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回头望去,果然便瞧见了画像上那个身形矮小痴肥的男子正在半空中,顺着一根套在风棹崖边的白绫往上攀爬,远远看去像一只灰老鼠般,蹿得极快,身形十分灵巧地在白绫上螺旋状上升,竟生生避开了罡风。那白绫也不知是什么法器,隐隐发出银光,宛如月华,在罡风中柔韧至极地随风飘荡,未能被绞碎丝毫。
顾怀几人对视一眼,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
顾怀一马当先,足尖在崖边一点,凌空而起,腾身云海中,手中笔锋一挥,红光过处,一个无字将罡风霎时间驱散无踪,另只手已一掌拍向李行高后背,真火如龙,熊熊烧红了这一片天。
李行高不愧是大乘期修士,即便在他圆满期威压之下,尚能飞速拽着那白绫猛地荡开,及时避了过去,也不回头,只拼命向上攀爬。
顾怀要护着自己与身后几人不被罡风所伤,只得一直画着无字,又不敢追得太快,一时间竟也没能追上他。
只听数声唳鸣,顾怀微一侧身,身后一只飞鹰猛地蹿出,扑棱着翅膀,盘旋着去啄李行高的眼睛,被他拂袖狠狠拍开。
“小心!”顾怀忙拔高身形,接住了显出原形的牧庭萱,拍了拍她的肩,“乖些,别急。”
另一边昊蚩已召唤出一头火麒麟,腾云踏雾地向李行高冲过去,几乎将他生生撞落云端。
迟弦郁已将手中长剑掷出,眼看便要刺中他背心,他人却猛地上升了一大截,远远消失在云间。
几人一愣,才发现是那白绫正被风棹崖上的人飞速往上拉去。
“流、舒、界。”牧庭萱咬了咬牙,含怒望着上方,“小师兄,他们敢帮这恶人,咱们便一道把人抓回去。”
顾怀点点头,眯眼望着李行高的身形被人生生拉上了风棹崖,再次画了一个巨大的无字,铿地荡开罡风,接着陡然放出银羽,一路载着四人飞了上去。
下方早已是一片沸腾哗然之声,皆猜到崖上定会有一场大战,不敢此时贸然上崖,只隔岸观火,静待双方中一方胜出。没过多久,便有个口头赌局流传起来,大多压燕峰主胜,也有许多胆大的赌徒压了李行高。
衡小芜远远瞧见,神色一惊,本欲追上去帮忙,却被衡沧海拦住。
“你去做什么?”衡沧海手中端着碗茶,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燕峰主是圆满后期之人,何须你担忧?”
“爹,”衡小芜被定住了身形,凝眉回首,一脸忧色,“罡风之烈,恐怕他还不知,若是风棹崖上摔下,可不是一个‘无’字便可抵御得了的。”
“我并未许你嫁给他。”衡沧海顿了顿,将茶碗搁在了一边,神色漠然,“他与凌家少主之事,早已传遍修仙界,你不要再犯傻。”
“我也不想嫁给他!”衡小芜攥紧了手中长鞭,怒目道,“父亲,你莫忘了那年生死城,是他代我受过,我只知恩怨分明,有恩必报!”
“呵,”衡沧海不以为然地一笑,摇头道,“你此前也是以此为借口,要我出兵助他攻打流舒界,这恩情莫非一世都还不完了么?”说着他回眸递过一个眼神,便有几名侍女颔首而出,将衡小芜半拖半扶地强行带回了府邸之中。
另一边顾怀几人刚飞至崖边,崖上已落下数块巨石,被他一掌劈碎,眨眼间烧做灰烬。
顾怀不屑地撇撇嘴,暗道没点新意,小孩子打架似的,一看就没有用心杀人,正想着,一步踏上崖顶,便觉一股钻心的寒意自脚底直窜上心脉。
风棹崖顶覆盖着一层寒霜,四面云层暗涌,宛如重帘遮挡,半分日光都照不进来,天幕沉沉将垂。崖面也是船形,两头狭窄尖小,中间宽阔,最宽之处可容十来人并排而立,零散有几座小峰壁,地面上散乱得放着几个又脏又烂的蒲团,也不知是哪一年被哪位修士带上来的。
顾怀内府微微震动,一垂眸,只见方寸之间地面上隐有流光浮动,分明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阵法,只一步踏入,竟将他的威压生生压制到了大乘期。
死没良心,居然真的狠下杀手……
顾怀心下腹诽间抬眸望去,只见孤云一行早已摆好了阵势,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谢琀站在最后面,微微歪了下头,高挑着剑眉挑衅地看过来,那神色与当年在日神祭上欠揍得一般无二。
