这大黑天里,倒把马场的人更唬了一跳,如果三殿下有个好歹,他们可还有命在?
主管的马场的太仆曹桂是夏王宠臣,这会儿却不敢往上头报去,宫宴也是去不得了,只传令各处当值的人多多点起灯笼来,自己也带人追上去。
只是方圆百十里,要往哪里追去?现在黑灯瞎火的,传讯也不便,太仆连岑季白都给追丢了,当夜里先吓得半死。
第13章 仙子山
岑季白一路往山上行来,因林津应该是喜欢往高处去的。
林二哥出事的时候,他同林浔一起追过林津一回,在梅山清风崖发现了林津。那时明朗的月光下,雪地里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把林浔吓个够呛。
今夜里月色不好,岑季白同紫电却很熟悉仙子山,上山时还算顺利。
仙子山所以叫仙子山,因为山上有一处巨石,远看时形似女子身影。陵阳城中有传说这是古早时候仙子下凡,喜欢山下农户里一个出色青年,仙子同青年结为夫妇。仙帝晓得此事后大怒,要她回去她也不肯,后来就罚她做了一块顽石,一直望着山下爱人。
仙子石在半山腰上,从此处往上过于陡峭,就不好行马了。岑季白下马,牵着紫电又往山上走了一阵,在仙子石后头另一块石头上看到一大一小两团模糊影子。
“三哥。”他快走了几步,脚下崎岖绊了一下,右手斜向里情急抓了一把,撑在一棵小树上,这才避免跌倒。
这一声喊出才觉不妥,他还没有入北军历练,还没有同林津兄弟相称的资格。但喊了那么多年,一时竟忘记改口。
林津虽然看不清楚,听到声音也知道是岑季白了。“你来做什么?”
林津如果是要为自己毁容而气闷,几个月前就闷过了。但一看到岑季白,还是觉得心里头不舒服。
岑季白那个时候还背过他呢,一听说他的容貌好不了,在营帐里就嫌弃得跟什么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哦,岑季白还背过他……林津不免觉得自己或许有些欺负人。岑季白救过他两次,他应该要知恩图报才对。
不,见鬼的知恩图报,岑季白从小就是个以貌取人的好色无赖,他才不报呢。
岑季白再上前些,小心问他:“你没事吧?”他弄不清楚林津这回是置了多大的气,又是为了什么而置气。
重生回来,岑季白有时候想,那些该死的人怎么还都活着呢,他该要一个一个活活剐了他们。但想到林津还在,那份蚀心的仇恨便能再压上一些,让他有些耐心,只要林津还在。
能看到林津,能同他说说话,真是太好了。岑季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星沉是个没心的,他今日做了什么,明日一早就忘得干净。你若是同他置气,就不值当了。”
林津可不管什么有心没心,一听到宋晓熹的名字就着恼,何况岑季白“星沉”、“星沉”喊得亲热极了。“谁同他置气?他那样人人喜欢的,模样又好极了,谁要同他置气?”
林津说完了才发觉自己说的都是气话,无论语气还是内容都是气鼓鼓的。
他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这大黑的天色,听着远处呼喊三殿下、三王子的声音,便道:“走。”
岑季白愣了愣,“那你不气了?”
