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书走过去,首先小心移开了对方的右手,然后脱下带着体温的外套替对方轻轻披在身上。
就在几个时辰前,叶离恨对白锦书说“你回应我,那便有你的事,你不回应我,那就是我自己的事”,可是,这其中不可能只是叶离恨一个人的事。即便他不回应,那也依旧是他白锦书的事。这世上的确有无数白锦书可以不放在心上的他人事,可唯独这一件,关于叶离恨的事,永远不会是他人事。
蹲在叶离恨身前,白锦书没能察觉自己出神了有多久。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江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白锦书心中一惊,一时竟有说不出的狼狈感。
江城倒是神情平静,他直视向白锦书的眼睛,沉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而敢于为的,就必须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
听得懂对方言下之意的白锦书首先为对方并无阻挠意图的立场错愕,随即,才想起澄清:“师叔,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的。” 江城没有就此再多言语,他从地上起身,“天已经亮了,你们最好准备一下出发,我去打点水来。”
白锦书倒是想让叶离恨再多休息一会儿,不过他也明白,只有早日回到仁王山才可能有真正的安眠,眼见篝火的火苗越来越小,即将熄灭,担心叶离恨再睡下去只会着凉,他轻轻摇了下对方的肩膀。
照理来说从来机智警觉的人却是被白锦书推了好一会儿才醒来。
“你怎么睡觉那么没有警惕心?这样很危险。”白锦书忍不住有些担心地指出。
叶离恨不以为意:“我在两大高手旁边睡觉,何必委屈自己?”
白锦书不觉笑了笑:“你倒信任我们?”
叶离恨一脸招牌的自视甚高的模样,“我自然有足够的眼光。”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是想起什么,脸上飞快闪过一道忧虑,“只不知道你们的眼光如何。”这句话他说得低沉,如同自喃。
白锦书觉得这突如其来的质疑另有文章,但还没来得及细思,叶离恨已经另起话题:“江大哥去哪里了?”
白锦书被这个称呼弄得一愣:“你叫我师叔什么?”
叶离恨毫不稀罕地回答:“你师叔让我那么叫他,我其实并不乐意。”
白锦书的这位师叔的确是位特别平易近人的武林前辈,例如这次他们同行,江城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干起活来都是和白锦书轮流来,毫无尊卑概念,白锦书也不是第一次见江城与和自己同辈的年轻人称兄道弟,不过,这一次江城的随性却让白锦书头疼不已:“你管我师叔叫大哥,那我们什么辈分?”
叶离恨不假思索给出答案:“叔侄辈分。”
白锦书哭笑不得地盯着对方看。“你倒是很会占人便宜。”
“你道我乐意让你叫我叔叔?”
“想得美。”
白锦书想要假装一下生气,但见叶离恨的正经模样,终于没能忍住,大笑出声来。
叶离恨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想了下,又继续追问:“江大哥去哪儿了?”
“他去打水。”白锦书不觉有些不是滋味地斜睨叶离恨,“你倒真是关心你江大哥?”
叶离恨若有所思的转头端详白锦书良久,最终他问:“你不高兴了?”
白锦书装模作样地点头:“我不高兴了。我以为以我们的交情,至少你该先称我白大哥才对。”
“那我以后叫你白大哥。”
这下,白锦书和江城的辈分就真的奇妙了。不过难得见叶离恨那么听话,白锦书很是受用,很快也就受之无愧了。因为心情好转,他不觉心生逗弄之意:“说起来你爹娘平时都是怎么唤你的?”
“他们叫我离儿。”
“那我以后也叫你离儿。”
面对这摆明占自己便宜的说辞,叶离恨不动声色,他轻描淡写反问:“若我骗你,其实叫我离儿的是我乳娘,那你岂不是很吃亏?”
白锦书一愣之后只能大笑着自我反省。他的确不该被对方乖巧的模样欺骗,忘记这个人本质有多小气,有多锱铢必较,有多……可爱……
“我可没有奶水,以后我还是管你叫小叶子吧。有人那么叫你吗?”
