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需与我废话,查或不查,皆是你们诛魔盟的事,但休想因此干涉宗派大战。”白宁息转过身去,冷声道,“送客。”
“白山主,此时我不敢说出泉宫一定已被邪魔侵蚀,但是非曲直,总有一日大白于天下。到那时,还望您与我们一道捍卫正道,勿叫邪魔余孽渗入七界峰。”见白宁息浑身寒气冷凝地静静望着海面,恍若未闻,云彻骨负气冷哼一声,拱手转身而去,“……告辞。”
白宁息望着那一抹即将没入海中的斜阳,一股气堵在胸口,直到余晖尽收,方才缓缓吐了出来,眼眸中已是一片黑暗:“阳燿天,你花了三百年……也不过如此。”
另一边,云彻骨坐在一只金翅飞鸟之上,飞鸟在水面掠过,他便伸手在海水中,五指拂动,仿佛捏了几个法诀,接着飞鸟腾空之上,他便收回了手,眸中一抹邪笑渐渐散开,又自怀中掏出了一颗朱红的仙果,在衣襟上随手一擦,咔得咬了一口。
远山重重,万里之外的一个与外界几乎隔绝的小山村,白日里晴空万丈,夜里却骤然飘起了小雨,草木清香之中,雨滴敲打着山林与屋檐,仿佛低语呢喃。
这个村落位于重山环抱之中,村民多是在修仙路中受到重挫,经脉受损或是根基不稳,不得不败退躲避仇家的修士及其后代,又或者是生来灵力低微,悟性极低,处处被人欺凌,难以生存,他们是弱肉强食的修仙界里绝对的弱者,被残酷的规则所淘汰的废物,所幸还能在这隐蔽的山林之中求得一线安稳。
此时,家家户户的小屋中都亮起了微光,在雨雾朦胧中望去,分外温馨。
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冒雨匆匆踏过泥泞,走到其中一间屋前,“扣扣”地敲了敲门。
“支呀”一声,门开了,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他拉了进去,顺手合上了门。
“你跑什么?这样着急?”屋中只燃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屋主一身单薄的灰衣,面色蜡黄,脸颊凹陷,人如纸薄,看上去仿佛行将就木,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蕴着一抹深邃的微光,如星沉深潭,无人知其锋芒。
他神色自然地伸手替来人解开蓑衣的绑带,露出一张平凡至极的国字脸。
“你听见了?”来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面露急色。
“呵,”屋主轻笑一声,拉着他坐在窗边塌上,“莫急莫急,坐下再说。”
“我早已劝过你——”来人望着他,面上压抑不住的犹疑之色,“出泉宫百年来一直寻求抑武之道,弘扬圣德之念,你又何必一定要对它下手?”
屋主在另一侧塌上坐下,闻言摇头一笑:“黄夫子,这么多年,你总是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别人哭你一哭,你便要掏心掏肺了么?”他双指随意擒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敲,缓缓道,“此时难道是我要去害他们不成?难道不是他们先要将我等赶尽杀绝?”
“可是……”来人似还有话要说,却被他扬手制止。
只听他缓缓道:“忘言是怎么枉死的?我们在生死城中,令死者复生,生者得净,与他出泉宫何干?他们一去,便杀死我城中万千门徒,让生死城生灵涂炭!”
“忘言这么小的时候,便坐在我膝上,那时候,她就只有那么一点大,我亲手传她琴技……”他顿了顿,垂下眼眸,“可是她死了,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说到此处,两人都静默了一瞬,屋中一片死寂,只能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直到屋主再次开口,声音微冷:“彻骨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做事一贯干净利落,你自可放心。”
“……难道就为给忘言报仇么?”
“你明明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件事。”屋主抬眸静定地看着他,眸中露出一股炙热而疯狂的光芒,“为了这一件事,你我以朽木之躯支撑百年,此时你倒来问我?”