林津牵了银霜,那同他格外投缘的白马温驯地跟着他,一点也不用他用什么力气牵扯。
他有什么可气的呢,他想。
可他莫名其妙地气闷,气岑季白。“三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林津面容丑恶,恐污了三殿下眼目。”
岑季白一听这话就急了,“哪个混蛋说你丑恶,我去砍了……三哥……三哥好极了。”
他绝不许任何人说林津不好,林津仗义,机敏,温良,仁善,从容,潇洒……林津什么都好。
“你不是躲得远远的,躲我么?”林津有些不依不饶,他丑又怎么样,碍着岑季白什么了。“明明就是丑。”
岑季白知道林家人格外看重容貌些,其实世人都喜欢好颜色,他也喜欢。但所有的好颜色都比不上林津,林津给过他一个家。
他心颤道,“不丑。”
山下的火把已经近了,人声马嘶混杂一处,执金吾上官腾看到他们,喘着气道:“三殿下可还好?哎哟哟,三殿下,陛下同周夫人在宫宴着急呢……哎哟哟,可吓坏老臣了。”
岑季白虽是夏国王子,但他没有官身,按夏国惯例这些臣子虽要敬他几分,但并不需要跪拜。然而上官腾膝盖一软,竟是往地上拜了一回。“三殿下,老臣腆着老脸,求您往宫宴上去吧,太仆失职,殿下尽可告知陛下,请陛下责罚。但如今陛下还在宫宴上担心着呢,请殿下万万不要同老臣为难,快些回去吧。”
岑季白嘴角抽了抽,这老贼一来就给他下套。无论是让夏王知道他这个三王子骄纵无礼,竟然迫得上官腾跪了一回,还是指责夏王的宠臣曹桂,岑季白哪件事都做不得。
他快步上前扶了上官腾起来。“将军快快请起,季白一时忘了时辰了,与太仆大人是无干的。劳烦将军亲自来迎,季白心下愧怍。”
每一代执金吾执掌禁军,都是当代夏王最信任亲近之人,因是岑季白年幼,上官腾对他的态度,一贯是刻意带出几分长者的亲切来。
说起来上官腾一个禁军统领,却同夏王似的体态臃肿,便知他做将军是不合格的。
他待岑季白看似谦卑,实则每一句话都在算计。
太仆放任林津夜间纵马,这半晌还没寻过来,确实是他失职。如果岑季白一个不小心,真被上官腾绕进去,夏王碍于林家同岑季白两个人,说不定真会撤了太仆,那么,这个肥缺就要落在太仆的副手上官腾的侄子手里了。曹桂是夏王宠臣,责罚了宠臣,夏王对岑季白就没一点迁怒?
上官腾如今,是要帮着岑秋和的。
不过他看似谦卑,再过些时候,等到年轻的上官夫人诞下子嗣,上官腾可是要傲慢得上了天去。
没了方后,周夫人同虞夫人两个,扶了哪个起来做王后,另一个那里都没法交待。夏王索性将掌理后宫之权一分为二,周虞二氏,各掌一半。
然而后位空悬着,总是让人心痒。虞夫人心里不甘,便向夏王举荐了上官腾的小女儿上官缈,希望上官缈帮她稳固她在夏宫里的位置。
其实起初年年几次宫宴,夏王能见着不少臣属家中的美丽颜色。
后来臣属们也学精了,若非刻意举荐的,家中子女,但凡有三分颜色在,年岁稍长,便不大带到宫里来。
不过能参与宫宴的臣属,家世身份都是显赫,即便宋之遥这样被夏王惦念了好些年的人,夏王也不好硬抢,死磨硬缠,用尽手段,前后两三年时间,才让宋之遥进了宫。
再说夏王眼光也挑,若非宋之遥这样的,他倒也不费那个心思。
上官缈十岁之后,夏王便没再见过了,他若是见过,上官缈定然是会叫夏王费尽心思弄进宫里的那一类。
总之,上官缈入宫后深得夏王宠爱。入宫后不到一年,又有了身孕,不只不将周夫人放在眼里,连虞夫人这个引荐她的人,也被她踩在了脚下。王后之位,虞夫人是不要作指望了。而上官腾一家,隐隐倒有了取代方家,居于四大世家的势头。
今年这场宫宴,上官缈便是其中主角了,岑季白并不认为夏王还有心思担心自己同林津的死活。
前世的上官缈诞下王子,频频对岑季白同岑秋和出手的同时,也激怒了虞夫人。虞夫人没有太多的手腕,上官缈也没有太多宫里生存的经验。在周夫人刻意挑拨之下,虞夫人害死了上官缈母子,也惹怒了夏王。岑秋和也就与储君之位彻底绝缘。
上官腾这个人,可恨可气,家中金银倒很多。岑季白这时候看到他,就当是看个金人偶似的,想着等哪天夏王死了,上官腾作威作福这些年攒下的东西,都要进了他的府库,岑季白倒能看着上官腾顺眼几分。
