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了,咱们尊上素来不爱管闲事,这凡间自有天道轮回,连咱们都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尊上此番会亲自过问?”
齐叔摇头叹道:“我看,那小狐狸的事才古怪,尊上居然在意这么个山野小妖的死活,这才叫人捉摸不透。”
公孙子安道:“那小狐狸不是梅姨宠着的吗?与尊上何干?”
齐叔抿嘴哼笑一声,用手指了指他,讳莫如深道:“你啊,糊涂!要是没有尊上的首肯,梅姨敢耗费这么大代价,救一只小妖?你看看铭叔,早前,他也不把那狐狸当回事,现在还不是一句话不敢多说了?上回,尊上在饭桌上替那小狐狸出气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院子里,罩着那小狐狸的,可不只梅姨一个人,头上,还顶着天外天呢!”
公孙子安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蹙眉追问道:“你老别开玩笑了,那小狐狸不过长相可人,性格憨趣罢了,何德何能,能讨得尊上的欢心?”
齐叔摇头笑道:“两个字:新奇。”
公孙子安奇道:“何解?”
齐叔凑近他耳边,小声道:“你是不了解咱们小尊上的性子?”
公孙子安笑道:“怎么不了解?要我说,尊上的性子,跟老尊圣和应龙夫人,都有些相似。”
齐叔笑道:“怎么个相似法?”
公孙子安蹙眉凝思片刻,回道:“老尊圣是个圣人,悲悯众生,谦和温润,应龙夫人却是个急性子,脾性火爆,是个无人敢得罪的大能。
咱们小尊上呢,面上优雅谦和,内里杀伐决断,有应龙夫人的狠劲儿,却喜怒不形于色,看着跟老尊圣似得,面上总风平浪静,叫人捉摸不透,一旦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那就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所以,咱们在小尊上底下办差,比在尊圣和尊夫人手下,都要谨慎百倍,你说是不是?”
齐叔仰头笑了两声,摇头道:“你都扯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小尊上自幼在烛龙殿长大,底下的侍从,都是绝顶通透的人。尊上一个眼神、皱一皱眉头,那些人都能知道该如何应对,而那小狐狸,却是个例外,她性格憨趣耿直,又爱耍小聪明,不时叫人捧腹,却难得没什么坏心眼。
尊上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人,自然觉得那狐狸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叫人捉摸不透,可不就应了‘新奇’二字吗?”
公孙子安恍然大悟,不禁叹道:“这样也行,早知道,我也装得憨趣天真一些,也不知能不能换得尊上垂青。”
齐叔白了他一眼:“装的和真的,你以为能逃过尊上的眼睛?你又不是第一天在尊上手底下办事,那小龙崽子面上调皮寡言,实际是个多智近妖的狠角色,就你这脑子,最好别耍什么心眼,实心办差去罢!”
公孙子安笑着作揖称是,二人出了院门,分头办差。
——
一连三日忙碌,桑诺伤势已被梅姨治愈,却始终不见醒转。
“真不知是作了什么孽,小小年纪的……”梅姨看着昏睡中的小狐狸,抬手擦拭泪水,心中已没了希望,起身走出里间,“尊上,属下无能,查不出症结所在,这丫头,怕是不成事了。”
飞廉闻言,神色沉痛地闭上眼,默默走出西厢,站到廊庑下,一拳狠狠垂在廊柱上。
铭叔见梅姨泪流不止,心中甚是急躁,却又找不出办法,只能自顾自嘟囔道:“前几日,我再三逼问那道长,他死活咬定,封印在桑诺体内的,是酉魁十八煞,看他样子,不像说谎啊……”
姜雪时负手站在堂中,蓦然开口:“他没说谎。”
梅姨一愣,急忙上前道:“尊上!这酉魁十八煞乃是阴神下界,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反噬宿主?”
“那道长没有说谎,但桑诺身上的,也不是酉魁十八煞。”
姜雪时转过身,看向铭叔,下令道:“走海路,去东海找敖三公主,说我向她借用清心珠,七日内必定归还。”
铭叔即刻领命而去。
梅姨上前道:“尊上,您说的,我没听明白,既然那道长没说谎,附在桑诺身上的,应该就是酉魁十八煞,如今为何又说不是?”