孤云一笑,微颔首道:“燕峰主,恭候已久。”
顾怀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眸光登时冷到了极致,一言不发,劈掌就向他攻去,浑身煞气凛然,挟带满心恨意,简直比罡风还要凌厉几分。一看见此人那副云淡风轻的可恨模样,什么计策,什么李行高霎时间都被他抛之脑后,从看见凌容与身上的伤开始,他就对这个害他落入敌手的罪魁祸首起了无法克制的杀意,时时刻刻想先将报此刻骨之仇。
“动手!”孤云双臂一振,身侧李行高与十来名流舒界之人顿时冲了过来,与牧庭萱三人对上,他手中长剑亦铿鸣而出,立刻便与顾怀战在一处。
“轰”地一声巨响,云中劈下数百道雷电,金蛇狂舞般向顾怀几人头顶劈去,顾怀身形疾闪,双掌一分,出手便是离火三昧箭,焰光灼目,仿佛凝聚了万道日光,霎时间将整个崖顶照得通明,“咻咻”声中,飞焰流火眨眼已射至他心口,孤云浑身却忽的闪过一抹幽绿之光,猛然蹿起的绿焰与火焰撞在一起,一时间交织成一片。
只一瞬之间孤云已趁机闪身避过,反将长剑一掷,在空中化作一片剑雨,朝顾怀劈去。顾怀冷笑一声,不闪不避,蹂身而上,春秋笔在手中一旋,竟先写了“诛、杀、戮”三个字,一时间血光崩裂,孤云浑身浴血,几个流舒界之人立刻回援,被顾怀数掌劈飞。
孤云回身跌跌撞撞奔至崖边,眼看着顾怀如索命阎罗般满身煞气地踏血而至,忽地咬牙怒喝:“还不动手!”
顾怀亦已被剑雨所伤,抬手一抹唇角血迹,毫不迟疑便要再下杀手,一个无字画到一半,却觉脚下生出了一道荆棘,眨眼间顺着他身体蔓延而上,紧紧将他锁在原地,只是暗暗敛去了倒刺,一回首,果见谢琀站在不高的山壁之上,垂眸看来,还未对上他目光,手中已结完了法诀,一道虚幻的龙影霎时间自云间俯冲而下,一声高亢骇人的龙吟震彻天地,“轰”地一声,雷电交加,狂风暴雨骤然落下,仿佛乾坤倾倒,崖上所有飞石巨岩皆在狂风暴雨中朝他汹涌而至。
“小师兄!”“燕师弟!”另一边牧庭萱三人与李行高几人缠斗在一处,虽将几人困在一隅,却也已耗尽全力,勉力支撑,一时皆撒不开手相助,见顾怀的身形霎时便被暴雨与巨石遮掩,不由都发出惊骇至极的疾呼。
顾怀双手飞速捻诀,将周身灵力凝聚一处,眨眼间真火涌动,很快便挣脱开去,腾空而起,与他隔着一帘风雨,遥遥在半空中对峙。他此时浑身真火如焚,整个人如在涅槃,火光熊熊暴涨,火焰升腾着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如旭日初升,将他笼罩其中,风雨雷电,碎石流岩霎时间都被烧做灰烬,一时间空中仿佛出现了两个太阳一般,照得界中所有人都不可逼视地避开了目光。
就在将一切模糊成白芒的强光之中,只听一声龙啸,一条青龙陡然出现在他身前,也不顾真火灼烫,龙身紧紧将他绕住,顾怀忙不迭熄了火,刚抚上龙鳞,他已一头向无边无际的滚滚云海中栽去,风云诡谲,罡风铮鸣,霎时间将两人身形湮没。
“小师兄!”牧庭萱三人失声惊呼,周身忽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量,“砰”地一声挣开了胶着的对峙,纷纷抢身向崖边冲去,伏在崖边面色惨白地连声疾唤。
“小师兄——啊——”
罡风之中已看不见二人身形,隐约闪过几缕微光,霎时消失在密云之中。
猎猎罡风中,金刚罩寸寸碎裂,顾怀抱着恢复原形的凌容与,愧疚万分又担忧不已地向上望了一眼,这一回二人将所有人蒙在鼓中,他日真相大白被群殴不要紧,此时害众人伤心才真是罪过……
“放心,”凌容与收紧了二人十指相扣置于金刚罩上的手,又灌注了许多灵力在其上,勉强撑住了几乎龟裂的罩壁,“我已在阵法动了手脚,他们不会有事。”
想到柳寸芒不久便会去接应他们,顾怀心头稍安,收回目光,落在他脸上,静静对视半晌,忽的一笑,只觉这一刻置身狂暴罡风之中,身似浮萍急坠,神魂随时会化作齑粉,却是百年里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心中一片温柔,蹭了蹭他额头,低语:“凌容与,我们这是同生共死么?”
