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诺蹙眉缓缓后退,满心疑惑。
不可能是鬼煞,十八只鬼煞不是全在她指间的封印里吗?
“吼——”那白瞳女人忽然咧开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猛然朝桑诺游过来!
桑诺反而松了口气,一只鬼煞附身的凡人而已,只要把她引来浅水区域,自然能够制伏。
于是,她转身朝东跑去。
身后那女人游水的速度,简直跟飞似的,快游到浅水区时,她忽然跃出水面!
桑诺回头一看,吓了一跳——
那女人细腰之下,是一条银白色的长尾,鱼鳞在夕阳下发出耀目的光泽!
这女人居然是……鲛人?
桑诺简直惊呆了,天虞山里怎么会有鲛人?
那条鲛人跃入浅水后,鱼尾并没有化成腿,而是拍打着水面,扑腾着朝桑诺挪去,这般移动,她完全没了刚刚水中如飞的速度,看起来甚是狼狈。
天虞山为何会有鲛人?这鲛人为何瞳色异常?又为什么要撕咬孩童?
桑诺带着一肚子疑惑,停下脚步转过身,两条长尾缓缓从衣摆下钻出来,打算击晕这鲛人女子,拖回山神院子里审问。
随着那鲛人扑腾接近,桑诺食指上的封印忽然开始阵阵发烫。
低头一看,右手食指上的飞龙图腾像是活了一般,竟然绕着指节游走盘旋!
她记得,御鬼秘籍里说过,这好像是封印再提醒她收服鬼煞?
桑诺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那鲛人——
这鲛人真的被鬼煞附身了?
怎么会有第十九只鬼煞?
抱着尝试的心态,桑诺催动封印之术,抬手指向即将扑过来的鲛人。
那金色龙印忽然间被紫气环绕,最终拧成一束光线,直直射向鲛人。
“吼!”那鲛人面色变得狰狞,挣扎着爬到桑诺脚下,一把抓住桑诺脚腕,张开嘴,正欲咬下,身体忽然僵住!
一缕黑气从鲛人头顶钻出来,幽幽飘向桑诺右手,在她食指周围盘绕须臾,最终附入封印之中。
成功了!居然真的收服一只鬼煞?
“姐!桑儿姐!”阿毛气喘吁吁赶过来,见那半人半鱼的怪兽抓着桑诺的腿,阿毛抬脚就踹过去——
“噗通”一声闷响,那鲛人被踹开半丈,死沉沉地趴在湖里。
桑诺回过神,忙阻拦道:“别打她!她是被鬼煞附身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桑诺刚要去扶那女人起来,余光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也飞快地游向这里。
是那个小孩!
那胖嘟嘟的小孩儿居然游速飞快,和那鲛人一样,快要到浅水区域时,忽然一跃而起,浮出水面。
阿毛和桑诺顿时目瞪口呆——
那小孩的下半身居然……是一条胖胖的鱼尾巴!
她也是鲛人!
桑诺见小孩胳膊和肩膀上还在渗血,不禁有些心疼,便弯腰冲她拍拍手,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来天虞山?”
那小孩眼睛圆溜溜的,眼瞳漆黑闪亮,看着桑诺的目光怯怯的,没答话,歪头开始啃小手。
桑诺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生怕吓坏她,轻声细语地开口:“你听得懂我说话吗?你胳膊被咬伤了,姐姐带你回去包扎一下好不好?”
小孩没答话,转头看向一旁躺在浅水里的大人鱼,稍作犹豫,忽然拍打着胖尾巴,“扑通扑通”骑马似的蹦跶到那个大人鱼的身边,胖胖的小脸上满是畏惧,心惊胆战地用小手摸了一下大人鱼的胳膊。
见大人鱼没有起身咬自己,小人鱼脸上露出欢喜地神色,扑腾到大人鱼另一边,又摸了一下大人鱼另一条胳膊。
大人鱼还是没动静,小孩终于安下心来,把小胖脸贴上大人鱼的后背,一脸幸福地看向桑诺,嗓音稚嫩地开口说:“娘睡着了,不咬嘟嘟了。”
桑诺一愣,没想到刚刚误打误撞猜对了,这还真是一对母女。
她跟阿毛赶紧上前,把那鲛人翻过身来,一摸脉象,心凉了一截。
阿毛跟她碰了一下视线,急忙伸手去摸鼻息——
“他娘的!”阿毛一拍大腿,急道:“我就踹了她一脚,咋就没气了?不是被我踹死的吧!”
