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半壁拿过吴喝过的香蕉汁,抿了两口,“你指得是什么传言?”
“你受命于国家,成立专案组,深入南方打击走、私。……”吴看着詹半壁,“我们三个约好的,现在怎么温禧生死未卜,你明明知道她是为什么失踪的,为什么现在外面都在传她是因为走、私拒捕逃出了南国!??”
詹半壁看着吴,吴这才觉得她那双麋鹿般清澈的双眼里原来嵌着一股一股浓郁的迷雾,她试图用她们四个人过去的友谊来拨开这些迷雾,但她发现那是徒劳的,詹半壁那样坚定,任谁也打不开她心里的窗。
“洱善,我们从小就知道温家是做什么的,也知道温禧那双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如果她在,你可以问问她,她到底能不能数清楚她杀过多少人,背过多少债?现在她不见了,她手底下,总有人会坐不住的,制造出一点舆论,一点混乱,想夺她位的人大有人在。”詹揉了揉吴的肩膀,“你要好好养伤。不要胡思乱想。”
吴看向窗外初夏的阳光,她低下头去,沉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救她?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
“很快了。再等等。我在请外交部的令,这次的事情比我们预计的要严重的多,能盖过去的,我都盖过去了,但是有些舆论,我是盖不住的。可能最近,我们南国,还有北国都会派人去占木河那边进行一次边境对话。”詹说完就离开了病房,吴洱善侧过头去,出神的盯着詹半壁的背影,她忽然开始觉得,温禧恐怕是游不出占木河了。
温禧的失踪如同一个空心的雪球,越滚越大,整个温氏家族内部岿然不动,容兰芝以守丧之名拒见任何人,她也没有吩咐任何人去占木河刺探,好像全然不顾温禧的安危似的。容兰芝愈按兵不动,整个南方八省就愈沸腾,传言满天飞,说北方这次以雷霆手段整治温家,第一个就摘了温禧的人头,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迫害南方的这些建、国忠、良的有之;说北方政府在南方问题上吃尽了螺蛳壳,这下怒火中烧直接给容兰芝施压,让她根本没法儿说话的有之;更有甚者说温禧不过是个开始,如果南方不主动在税务等问题上全盘让步,那么下一个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了……一次突发事件,又恰巧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发生,詹半壁知道这是场轩然大波,问题越来越多,她唯有掐灭源头,才能暂时终止这一切。
从医院出来以后,她直奔政府大楼,关秘书早就准备好视频会议所需要的文件,詹半壁坐在位置前,深吸了一口气。
“喝口牡丹泉润润嗓吧。今天的会议可能有点长。”关秘书提醒道。
詹半壁点点头,她抿了一口牡丹泉后,换上了另外一副神色,全息屏幕打开,她开口道:“詹总理,早上好。徐部长,早上好。”
徐部长是外交部部长,他开口道:“我这边长话短说,占木河这边态度已经开始软化,我会尽快汇同北国外交部的相关人员,督促占木河方面完成一次边境对话,国际上已经对这次不明交火议论纷纷,十多年以来,占木河一直很太平,偶有村落之间发生小规模武装冲突,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可能北国在暗中激化占木河的局面。”詹半壁说。
徐部长点点头,“内乱将始,北贼环伺,这就是当年我最怕看到的局面。”
詹总理笑了笑,“徐部长,我们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局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整个会议回绕着占木河的对话开始,最快下午就能拟定与会人员名单,会后詹总理留下了詹半壁,透过全息屏,詹半壁发现她的父亲正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詹半壁捏着钢笔,就这样迎面回击父亲的探究。
“她和她父亲一样,古怪,自以为是,孤傲,仗着拥有南方的秀丽山河,就可以主宰一切。”
“谁?”
詹总理双手交叉,他看向詹半壁,“半壁,这些年来,你瞒着我的事情,越来越多,这是好事,你瞒得我越多,就说明你能扛下来的事情越多,我很欣慰,你的两个弟弟就没你这么有担当。可有些时候,我都不知道我的长女到底……已经走到哪里了?”