姜雪时深吸一口气,走至茶几旁坐下,端了茶盏,喃喃道:“我解释,你未必能听懂。”
梅姨急忙坐到茶几另一头:“哎呀!您就赶紧告诉我罢!听不懂我也想知道!”
尊上侧眸看向她,沉声道:“桑诺身上的鬼煞,可能是东皇太一动的手脚,照着酉魁十八煞造出来的,是假鬼煞。”
梅姨惊道:“什么?天帝造了假鬼煞?他为何要跟一只小狐狸过不去?!”
一听这话,尊上没忍住,嗤笑一声,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莹润闪亮。
梅姨好些时日没见小尊上笑了,这龙崽子果真是有魔力的,一眯眼睛,就笑得人心都化了,连日来的担忧仿佛也都散去了大半。
梅姨松了口气,催促道:“您别笑话我了,说明白些罢!”
尊上答道:“东皇太一未必认识桑诺,这假鬼煞,也不是用来对付桑诺的,而是用来对付那头的人。”
梅姨疑惑道:“哪头的人?”
姜雪时侧头看她,神色严肃道:“就是另一个时空的人,你知道,有另外一个时空,与我们时空相连,那里能够输送一些外来道士来我们的时空,收服操控我们凡间的妖神。”
梅姨眼睛一亮,答道:“这我当然知道!那些人,不过是些修为寻常的道长,还自称是什么‘玩家’,他们吓唬吓唬青丘、亶爰的小妖也罢了,咱们钟山,可不怕他们来找死!”
姜雪时微一点头。
梅姨蹙眉眨眨眼,疑惑道:“这跟天帝有什么关系?那些道士就算修炼上天,也不可能收服天帝啊!天帝有什么好担心这些事的?”
姜雪时颔首一笑,轻声答道:“错了,对这事最头疼的,就是东皇太一。你若是坐在他那个位置,能容忍一个外界不知名势力,跟你一起掌控三界么?”
梅姨一愣,缓缓醒悟过来,又问道:“那这假鬼煞……”
“就是他造出来的。”姜雪时斩钉截铁地回答:“用另一个时空地话来说,这假鬼煞又叫‘病毒’,跟咱们说的瘟疫差不多,只是,这场瘟疫,并非只是扰乱咱们时空的秩序,也是为了阻隔另一个时空对我们的操控,东皇太一露这一手,是企图粉碎两个时空的交界点。”
梅姨听得一头雾水,只得问道:“那尊上究竟有没有办法救咱们小狐狸?”
“应该不是问题,清心珠能让她恢复神智,只要她能安安稳稳活到时空阻断那一日,带着这身假鬼煞,未必是坏事。或许还算因祸得福,毕竟,操控真鬼煞,得靠自身妖力,而操控假鬼煞,”姜雪时挑眼冲她一笑,接着道:“可以借用东皇太一的法力。”
梅姨缓缓睁大眼,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喜道:“哎呀!原来是这样!那咱们小狐狸岂不是赚大了?能借用天帝的法力!”
“别高兴得太早,她如今修为太低,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控制,受到反噬。如果当日不是咱们刚好在她身旁,她必然会被鬼煞耗尽元灵而亡。”
“谢天谢地!”梅姨双手合十,拜了拜上天,转头看向尊上,激动道:“不愧是咱们钟山的小尊上!无怪乎都说烛应龙就是天帝的接位之人,您才这点岁数,就能参破天机,不出千年,那位东皇太一必该让贤了!”
闻言,姜雪时脸上笑意褪去,漠然道:“凡间无知之辈,散播这种狂妄之言,也就罢了,梅姨竟也当我的面,满口胡言。”
梅姨一愣,刚要告罪,又转而笑起来,“尊上就别谦虚了!您的天赋能耐,三界谁人不知?”
“我不是谦虚。”
“怎么不是!都怪老尊圣总教您克己复礼,您都没了该有的傲气了!天帝自己都说过,您的天赋远在他之上呢!”