上官腾是个人精,他莫名觉得岑季白笑得古怪,又不知古怪在何处。呵呵陪笑了两下,又道:“林三公子骑艺精湛,不愧是将门之后。方才宫宴上,大司马同林夫人还在忧心着,如今公子无事,还是快些回去吧。”
曹桂同上官腾分了不同的方向来寻人,若是上官腾带着岑季白先回了宫宴,曹桂这失职之责,是免不了的。
曹桂确实没敢报马场的事,是岑季白的护卫青钧同行影报了周夫人,周夫人又报了夏王。
青钧同行影本是一路随行岑季白的,但他们到了马场,临时牵了马过来,不及紫电,又不认得路,黑天里便将岑季白跟丢了,当下便转去报了周夫人。又恰逢林家乱哄哄找林津,这才惊动了夏王。
回到宫宴时,夏王难得地没有宴饮,正坐在高处发愁。见到岑季白回来,倒是舒缓了神色。
周夫人立刻站了起来,黑着脸斥道,“这大晚上你乱跑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你……”见夏王不赞同地看着她,便转了忧戚神色,接道:“你叫父王与母亲有多担心……”
夏王道:“小孩子么,回来就罢了。”夏王也很无奈,宋家那个,他不想罚;林家那个,轻易罚不得;剩下自己这个,本不是岑季白过错,不好单罚了他。
这便叫上舞姬,演起舞乐来。
不过夏王的目光,透过场中歌舞,实则一路燎到了坐在上官腾下首的,上官缈身上。
岑季白也往那边瞧了一眼,上官缈称得上绝色,清纯中带了点不自觉的妖艳,但既是有心自荐,又怎么会不自觉娇艳呢,只是拿这份故作的娇憨来惑人罢了。
虞夫人得意之色难掩,周夫人倒很平静,她今晚已经讨得一次夏王不喜,不能也没必要再摆什么难看的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剩下的7月13号再调整章节了。
第14章 平安扣
林津入席后,被父亲训了几句,林夫人便将他护在身后,气恼地瞪了林戍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
林大将军嘴巴张了张,似乎是有些气着了,到底却没再说什么。
这此日子林家二哥不好,因寒冬时节最是叫他难熬,今年又比往年病得重些。医师们又全没个主意。林渡在院子里晕过一次,后来又常是咳得出血;林戍成日里忙着;林源守在北境;家中两个小子又太小,这事自然只有林夫人忧心。
长子大了不着家,守在北境刀光剑影的;而林渡身体不好,林浔又是个野性的,成日里添乱。只林津虽野,却还懂事,不大让她操心,哪知却又遭了大罪。林夫人心疼他厉害,在马场跑跑马又算什么。
她将林津上下打量一回,除了衣服脏乱些,倒也没个伤处,林夫人这才好受些。
岑季白本还有些担心林津受到责罚,看林家那边情形也就放下心来。正要转向别处,却与林津目光相对了。
岑季白怔了一会儿,想着林津说他躲远的事,也不知这话是从何说起。林津,是有读心术不成?
回过神来,林津已经坐在席案上用膳了。
岑季白不知道林津先前那话是个什么意思,心里头空落落的,又有些发慌。
转念一想,林津毕竟平安无事,只这一点,便抵得过万千揣摩了。
林津烦他也好,厌他也好,只要林津无事。
元夕之后,一切又回到平静中。
岑季白的小胳膊伸不到朝堂里去,也没有人问他朝政,他便继续扮着无忧孩童。元宵节是他十一岁生辰,周夫人备了小宴,林浔、宋晓熹在此,这倒与前世不同。前世宋晓熹不曾入宫里长住,与岑季白并不熟悉;前世里林浔林津教训岑秋和,被罚了禁足,林浔便不得入宫。
宋晓熹同林浔不对盘,也不喜欢林津,但他喜欢亲切的林家夫人,威严又慈和的林大将军,还有会逗他开心的林二哥,因此往林家里跑得倒很勤快。
若是夜宿林府,第二天便是林浔将他从被子里捞起来,扔到马车上带进宫里。宋晓熹每每要抱怨林浔扰他清梦,林浔便道:“我是顺便。”
岑季白看宋晓熹跟林浔斗得热闹,这生辰过得,倒比上一世更有趣些。
晚宴罢,他送林浔出了静淑殿,林浔忽然交给他一只檀木小盒。岑季白打开来看到一只乌金发簪,又是心里一紧。便问林浔,“三哥怎么说?”