“我一直在这里,在父亲您的身边,为我们南国的未来,奋斗。”
“那么这一次,我希望你不要再手软,这么多年来,你放过她很多次了,你一口酒一口肉的喂饱了你的好朋友温禧,总有一天,她会掉过头来咬死你的。”
詹总理说完这句话就摔掉了他自己手上的钢笔!詹半壁深出一口气,她靠在椅子上,脸色阴晴不定,父女俩陷入一种短暂沉默的角斗中。
最终,还是父亲先开了口。
“半壁,你应该常回家吃饭。你妈妈总是责备我给了你太多的工作,把你当儿子一样费心费力的栽培。”
“……”詹半壁捋了捋头发,她白皙纤长的手指穿过黑色的长发,关秘书发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动,詹靠在座椅上,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当着她父亲的面,点了一根烟,自从五年前开始,詹就从来没在她父亲面前抽过烟,为了温文尔雅公正兢业的司长形象也好,为了推行詹母提倡的也罢,她确实五年来没在政府大楼里抽过烟。
关秘书咬紧牙关,好不容易熬过一场紧急会议,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对话走势更急迫。
“父亲。您想要我做什么?”詹吸了一口烟,问。
“你不该再扶持温禧,她的实力很快就要压倒容兰芝。她会比容兰芝更可怕。”詹父语重心长的说。
“父亲。我扶持温禧,帮助她更顺利得走到今天,都是为了您,如果没有温禧,容兰芝现在恐怕会很让您头疼。您也看到了,她不过是死了一个……相好,就可以闹得南北皆知。容兰芝公然在葬礼上提到薄,她何尝将您放在眼里?”
詹父不再说话,詹半壁也不再说话,她一口一口的吸着烟,“温禧是我的好朋友,我需要她活着。父亲,我比你想象中的,要看重她。”
“我也年轻过,哈哈,我和薄徵焘、温淙来还一起当过兵呢,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还活着。重情重义是很好,可是半壁,爸爸要告诉你,北南有别,你和你的那些南方朋友们一出生,就已经选定了立场,这辈子没得改。”
詹半壁弯起嘴角,岔开话题道:“父亲,我想我忙完这阵子,会常回家吃饭的。”
“那就好。……对了,有空请洱善和她的小夫人来府上吧。”
“恐怕很难,她们新婚燕尔,还在四处游玩。”
“没想到你们小辈们中间,居然是洱善那孩子第一个成婚。”
詹父退出会议室,詹半壁也退出会议室,她碾灭了烟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的牡丹泉后脸色才恢复如初,关秘书轻声说:“这些年来,司长您确实给温小姐开了很多绿灯,如果没有司长您,她恐怕早就被容兰芝的气势压下去了,哪里可能这么顺风顺水?”
“关秘书,我确实私底下对她很慷慨,但是她能得到今天的声望,全凭她自己的造化。”詹眨了眨眼睛,她又深吸一口气,“我不能由着温家只有一个容兰芝独大。”她又笑了,“话说回来,继承人不见踪影,容兰芝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看来她们‘母女’的关系真是糟糕透顶。”
从一个沾满南北疑云的国内事件,演变成了一个需要三方对话的国际事件,容兰芝就坐在家里看那个幕后推手将这事件一再升级,她真的有些佩服这个推手了,以至于温翀里找她谈话,她也是对这个推手赞不绝口。
“妈妈,小欢喜已经失踪这么久了,难道您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吗?”温翀私下已经派杨梵等人去搜救温禧,而容兰芝这头是毫无动静的。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真的以为薄湄那个小畜生会杀了你妹妹?”