姜雪时将茶盏搁回茶几,站起身,神色严肃道:“梅姨,这话真的不能胡乱吹嘘,我跟您交个底罢——
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锋芒毕露从来都不是好事。东皇太一的底牌还没亮出来,他如今万事俱备,偏偏没有对那个时空动手,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梅姨尴尬道:“您别为难我了,我哪知道为什么……”
姜雪时垂眸道:“他想在切断时空连接前,先借那个时空的手,封印我。”
“什么?天帝想封印您?怎么会!他老人家何等宽宏圣贤,不至于容不下一头乳臭未干的……”梅姨话说一半,赶忙捂住嘴,这小龙崽子最讨厌被人鄙视年幼。
姜雪时却并不生气,垂眸苦笑一声,轻声道:“你说的没错,对天帝而言,我如今修为浅薄,是蝼蚁般的存在,他想断绝后患了结了我,是毫不费力的。之所以没有亲手对付我,不过是不想担这嫉贤妒能的名声。”
梅姨听得心慌,颤声道:“这……这可怎么办?尊上!他真能操控另一个时空的人,封印住您吗?你这样的本事,未必不能与他一战!”
姜雪时缓缓闭上眼:“我活在世人的吹嘘追捧里,空有一身惊动天帝的天赋,实则齿岁十六,修为仅有十年,别说东皇太一,就是身为十二始祖的父君,我也未必能够敌过。”
梅姨面色惶恐:“这可如何是好!”
姜雪时垂眸看向她:“您只需记得,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被天帝监探,您当着我的面说那些话,是嫌我命长。”
一听这话,梅姨的心顿时如入冰窖,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出来,哽咽道:“这可怎生是好?尊上堂堂烛应裂空龙,那可是亘古未见的天赋!只需千年的修为,必能凌驾三界之上,如今就这么任人宰割吗!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小尊上拍了拍梅姨肩膀,劝慰道:“我这几日,看了飞廉买的几部凡间话本,故事中,许多道长侠士,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自万丈悬崖坠落,却偶遇高人,将一身功力传给他们,最终制霸天下。你想想,没准哪天,鸿钧老祖一时想不开,把一身修为都传给我了呢?”
“哧——”梅姨猝不及防破涕而笑,抬手推了下小尊上,埋怨道:“都这时候了,您还有心开玩笑,我真要替尊上愁死了!”
第44章
翌日午错,飞廉风尘仆仆赶回院中, 带回了东海清心珠。
清心珠乃是东海之渊沉睡的黑龙所衔之珠, 也是夜明珠的一种, 白日之下, 龙珠呈剔透莹润的米白色,在暗处,则如皎月一般, 散发银白光泽。
清心珠多用于被打散魂魄后,聚合灵魂、恢复神智。
桑诺似乎并非因为丢失魂魄而昏迷, 梅姨也不确定这颗龙珠是否能帮上忙, 只能照着小尊上的意思, 运功起术,让龙珠悬于桑诺前额之上,缓缓运转,凝聚她的魂魄。
半个时辰之后, 桑诺眼皮子微微动了动,梅姨大喜, 缓缓收了术法, 轻轻推了推桑诺,唤道:“桑诺,快醒醒!”
桑诺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渐渐苏醒过来后,先是长长吸了一口气,微眯开眼——
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 梅姨的神色渐渐从凝重变得喜悦,双唇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桑诺却听不见,耳朵里像是塞了棉花,只听见轰隆的耳鸣声。
梅姨再次施法,让她迅速恢复清醒。
桑诺的脑袋终于变得清明,眼神却变得茫然,她急切的直起身子,抱膝坐在炕上,看向周围。
“你怎么了?”梅姨紧张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桑诺抬头看她,嗓音还有些沙哑,茫然的回答:“梅姨?我怎么在这里?这些天,我一直住在慧娘的山院里,巧儿姐也在那里。”
梅姨一愣,忙拍抚她后背道:“你是做梦了,慧娘她们已经不在人世了,还记不记得那天,咱们去山下看妖僧祈雨,你看见容公子受难,便急火攻心、走火入魔了,这都昏睡三五日了。”
桑诺隐约想起之前的事,低头回忆片刻,喃喃道:“昏睡三五日?我……我好像感觉已经过了两三个月了。这些天,我一直待在一片梨花林子里,一间小小的院子,慧娘和巧儿都住在里面,她们每天采野菜,我打猎……”
梅姨一听,觉得不对劲,便问道:“你有没有走出过那片梨花林?”