气息交缠,眸光相接,两人霎时都想起了生死城中戚园之后的那口井。
光阴不复,沧海桑田,却终于还是回到了相依相偎,生死不离的最初。
一瞬之间,凌容与微一低头,轻轻咬了他唇瓣一口,避过心头起伏的心绪,佯作不满地挑了挑眉:“你再不出后招,就没有同生,只有共死了。”
顾怀含笑不语,揽着他脖子凑了上去,四唇相贴,内府中一颗荧光流动的水珠含在唇齿间,在两人舌上缠绵的地滚了一回,不知被谁一口咬破,霎时间一股盈盈水汽涌至两人四肢百骸,霎时间两人的身形都被一团水光包裹,若隐若现,在金刚罩碎裂的瞬间陡然凭空消失。
云海间浮沉的数万巨石之上纷纷爆开一片不可置信的惊呼之声,在他们眼中,两人自崖上栽落便被云海罡风一口吞没,接着屏障碎裂,身形消散,分明是身死魂消!
“小师兄!”此时的风棹崖上,牧庭萱的呼喊声已变成了哭叫,双眸通红几乎落泪。
“你们害死小师兄!我杀了你们!”昊蚩一回首恨恨看向流舒界众人,猛地一拍地面,向几人冲去,却被迟弦郁及时拦住:“等等!有诈!”见他脸色难看至极,昊蚩一捻诀,才发现体内灵力已莫名枯竭,不由愕然,难怪孤云与李行高几人盘坐在地,此时皆面若寒霜地抬眸看来,竟也不发起攻击,想必不止他们如此。
牧庭萱一抹泪痕,咬牙道:“我就是咬也要咬死他们!”
“没用的。”迟弦郁拧眉看着阵法中间一根将双方分隔开来的金线,知道此时失去灵力的双方绝不可能挣脱阵法,互相攻击,不由觉得此事万分诡异,但因顾怀之死太过突然,脑中还是一片混乱,只得道,“打坐,快。”此时双方谁先恢复灵力,谁才能破阵而出,抢占先机。
牧庭萱和昊蚩也都明白过来,压抑着满腔悲恸,双双盘坐,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孤云,恨不得马上冲过去噬其血肉。
孤云则淡淡回视,眸中是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他等了一百年,该死的,不该死的,这一回终于都死了,说起来虽是不可置信,但到底是他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信,夙愿得偿,即便他再怎么理智,心中也忍不住先信了七成,再一看三人那副痛失同门的惨痛模样,剩下的疑窦亦消失了大半。
就在双方各怀心思,无声对峙之时,一道身影忽凭空出现在崖上。
一身黑衣如墨,神色冷漠,微敛双眸,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道金线正中,仿佛鬼魅一般,定睛看去,竟是柳寸芒。
此时此刻,就连心怀芥蒂的牧庭萱也忍不住双眸一亮,昊蚩正欲唤他,却见他目光在三人身上掠过,一转身,竟向孤云一拜,开口道:“钟家家臣柳寸芒,特来相救。”
众人霎时神色一变,昊蚩一句“柳师兄”噎在嗓子里,愕然怒道:“你……你这个叛徒!”
牧庭萱死死瞪着他身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眸睁得发酸发疼,耳边忽地只剩风声呼啸,仿佛有无数凛冽寒风在心头切割一般。
“呵,好笑。”孤云却抬眸满目怀疑地打量着他,“我流舒界与你钟家毫无干系,何须你现身相救,你又怎么会恰好出现在此地?”
“燕顾怀屠我钟家满门,强命我柳家叛主为奴,百年来我一直忍辱负重,佯做臣服,是为报此大仇。”柳寸芒声音冷冷的,带着股不容忽视的恨意,“此次他前来此地,我自然也尾随在后,伺机取他性命,没想到是阁下先得了手。”
孤云与他默然对视半晌,一声嗤笑:“我凭什么相信你?”