“他们姐弟早就是亡命徒,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翀儿,人要是我们的人去救了,就不好看了。回头又该说我们南方自导自演,孤儿寡母的博同情了,你不觉得这两天报纸越来越好看了吗?你真该好好学学。天天呆在空军里,一点手段都没学会,学学人家詹半壁,本来事情捅破了她这是要坐牢了,结果现在倒全成了她的功劳了。她这么个收场的法子还真是稀罕。”容兰芝皱皱眉,“薄湄不会杀你妹妹的,放心吧。”
“妈妈……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她非常非常喜欢她,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远在幻京的那位,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们早就相爱了。”容兰芝看向一脸冷色的温翀,“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挡得越久,被揭开的时候就越汹涌,会汹到令人窒息的。”
温翀见容兰芝一脸情场老江湖的样子,一时更加忧心,他的妹妹这样文武双全,容貌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是真被薄湄作践了,或是被诱着走了邪路,恐怕他日九泉之下,温翀这位兄长再难见父母。
暗里已经派人去侦查了,明里他要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外交团的名单里亲自去那里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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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黎明来了。
温禧被勾子轻轻勾出土坑,她今天照常去医生那里换药,腿上的伤已经好全了,她现在能跑能跳,只不过是戴着脚镣手镣跳舞,幸亏她以前练拳击的时候习惯了负重,倒也不觉得过得有多沉重。
此时太阳还没出来,温禧一边吃早饭一边看近处正在耕作的水牛,远处就是绵延的树林和低矮的山峦,她每天坐在这里都能看到半大的孩子扛着粗、长的木材,薄洄好像是雇了一个村子的人来给他修缮基地,到处能听见伐木和电锯的声音。
有些人会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她,温禧便对他们笑一笑,往往这时候就会换来看管人员的呵斥,那兵仔会说:“薄小姐禁止你对别人笑!禁止你和别人说话!”
每次这么说完,温禧都能看到那个兵、仔端机、关枪的手抖了一下,她想这兵仔和她一样觉得薄小姐的禁令简直让人想笑……温禧脸上笑,心里却觉得这话非常熟悉,怎么能不熟悉呢?这明明就是照搬当年她对庄湄说过的话。
温禧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一句伤人的话,一次碾碎自尊的惩罚,桩桩件件,大大小小,原来,她都刻到骨子里去了。
“吃完早饭,你可以晒五分钟的太阳,稍事休息之后,你必须要参与劳作。”
温禧点点头,每天周而复始的生活和坐牢没什么两样,晒太阳就是放风,劳作就是搬砖、做手工艺品、洗衣服或者去林子里摘香蕉。
今天看起来的是做手工艺品了,温禧在做手工方面从小就毫无慧根可言,学了好几天,她也做不成一个小板凳、小竹垫子,她只会最基本的糊纸灯笼。
这地方几乎没怎么开化,家家户户都是前朝的建筑,纸灯笼很畅销。
温禧糊灯笼糊得非常认真,前几次她东张西望被抽了几鞭子,现在她每次都低着头,不到那兵仔开口让她停,她就当真一刻不停的糊啊糊。
她这样披散着头发,穿着旧旧的红裙子,乖顺的低头做事,连眉眼看上去都不再具有攻击性,庄湄就会躲在架子后面看,她一看就能看一下午,薄洄问她为什么看,她就回答说,只有这样看着她才能想起来从前她是怎么折磨她的,她要一件不落的还给她。
薄洄不疑有他,只嘱咐贴身伺候的少女要注意安全。
有时候外面落雨,地面会变得湿、软不堪,温禧要拿起竹竿来,将一个个堆在地上灯笼全挂起来,那些灯笼五颜六色的悬在半空中,被带着雨的风吹得飘飘摇摇,行走在其间的温禧像是一个恍惚的红色魅影,来来回回,穿梭着,好像很忙碌似的。
这些不真实的时刻,庄湄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空间也跟着扭曲了,她只能看见那个红色影子飘飘荡荡……最后她会在当完一天监工以后,会做一个长长的关于那红色影子的绮梦。