“我家丫鬟那么叫我。”
“行了行了,”白锦书甘拜下风,讨饶地笑,“以后我叫你少爷,总可以了吧,大少爷?”
“你叫我小离吧,没有人那么叫我。”
白锦书喜欢“小离”这个称呼,听起来亲昵,最重要的是,叶离恨说没有人那么叫他,这是独一无二的称谓……不对!白锦书猛地清醒过来——为什么他想要这个独一无二的称谓?现在他应该做的是尽量和叶离恨保持距离。可实际,他的行动却始终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他总是不自觉地亲近对方,那些只偶尔用来招惹姑娘的调笑方式却不断被拿来逗叶离恨。如果不是他嬉笑不正经在先,或许,也不至于让两人陷入眼下的局面。
白锦书慢慢收敛笑容,生硬地结束这一话题:“我去看看师叔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别走开,在这儿等我们。”
对于白锦书的态度变化,叶离恨当作不察,他神情不变地点了点头:“你去找你师叔,我把火熄了。”
叶离恨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这一点,正如他说的那样,他可以完全把这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白锦书连得知他的想法,他的感受,他的情绪都难以做到。有那么一刻,白锦书有好些话想说,然而,他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默默起身,朝隐约能听到水声的方向走去。
为了确保叶离恨不会被敌人偷袭,白锦书并不敢走得太远,他在树林边等着江城返回,其实只为得以独处,好好思考对他来说这世上最难解的问题。
可惜,他找不到答案。
再次上路时,白锦书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在做什么便主动提出了让叶离恨与自己合骑。固然是一直以来和师叔轮流行事的习惯,白锦书实际清楚,这其中也还是有着一些其他东西。
叶离恨对于白锦书的提议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神色如常地调换马匹,率先上马等白锦书。
这次行路,江城走在后面。话向来不多的叶离恨难得地主动对白锦书开口:“你师妹会不会也去仁王山?”
这个提问相当出其不意,而这一可能性对白锦书来说同样出其不意,“灵儿不知道我们会回仁王山,没准真的会先回师门。”他为这一结论而大伤脑筋。林灵正想躲着他,若是他们在师门相遇,对两人来说都不会愉快。
“你是说了多绝情的话才会让你师妹不想见你?”叶离恨又问。
白锦书从来没有提过林灵离开的具体原由,不过显然,叶离恨已经猜到事实。这时候白锦书也不隐瞒:“我只是给了灵儿明确的答复。”
叶离恨目光转动,对这一说辞一番思索后沉吟道:“但你却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我和你师妹的不同点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语中的。事实上,白锦书已自问过无数遍,他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唯独在面对叶离恨的时候处理不好这个问题。并不是叶离恨与林灵不同,事实上,叶离恨与白锦书曾经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完全不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人不觉陷入沉默。
叶离恨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他忽然飞来一笔:“假若有一天,你见到我和你师妹在生死相搏,你会觉得谁有问题,你会帮谁?”
“我肯定相信林灵不会有问题,我太了解她了。”白锦书现在有点能理解为什么从一开始叶离恨就针对林灵了,不过,他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叶离恨总是想让白锦书决出自己究竟更信任谁叶离恨还是林灵。说实话,白锦书自然是更相信自己的小师妹,一如他告知叶离恨的,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相反,他倒是特别不了解叶离恨——只是,即便如此,若说到“会帮谁”,白锦书清楚自己内心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面对至今他都觉得身份有些可疑的人,白锦书没有说出自己大概能不问缘由便第一时间帮对方的真心话。
……但这倒是让他更凑近看见了自己内心的那个答案。
“小离,你离十八岁还有多久?”白锦书问。
叶离恨少有的迷惑愣了愣,接着不明所以回答:“两年两个月。”
“那你能不能等两年两个月,到时候再听我的答案?”