桑诺想了想,嘟囔道:“记不得了,我一直感觉昏昏沉沉的,似乎也想出去,就顺着林子里的小道,一直走,还是会走到原地。”
梅姨忙问道:“你有没有抬头看过那里的太阳。”
桑诺皱起眉头,疑惑道:“没有太阳,那里云遮雾绕,没有刺眼的阳光,也不黑暗,抬起头,白茫茫一片,没有太阳,也没有黑夜。”
“果然是阴神离体了!”梅姨大惊道:“一定是那些鬼煞,将你灵魂挤出了体外,幸好慧娘她们姐妹收留了你,否则,你怕是早被鬼差带走了!”
“鬼煞?”桑诺后怕地看向梅姨:“他们为什么会害我?道长说他们已经没了记忆,只受我的控制!”
梅姨蹙眉道:“这些鬼煞,和那道长说的有所不同,总之,在修为大幅提升前,你万万不能随意操控它们,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除非有尊上在旁边看着,否则,你绝不能动用御鬼之术!”
桑诺眨了眨眼睛,刚欲点头答应,回过神,又苦恼道:“有尊上在旁边,我还有什么好动手的?就是怕独自遇到危险时,无以防身。”
梅姨叮嘱道:“用你自己的妖力抵挡啊,你那几条尾巴,劲儿可真不小,险些勒死我!”
桑诺睁大眼:“我什么时候勒过您?”
梅姨怕她内疚,只得摆手道:“不提也罢。”
桑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道:“这御鬼之术着实稀奇,催动鬼煞,似乎根本不需要我自身的妖力,封印处,仿佛能源源不断地给我灌输法力。”
梅姨道:“你以为这是好事?你如今修为不足,根本驾驭不了这样的法力,一不小心借多了,鬼煞之力超过了你本身的妖力,你就会被鬼煞反控制!”
桑诺顿时背脊一凉,这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那段时间,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是……是了!”
桑诺全都想起来了,惊慌地抓住梅姨的手:“我那天身体不受控制,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梅姨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都过去了,只要你听我的,不要随意操纵鬼煞,等这次历练之行结束,咱们回了钟山,再让铭叔引导你好好修炼,总是能驾驭住这群鬼煞的,到时候,也就转祸为福了。”
桑诺点点头,又皱起眉头,急道:“我才不要铭叔教我!梅姨,您不是说好跟他和离了吗?那就别总拜托他帮忙,让他以为你离不开他呢!”
梅姨忙到:“我和他都是替主子办差的,又不是和离之后就得老死不相往来,我也不让他白干,有来有往,我时常会帮他理气疏脉的。”
“哎呦!”桑诺急道:“他可不会这么想!”
梅姨忙劝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就让飞廉教你就是,只是他经验毕竟不如你铭叔丰富……”
桑诺忙大声道:“我就要飞廉!”
这一声清脆的嗓音,穿过里屋的门帘,传至外间。
站在窗边的飞廉吓了一跳,转身看向门帘,喜道:“小狐狸醒了?”
屋里一共三个人,夕墨正站在桌案旁,帮小尊上整理卷宗,听闻此言,不禁抬起头,笑道:“飞廉兄果真魅力非凡,桑诺姑娘一醒来,就吵着要你呢,你还不快进去?”
飞廉这才回过神,顿时急赤白脸地辩解道:“休要胡言!桑诺还是个小女娃,当我是兄长罢了。”
夕墨刚要回话,一旁正在阅览卷宗的小尊上,忽然沉声开口:“把这些都收拾好,搬去东厢。”
二人转头看去——
小尊上面色略有些阴沉,似乎并不为桑诺醒转而欣慰,反而重重将手里的卷宗摔在炕桌上,起身大步走出门,头也没有回,只留下一句:“着柳铭归还清心珠,即刻启程。”
——
桑诺几日不见阳光,病愈后便迫不及待走出门,在院子里跟几个丫头踢毽子。
梅姨说,容公子的事已经翻案了,是尊上去公堂上,亲自提审秦容两家人,先前被屈打成招的亲家丫鬟也翻供了。
“你这几天只顾睡觉,不知道咱们尊上多威风呢!”几个丫头踢累了,坐在石桌旁闲话。
“可不是嘛,咱们都去看审案了,尊上在堂上指使县丞,把县老爷和县里几个乡绅大户的来往明细,当堂高声读出来,那知县老爷开始还推说是公事来往,你猜后来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