来人与他对望许久,缓缓道:“我只怕我们走得太远,早已不再是最初的那条路了。”
“殊途同归而已,你从不同情我门中之人,怎么倒对出泉宫手软起来?望你记得‘彻骨’二字的由来,待得河清海晏之日,再来与我夜话此时。”说着他抬手,毫不犹豫地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来人便站了起来,眸中暗含一抹叹息之色,转身而去。
此时棋盘上,黑子已将白子重重围困,杀得七零八落,他却不伸手去捡子,反而将手在棋面上拂过,光芒过处陡然间,满盘尽黑,他喃喃自语:“这世间有不平,故有争斗,有争斗,故有黑白,出泉宫只知抑武扬德,又岂能改变这九天重重?谁能不踩着别人的血肉往上爬?”他淡淡一笑,又收手回抚,望着霎时满盘尽白的棋盘出神,声音极低,“真要令修仙界中再无争斗,只此一途而已……燿天,莫怪我,莫怪我。”
此时的汤谷秘境之中,仍是一片你争我夺的热闹景象。风云诡谲,明媚之中渗出一抹无人注意的阴霾。
自从那出戏后,前来攻山之人果然又变得前仆后继,源源不断起来,这一回出泉宫众人十分奸诈,让所有山殿弟子都换上了青衣,又给凌容与和顾怀二人施了幻形术,愣是没让这群修士发现有诈,山殿水阁已再次决裂的传言仍旧愈演愈烈,引得无数觊觎玉牌的散修组队来攻,又无一例外地被抢走了玉牌。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能骗的人终于都骗光了,出泉宫弟子们的乾坤袋皆已鼓鼓囊囊,人人都有百块以上的玉牌,凌容与和顾怀则各自有五百来块。顾怀私下算过,入境之人约有一万五千人等,则玉牌亦然,而此时握在出泉宫手中的则已有五千数,可说独占鳌头,若能再将秘境之核抢到手,那更是风头一时无两……不知乾元门又如何?在争夺境心之时,两大门派毫无疑问会再次对上,胜负就在一战之间。这段时日,他们是闹得轰轰烈烈,万众瞩目,乾元门却好似人间蒸发,不知所踪,他们暗地里搜寻已久,却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此时距离出境之日只剩半月,众人正准备着撤离此地,去境心抢夺秘境之核,可就在离去前一晚,忽又有人闯入了阵中。
凌容与忍无可忍地掀开隔主布,风一般闪身而出,浑身都笼着一股侵骨冰寒的煞气,师兄弟们纷纷自觉地离他三尺开外,以免受到波及。
顾怀好一会儿才穿戴整齐,脖子上的红痕都被障眼术仔细掩去,方才穿墙而出,尽快追了上去,几步踏进阴森森的树林中,便见凌容与双手环抱立在那里,方圆几米寒风瑟瑟,没人接近,司空磬则半蹲在他前方,正伸手去扶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顾怀疾步走过去:“司空师兄?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司空磬已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扶上了肩头,闻言抬眸道:“是赵禅。”
众人哗然一惊。
……谁能将风地观的地皇伤成这样?
是了,上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被乾元门追杀!其中甚至有魔……
顾怀心中一跳,陡然有些不祥之感,忽觉手中一暖,原来是凌容与伸手拉住了他。
顾怀一抬头,顿时被他在额上落下一吻,霎时间心底寒意俱散,弯起嘴角:“……做什么?”
凌容与拉着他往回走,闻言唇角一勾:“提醒你……与其担心未知之事,不如担心欠我的债。”
“……”
待将人扶回房中,迟弦郁用夜明术照了照,此时他乱发覆面,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血痕,形容十分狼狈,顾怀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迟弦郁捻诀施了个治愈术,让他浑身被柔和的白光覆盖,很快那些伤痕都消失不见,赵禅也缓缓苏醒,见众人纷纷望来,不由面露苦笑。
“赵兄,你……这是怎么了?”
赵禅抬眸望着他,眸中一片苦涩无奈,咬牙道:“又让诸位见笑了。是我赵禅无用,竟被人逼到山穷水尽之地,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向诸位求救。”
顾怀拢眉:“又是乾元门?”