叶离恨点头:“我可以等你很久,你想多花点时间想清楚也是应该的。”
其实白锦书并非自己需要时间,他行事从来凭本能,不畏于面对思考不周后的差池,但眼下的情况涉及叶离恨,白锦书希望给对方足够多的时间考虑。还不到十六岁的叶离恨纵然看似聪颖成熟,实际终究少年心性,也许没个长性,过两天就能把白锦书抛在脑后……思及这一可能性,白锦书顿觉口舌间无端苦涩不已。为排遣突如其来扰乱心神的情绪,白锦书刻意笑了笑:“我看你等不了多久,只怕到时候你就会觉得我老了。”
叶离恨低头沉思,认真地想象了一下变老的情况:“我觉得江大哥的年纪虽然不小,但还是很有魅力。”
白锦书只感到突然冒出的名字如同诡谲的暗箭,出其不意地刺中自己,他苦笑道:“你对我师叔是不是很有些心思?”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像个好人。”
“你很早之前便想象过我师叔?”
“也就是你说你师叔像二郎神那会儿。”
白锦书哭笑不得:“我可没那么说过。你这总结能力也就是仗着从小武功高,没人敢打你吧?”
“我从小没有玩伴,自然没人打我。”
叶离恨说得轻描淡写,白锦书听在耳里却不觉为对方孤独寂寞的童年心疼。他自己虽从小离家,但至少和师兄弟一同长大,打打闹闹的颇为热闹开心,却不知叶离恨是在怎样的环境长大,究竟有多凄凉可怜才会造就眼下对任何事都只自己处理,外表毫无波澜、云淡风轻的处事态度。
未免表现得如同怜悯对方,白锦书故意调笑:“不然你叫我一声锦书哥哥,我就来当不会打你的玩伴。”
“我早就过了贪玩的年纪,想不到你却那么幼稚。”
天底下最难逗的小少爷说得一本正经,被奚落幼稚的人只能甘拜下风:“我错了,是我该叫你姑奶奶才对。”
“你那么叫我,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白锦书一顿后,大笑出声。
说起来,原本白锦书更喜欢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有活泼可爱的外向性格,叶离恨的个性可以说截然相反,但剖开叶离恨有些骄傲清高的外在表现,白锦书发现,对方实际是个相当乖巧并且有趣的人。这么一想,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接触不多,江城便轻易和叶离恨称兄道弟起来。
想到之前这两个人颇为愉快的马上对谈,白锦书忍不住脱口问出:“昨天你和我师叔都聊了些什么?”
白锦书的这一问题问得其实颇为突兀,不过叶离恨从来不会表现意外,他只神情自然地对答如流:“我们在聊你们仁王派。”
白锦书讶异挑眉:“我们仁王派有什么好聊的?”
“据说天下武学一直以少林武当为首,这些年仁王派却风头很劲,几乎为所有门派马首是瞻,这其中自然有些名堂可聊。”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那么关心江湖格局了?”
“有人要追杀我们,我自己得关心……”叶离恨话没说完,忽然转身,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根枯枝直往白锦书心脏刺去。
这一杀招不仅出其不意,更是快如闪电,原本,以白锦书这般江湖中数一数二的身手都未必能防,不过,好在白锦书有后天养成的好习惯,遭遇变故后身体本能作出反应,在微侧身体避开要害的同时,伸手直接震断了枯枝。
当白锦书的掌力触碰到枯枝的时候,他便察觉这根枯枝根本没有被灌注任何内力。也就是说,即便刺中他,枯枝也只会自己折断。明白叶离恨并无杀意的人却不明白?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庖皇质窃趺椿厥隆?br /> “我是怎么得罪你了吗?让你如此吓我?”