“此刻我要杀你们易如反掌,何须相欺?”柳寸芒神色淡然,缓缓道,“若阁下不愿意领我恩情,我自可撒手不管。但我蛰伏百年,对钟寂界了若指掌,若流舒界有反攻之意,我亦诚愿相助。”
孤云紧紧盯着他神色,沉吟半晌,忽地勾唇一笑:“好啊,你先杀了他们,我便信你。”
柳寸芒垂眸,轻描淡写道了声“好”,转身向三人走来。
昊蚩忍不住破口大骂:“柳寸芒,你这背信弃义的王八蛋!当初小师兄就不该放过你!”
柳寸芒充耳不闻,只不紧不慢地向三人走近,停在了牧庭萱跟前。
迟弦郁满心焦急,额上渗出冷汗来,手心之中拼命凝聚出一丝灵力,拼得内丹受损也想要护住他们,却被他随手一拂,消散无踪。
牧庭萱心中寒意森然,浑身颤抖,双眸通红地看着眼前冷漠无情的人,抬眸想要质问他一句,却觉视线骤然化作了一片模糊的血红,什么都看不清了,耳边风声轰鸣,仿佛倒灌入脑中,将混乱成一片的思绪都冲得无影无踪。一片空白之中,只剩下席卷五内的风,在四肢百骸间来回冲刷,像是将奇经八脉当做琴弦铮然拂动,在她内府之中发出阵阵铿鸣之声,如夜半钟声,醍醐灌顶,震动神魂,心绪乱到极致,竟自紊乱无序中一并灰飞烟灭,化为一片忘情自如的空明。
那是风,潇洒来去,不染尘埃,能带走一切,也能抛弃一切的风。
牧庭萱脑中光影飞速流转,只在一瞬之间,却好似身化已清风,不舍不念,不悲不欢地踏过了千百年尘寰,回首处仍是一片空无。
自晕眩中回过神来,她心中猛地一阵狂跳,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浮上了水面,急促地吸了几口气,闭了闭眼,再次睁眼之时,眼眸都变成了狂风欲来时的阴霾之色,看也不看,猛一扬手,陡然间一道罡风自她掌中呼啸而出,立刻在柳寸芒胸前划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柳寸芒脸色一白,身形疾退,堪堪避开,飞速转身向面色骤变的流舒界几人冲去。
牧庭萱刚得了风神传承,加之灵力不足,尚发挥不出十成,稳了稳身形,双袖一拂,罡风便自袖中铿鸣而出,席卷而去,一时间崖上草木摧折,飞沙走石,乱做一片。
柳寸芒背上又添几道血痕,头也不回地闷哼一声,一把拽住了孤云,运起瞬移术,两人顿时都凭空消失在崖上。
牧庭萱双眸蕴火,手中都要攥出血来,风刀盘旋呼啸,仿佛泣鸣,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霎时间流舒界之人纷纷倒在了血泊之中。
昊蚩忙抱住她,疾声唤道:“小师妹,快醒醒,我们回去!”
迟弦郁缚住了李行高,见牧庭萱渐渐恢复了神智,罡风渐停,忙道:“快走,千万别被人发现传承在你的身上。”
“怕是晚了。”一声轻笑在半空中响起,三人惊愕抬眸,只见不知何时,已有无数修士停在云海之中,此时正双眸通红地盯着三人,仿佛看见肉骨头的狗一般。
原来方才风棹崖四周罡风骤停,这些人立刻明白过来,风神传承定是已被人得去,便纷纷争先恐后的冲了上来,只是一时间谁也不敢先动手,做了这个捕蝉的螳螂,故而都僵持在半空中。
一时间三人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恶狼,不由都觉背心发凉。
迟弦郁将二人护在身后,灵机一动,扬声道:“风神传承本就是横霜界之物,在下出泉宫迟弦郁,愿做主代小师妹将此传承献给衡峰主,还请峰主现身一见!”
第三十九章 情丝堪作茧
绝照界中有镜花水月四大秘术,其中“水”指的是“无根水”,自绝照界三十六湖天中取出的水,不论在何时何地饮下,都会使人回到它所在的那一方湖天之中。
顾怀便向赵禅讨要了一滴这样的无根水,作为假死遁逃的绝招。
绝照界以湖为天,三十六湖天,便是三十六个倒悬在空中的湖泊,因而日月星辰皆与外界颠倒。
日沉于天,则显于湖,此时正是月落湖天之时,满湖银辉,粼粼照影,自湖水中向下看去,只能看见隐隐绰绰一片漆黑。
所幸顾怀事先早已与赵禅说好,要的是最偏僻一处湖天的无根水,还要他不许张扬,悄悄地等着接人,此时便安心地与凌容与向下沉去,只待从湖天缓缓坠下,悄无声息地进入绝照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