庄湄深以为她自己正在经受一种从未有过的折磨,千万只蚂蚁在她心头啃噬,万千只春日的蜜蜂儿正嗡嗡嗡的蛰她的回忆,她想起这五年来的每一件事情,那么鲜明,有好的,也有坏的,温禧给了她一种最糟糕也似乎最平凡的生活,这些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常熏得她在半夜流泪,但也教会了她很多该有的人情世故……庄湄拼命去想温禧的坏、恶劣、粗鄙、冷酷,心里又会时不时的冒出温禧的一些好、美丽、艳丽、不可方物……
最终,庄湄在一个口干舌燥的夜晚,叫人把睡在坑里的温禧勾了上来。
沉睡中的温禧着实吓了一跳,她以为庄湄玩够了,趁着天这样乌沉沉的黑,要送她上路去。
这一路走向前去,温禧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也等不及援兵,她脸色发白的做好阵亡的准备。
眼前有一桌一椅,温禧坐下去,那兵仔打着哈欠的退到她身后去。
温禧四下看去,眼前全是花纹繁复的帷幔,帷幔尽头闪着一点微弱的烛光,她能看到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正坐在她的对面。
“薄湄?”温禧喊了一声,一个白色纸团从帷幔那头滚过来,温禧捡起来,打开一瞧,上面是庄湄的字迹。
温禧看到这句话时,脸上霎时露出一个哀艳的笑容。
“是啊。我甚至能和我的竞争对手吃一顿饭,却总是和你吃得不欢而散。”
又一个纸团滚过来,温禧打开——
第86章 海棠
两块被特意裁剪过的芭蕉叶交叠在一起,上面放着一块刚煎好的牛排,点缀得花团锦簇,那牛排还嗞嗞作响,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温禧动了刀叉,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不错。”
那边没有纸团再滚过来,温禧吃到一半,问:“你为什么遮住自己?又为什么不说话?这样,就叫好好吃一顿饭?”
帷幔那头的庄湄放下刀叉,她看向自己布满细密皱纹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干净的餐刀上反射出的她那张……早已目不忍视的脸,她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最近舌头也不灵了,说话一扯动声带就要疼好几天。
她又写了个纸团,滚到温禧脚边去。
温禧无法反驳,她点点头,“也对。……没有酒吗,我不想喝果汁。”
很快就有人端来一杯红酒,温禧捏着高脚杯,晃了晃那酷似鲜血的酒液,她想,她和庄湄之间就是隔着涌动的血海,能游过这血海到达对方之岸的,不是恶鬼还阳,就是如来在世,偏偏她们俩谁都不是。
一杯。
两杯。
三杯。
四杯。
温禧一杯接一杯的饮尽。
……
“有雪茄吗?”温禧问。
很快就有人拿来一盒雪茄,又给她点上。
温禧吸了一口,那头又滚过来一个小纸条。
“在你家。你母亲介绍我们认识的。那是春天,你穿着嫩黄色的毛衣……你刚起床不久,一脸不高兴,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一点点笑容来对我说了声嗨。”温禧吐了个圆溜溜的烟圈,“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三次见面都是在你家。我挺喜欢你们家的后花园。”
那头的庄湄想了想,又在纸上写上
“哈……”温禧笑了,她揉了揉纸团,她思考了很久,沉声说:“都好看。”
说完,温禧又扯了扯嘴角,她看了一眼端着枪在外面巡视的兵仔,这些人一脸倦色,就像是等不及要送她上路的牛头马面。
“叮呤”温禧笑着站起来,脚镣手镣轻轻作响,她拿下餐布,目光澄澈又坚定。
“谢谢薄小姐的盛情款待,很好吃。我感到非常荣幸今晚能前来赴宴。时间要到了,不是么。……薄湄,我非常非常爱我的妈妈,她也非常非常爱我和我哥哥,她不可能……她绝对不会自杀的,但是她自杀了,这全是你父亲薄徵焘的错!如果有可能,我不想和你们薄家有一点点粘连,你们薄家赢了,你们夺走了我最珍贵的一切,我妈妈,我爸爸,我的家……所有我爱的,都没了。都、没、了。”
温禧停顿下来,那头的庄湄握紧双拳,她哽咽着低泣。
“薄湄,如果你想让我对我这五年来对你的所作所为道歉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直到我死,我也不会向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道歉。永远不会。”
“你杀了我吧。”温禧低头时,眼泪也顺着脸颊落下去,她愤怒的推倒桌椅,“杀了我,就现在!不要像我一样犹豫,薄湄!你只要现在犹豫一秒钟,你就会像我一样,五年,五年,根本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