前世的岑季白也收到这样一只簪子,便是林津予他。夏王好宴饮,岑季白年幼时与林津相见的机会一年里也有几回,他十一岁那年端午宫宴上,林津给他这只乌金簪,说是谢他元夕时为他们求情。
“三殿下怎知是我三哥给的?”林浔诧异得很。
“笨死了,”宋晓熹白了他一眼,“你的礼不是给过了?你们家里还能给初何哥哥送礼的,总不能是大哥二哥吧?”
林浔给的是一方白玉摆件,一看就是林家夫人出面挑选。但林津给的东西,却更细致些。
林浔最烦宋晓熹说他笨,这一打岔,自然就将岑季白如何知道的事情忘在了一边,追着撵着,倒像是将宋晓熹一路送回了微澜殿中。
岑季白也就无法得知林津这回是要谢他什么了。
但他看到这只簪子,便很想去看看林津。
林津不知前世之事,岑季白却很了解林津,知道他喜好。如果岑季白有心,哄得这一世的林津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这一世的林津嫁给他,再给他一个家……岑季白深觉自己可耻,他不配这样幸运。
林津说岑季白在躲着他,因为他毁去容貌的缘故,说岑季白在嫌弃他。
岑季白想了几日,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介意林津误会他,只是不希望林津因为容貌的缘故不开心,不希望林津有任何一件不开心的事情。
前世的林津,经了太多伤痛,岑季白便想要林津这一世里安稳些。
他想他其实不该避着林津,他不会去哄林津嫁给他,但他可以同林津做好朋友,好兄弟。为着今后诸多事情,他也必须要有同林家比较亲近的关系。若他能保住林家大哥不死,能让林津免于那次伏击。那么,他从林府讨这一点好处,让他的三哥分几分心思予他,就这一点好处。
岑季白作了这样的决定,当夜里就兴奋得睡不着了。恨不得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林津面前,好好地看看他。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岑季白仍然没有合适的理由去林府寻人,他也还是不知道见到林津以后同他说些什么。
这日傍晚,岑季白正在微澜殿中陪着宋晓熹练字,不知不觉又想到了林津,盘算着如何去搭个话,盘算得愁眉苦脸的。
“初何哥哥,你在想什么呀?”宋晓熹托着肉肉的小下巴,眨巴眼睛,盯了岑季白好一会儿。
岑季白笔下不知何时起糊成一团,一纸好字,便这么毁了。
宋之遥往宋晓熹额头上丢了颗松子,听得宋晓熹“哎呀”一声,故作肃然道:“专心。”
岑季白下了太学,便在微澜殿中陪宋晓熹练字,见宋之遥若有兴味地看着他。便收了笔墨,问宋晓熹:“放风筝么?”
宋之遥脸都黑了。
东风正好,柳绿春烟,十来岁孩童,正是贪玩年岁。
朝官每隔一日休一日假期,这是夏王定的规矩,太学沿用旧习,还是五日一休。
虽不是休沐日,但岑季白功课很好,找学官告了假,明目张胆,要去宫外头耍一耍。姓赵的学官不想允他,无奈夏王在岑季白身上有先例在,告假做别的事或许不行,但若是告假去耍一耍,那夏王真是,无比地支持他……
林浔不住地抖动竹简,哗哗作响,提醒岑季白注意他。他也想出宫。
岑季白冲他眨了眨眼,得意一笑,大摇大摆地带着青钧与行影出了宫去。
岑季白重生之后,第一次来到陵阳街头。前世的他有段时间常来陵阳街头闲逛,记得的地方很多,东街上的西北食肆格外清楚些。
岑季白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进了临窗的雅间,他记得,这家的烤羊腿做得最好。前世从军后的林浔林津,都是一人能吃掉一只整羊腿的量。
林府中的吃食定然是不缺肉食的,但熏制烤制的就会少些,味道厚重的少些。尤其林夫人少时被羊肉膻气熏过一次,也不管是不是再有膻味,反正是不许厨里备下羊肉。
他们家母亲这么些古怪脾气,难为大司马林大将军受了这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