叶离恨若无其事:“我只是听江大哥说你们仁王派以防人偷袭,安全至上这种少见的古怪思想为门派第一原则,所以特地试试你。”
这的确是仁王派的特别之处。据说早些年仁王派尚未在江湖树立如今威名的时候,曾被戏谑为“贪生派”,不知仁王派师祖是怎样一种思想,仁王派的武学在杀敌之前,最先学的都是自保,不仅招数偏保守,师父在授徒的时候,还会特地在如何应对江湖宵小的下三滥手段,以及偷袭等方面进行重点关照。等到了白锦书他们这一辈,这一风格简直可以说发扬光大。所有仁王派的弟子平时没事最爱做的便是偷袭自己的师兄弟,既能恶作剧,又能光明正大当做相互功课。可以说,仁王派从上到下,都练就一身最亲近的人忽然就近攻击也能临危不乱,及时闪避还击的本事。
若说叶离恨从江城那里听说来这奇妙习惯,于是随手试探也就算了,可实际叶离恨能凭空掏出树枝,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这个人为了那么无聊的小小试探,居然也能耐着性子筹谋半天,白锦书都不知该如何说对方才好。
这个时候,叶离恨倒是突如其来的玩心大起,他特意压低声音防止后面那匹马上的江城听到:“之后我们也找机会试试你师叔?”
白锦书简直快被吓一跳:“你是说我们偷袭师叔?”
“是的。”
白锦书赶紧义正词严地拒绝:“别闹。那是我师叔。”
叶离恨不为所动,他轻声缓缓道来:“锦书哥哥,陪我玩吧。”
之前白锦书逗对方的时候,根本想象不了心高气傲又脸皮薄的人真会那么叫自己,一如他想象不到叶离恨居然会作出如此类似“撒娇”的行为,这下,别说让他当玩伴了,刀山火海感觉都不在话下。
白锦书叹息不已:“行,小祖宗。”
第7章 第六章
山重山,水复水,再漂亮的景致也容易看成穷山恶水。为了不再祸及无辜,这几日除了偶尔进城用个餐,或者采购干粮日用品,白锦书三人几乎都流连在人踪罕见的山里。这一天,他们来到平原的一处湖边休息。终于不再是群山环绕,开阔感让连日的疲惫稍稍缓解。伤口总算好转收口的叶离恨不请示也就算了,连个预告都没有,来到湖边脱了鞋子就开始脱衣服。知道对方很久没能好好洗澡的白锦书实在找不到理由阻止,只能赶紧拉住自己师叔远远走开。
等叶离恨洗完澡,白锦书再次把前者远远带离自己师叔的视线,接着日常地负责替对方上药。
之前因为两个伤口叠加而复原很慢的剑伤最近几日倒是神奇地迅速愈合,天天能观察到伤口情况的白锦书在上药的时候不禁啧啧称奇:“你的伤怎么这两天好起来那么快?”
叶离恨对此理所当然:“我让你加上的那药粉对于治疗伤口有奇效。”
闻言白锦书望向手中叶离恨给他的,据说用来生肌祛疤的药粉:“所以,这药不仅能消疤,也能疗伤?”
“是的。”
“那你为何不早用?”
“我说过,这个药让人又疼又痒,我宁愿不用。”
“可伤口不好不也会疼?”
“远没有用这个药疼。”
白锦书正在上药的手猛地顿住。他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眼下快要痊愈的伤口:“你现在的伤,不用药应该也能自己慢慢愈合,如果真的很疼,要不别上这药了?”
叶离恨回头瞥了白锦书一眼:“可你说留下疤很可惜?”
白锦书是觉得挺可惜的,但他更不忍心对方疼。“男人有一两道疤才显得气概。”
叶离恨想了一下,点头,“那别上这药了,疼。”说着,他又漫不经心地跳转话题:“说起来,你师叔身上伤疤吗?”
白锦书被问得哑口无言。
半晌。“你不觉得你真的太关心我师叔了吗?”
“我只是觉得他很有男子气概,所以,好奇他是不是经历过很多生死关头。”
收起药的白锦书一边认真缠绷带,一边感叹说道:“其实江湖中人谁不是天天出生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