“是魔。”赵禅面上掠过一抹寒意,“我推测仍是乾元门中那几个,他们虽已换了一副皮囊,却仍旧使的乾元门的功法。”说到此处,他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双眸通红,声音亦微颤起来,“那日我偶然撞见他们将天皇穆古杀死夺舍,一时不慎被他们发现,我的谋士为了掩护我,皆已身亡。我无路可逃,得知诸位在此,只得前来求救。”
顾怀见他此时神色,脑中忽掠过一道闪念,不由感慨起来——他总觉得赵禅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怎么却忘了,书中宗派大战发生在数年之后,燕顾怀与赵禅组队更在宗派大战之后多年,而此时赵禅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虽是装腔作势,却终究还没能成长为后期那个运筹帷幄的智者。
凌容与盯着他,目带怀疑:“这倒奇了,为何乾元门里的魔谁也不追,偏要盯着你们风地观下手?”
“我已想过——出泉宫弟子人人习得涅槃焚天掌,是魔的克星,他们绝不会主动来找你们,他们与乾元门狼狈为奸,自然也不会去动他们,至于明夷山是否受到攻击,这我并不清楚,他们对于宗派大战向来并不热衷,也不知躲去了何处。”
顾怀心中猛地一沉,猛然醒悟过来——魔的目的是为了借此大战混入七界峰,他们除了能凭借乾元门弟子的身份去抢夺玉牌,争取成为前两百个玉牌最多的人,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办法,那就是夺了这两百人中几人的舍!虽说此时战况不明,有的人却毫无疑问定会上榜,譬如他和凌容与,又譬如风地观的三皇五帝,乾元门的八仙,明夷山四鬼,这些人断然会在这两百人之列。他们要夺舍,自然会去找明夷山和风地观的人,赵禅等人必然是重点对象。
“我们风地观中,天皇穆古已被夺舍,我后来回想,五帝之中,二帝亦有些可疑之处,据我推测,他们追不到我,下一个下手的对象,一定是人皇叶铮,他生性招摇,每每杀人之后还会留下一封赐死诏书,实在太好找了。”
“……”顾怀也想起了这个做坏事必留名的智障儿童——叶铮,书中他曾在宗派大战上打死了数名出泉宫弟子,并留书挑衅,被燕顾怀追上去杀死了。此人性格颇为……脱线,可说是个皇家巨婴,出门必铺开一众排场,比赵禅夸张一百倍,又是撒花又是铺红毯,前后侍女鼓瑟吹笙,驾着六羽云车从天而降,打人之前先沐浴更衣,杀了之后会拿丝帛擦手,回去再次沐浴更衣。燕顾怀追上他的时候,他衣服都脱光了,正在一个浴桶之中泡花瓣澡,仓皇之间甚至来不及回招,死的极不体面。与他相比,赵禅简直是个毫不讲究的下等人。
魔没先去动他,反而来找赵禅,真是十分不可思议了……不过仔细想想,夺了他的舍后,每日都要做这些弱智行为,或者魔也难以承受吧。
“你想叫我们去救他?”司空磬想了想,一挥手,“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等等,境心之战只有半月,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故意将我们引开?又怎么知道你并未被魔夺舍?”凌容与眯眼看着他,话中意味深长。
顾怀忍不住扯了扯他衣袖,使个眼色——干嘛存心欺负土豪?
“我明白。”赵禅苦笑一声,抬眸望向他,双指在掌心一划而过,流出一道血痕,“我赵禅,向凌容与起誓……”见他将顾怀往前一推,又从善如流地改口,“向燕顾怀起誓,奉你为我一心之主,一人之君,生不可背,死不能弃,如违此誓,必遭天谴。”
顾怀瞪着凌容与,见他一脸坚定,只好叹了口气,伸手与他握了一瞬,那丝血痕便渗入他体内,成为了死亦不能被打破的役心誓。
这一回,出泉宫弟子们一道出发,没几日便寻到了人皇叶铮的所在。
此人是个不长进的,并不怎么追求排名,算来自己定然是两百人其中之一,便安下心,躲在一座风景清幽的山里,没事出去赐死一轮,接着就回来沐浴更衣,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享受生活,也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实力太强,竟然到这时候都还未被淘汰。可惜到最后时刻,果然还是倒了血霉。
众人发现他时,他正以一敌十,已是强弩之末,披头散发,锦绣华服上全是血迹,杵着长剑半跪在地,眸中满是厌恶之色,仿佛比起死,这邋遢狼狈的情状才是他最难以忍受之事。
那十人将他重重包围,虽被他一招“怒震九州”震得浑身是血,却仿佛毫无痛感一般,任由血肉横飞,亦步步紧逼地向他靠近。
赵禅忍不住高叫一声:“住手!”
正斗在一处难舍难分的几人纷纷抬头望向云端,此时凌容与已将九重天印压了下去,“轰”地一声,狂风暴起,将几人围困其中。
“布阵!”司空磬率领一众弟子,转眼间落地成阵,涅槃焚天阵中火焰重重,霎时间宛如烈日落于阵中,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啊——”只听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霎时间那几人的身躯都在烈焰之中扭曲起来,黑影幢幢,似乎挣扎着想要冲出去。
另一边迟弦郁与赵禅将叶铮救了出去,正要以治愈术相救。
叶铮猛地按住迟弦郁的手,一脸急不可耐,嘴角带血,牙咬得咯咯直响:“……召水诀。”
“……”迟弦郁仍旧先施了治愈术。
顾怀垂眸望着那些宛如魑魅的身影,双掌真火蕴集,猛地劈了下去——只听轰地一声,阵中烈焰火上浇油地窜高了数尺,很快便将诸魔绞杀其中。
凌容与救出了领头之人,用千变幻化出的缚神索将之捆在一边,冷冷问道:“其他魔在何处?”
那团已被真火烧得形态涣散的魔气在那人身上撕扯,如陷癫狂,凄厉狂笑着,不答反问:“你克得住魔,可能克得了人么!”话音未落,已消散在空中。
分明是一句毫无逻辑的妄言,顾怀却莫名背脊发凉,寒意陡生,只觉心神不宁,仿佛大难临头,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忙紧紧抓住了凌容与的手。
凌容与用力回握,望着他正色道:“我们很快便能出去了。”
顾怀勉强一笑,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中早已黑云压城,一片山雨欲来的景象。
此时他并不知晓,有的灾劫,即便是十指相扣,也无从抵挡。
汤谷秘境的境心所在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湖心岛上,有一棵繁花如星的大树,枝叶茂密,树冠如云遮挡住一整个岛屿。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漫天飞霞,湖面上波光粼粼,余晖之中,那棵大树笼着一层金光,画面本应静谧又柔和。
然而就在湖面之上,岛屿上空与四周,早已密密麻麻地围着一大群修士,只等最后一丝余晖消失,那些星辰一般点缀在树间的硕大花朵中花瓣纷纷脱落,露出其间透明的晶果。这些晶果之中,有一枚便是真正的秘境之核,其余虽则不是,也是能极大提升灵力的极品。
最后抵达此地的虽不过五百余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早已迫不及待,垂涎欲滴,只等着可以出手的一瞬便要拉开战场,因而场面十分剑拔弩张,如同黑夜降临的序曲。
就在此时,空中忽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抬头望去——云端之上竟凭空出现一座府邸,金碧辉煌,恍惚间宛如天门洞开!
云散天明,一道夕光恰照在这座水晶殿般莹澈照影的府邸上,美轮美奂,令人目眩。
霎时间,众人心中竟都生出一股荒谬的匍匐膜拜之意。
只见府门大开,一青一白两道人影自殿中闪出,并肩而立,遥遥至云上望下来,仿佛仙人现世。
众人哗然大惊:“是出泉宫弟子!”“这什么境界?是不是涅槃后期!”
此时,廖君晗和绿堇儿正率领一众乾元门弟子凭空站在水面之上,脚下氤氲着沸腾的水汽,上前一步便可踏上岛屿,四周修士被威压所压制,远远避开,不敢接近,抬头望见二人,亦是暗暗心惊——不过断断三月,两人境界竟又有所精进,从威压看来,一只脚已踏进了化神期。
一片炸锅般的议论声中,没人注意到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混进了人群,将风地观众人团团围住,摆开了一道阵势。
云霞之中,顾怀端着神仙眷侣的架子,双唇微动,低语道:“我说,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一面说,一面便向下望去——乾元门人似乎变少了,境界倒也都有所增强,另一边是明夷山之人,对于他们来说,玉牌的吸引力果然还不如这些实实在在能提高自身灵力的晶核。意料之外的是半月前消失不见的钟无笙和柳寸芒竟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