“嘘!嘘!嘘!”桑诺急忙让他闭嘴,急道:“孩子还在这儿呢!你别乱说话!谁说死了的?鲛人没准就是不用呼吸没有脉搏的!”
“怎么可能!鲛人也是人啊!”阿毛心里郁闷极了,担心真是自己一脚踹死了一条鲛人。
桑诺不死心,走到那胖娃跟前,抬手摸了摸胖娃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
完了。
这鲛人除了体温是凉的,鼻息和脉搏都有,她娘怕是真死了。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那胖娃的小肉胳膊上还流着血,却似乎已经忘了刚刚被娘亲撕咬的情形,一脸懵懂地用小胖手拍了拍大人鱼的后背,唤道:“娘,嘟嘟饿了。”
“完了。”阿毛扑通一声瘫坐在浅水里,颓丧道:“我踢死她了。”
桑诺忙上前安慰道:“你别乱想,哪有踹一下肩膀就死的道理!这鲛人被鬼煞附体太久了,阳气耗尽,阴神怕是早就离体了!”
“嘟嘟饿了!”那胖娃誓不罢休地拍着娘亲的胳膊。
阿毛愁眉苦脸地看向桑诺:“这怎么办?这小人鱼应该能自己哺食生活了吧?”
桑诺绝望地看他一眼:“你看她那样子,像会哺食的样子吗?”
“那怎么办?”阿毛嘟囔道:“咱们又没法收养她。”
桑诺皱眉叹了口气,看那胖娃一眼,轻叹道:“至少得先带回去,帮她包扎一下伤口。”
阿毛点点头:“那行,你把她抱回去,我找个地儿,把这女人埋了。”
桑诺起身抱起那胖娃,叮嘱道:“姐姐带你回家吃好吃的,你不可以吵闹,咱家有头坏龙崽,被吵烦了,就会把你做成长明灯!知道吗?”
胖娃啃着小手,摆了摆尾巴,含糊地嘟囔:“带娘一起去吃好吃的。”
第51章
“你要乖,才会有好吃的。”桑诺哄到:“你娘累了, 得歇息, 会睡很久很久, 以后, 你自己吃饱了就好。”
那胖娃低头去看地上的大人鱼,圆滚滚的下巴下,愣是又挤出两层下巴……
看来她娘平时没少喂她好吃的。
“很久是几个时辰?”胖娃歪着脑袋, 盯着湖面上一动不动的娘亲。
阿毛上前挡住胖娃的视线,大声回答:“成千上万个时辰呢!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还想不想吃好吃的?”
胖娃抬头看向阿毛, 又回头看桑诺, 扇动睫毛眨了眨眼睛,像是下定决心,拒绝了美食的诱惑,开口说:“等娘睡醒, 再吃好吃的!嘟嘟要等娘睡醒。”
闻言,桑诺和阿毛不约而同互看了一眼, 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这次可摊上大的麻烦了。
“怎么办?”阿毛并不想承担莫名冒出来的责任, 神色焦虑地劝桑诺:“就在这儿把她放生吧,鲛人不是人,也不是妖, 不过是这湖里一条鱼罢了。”
桑诺刚要回话,小胖娃就不乐意了,愤怒地甩了甩胖尾巴, 争辩道:“嘟嘟不是湖里的鱼!嘟嘟是海鲜!”
桑诺:“……”
这胖娃重点找的不太对劲啊。
“你叫嘟嘟吗?大名也叫这个?”桑诺问她。
胖娃直点脑袋。
“你多大啦?”
“三岁!”
“你为什么会在天虞山?南海离这里好远的呀。”
胖娃一脸茫然看着她,没回答。
桑诺看出她听不懂,便换了个方式,问她:“你和你娘怎么会离开家,来到这里?”
这个胖娃能听懂,逻辑混乱地解释:“阿娘不开心了,咬爹爹,咬嘟嘟。晚上,睡觉觉,爹爹,脖子咬坏了,虾兵叔叔带娘和嘟嘟去龙宫,龙王爷爷,凶!坏!让好多叔叔打阿娘,不让我们回家了……”
胖娃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起龙王定罪时说的词,继续道:“发配……西山!”
桑诺皱着眉头仔细听完,心里一琢磨,这胖娃的娘亲怕是被鬼煞附身了,时常神志不清,某天晚上发作时,把丈夫咬死了,被押去龙王那里受审,受了刑,后被发配到天虞山附近。
这就好解释了,鲛人习惯生活在咸水湖海中,天虞山虽然四面环水,但山的外围,都是开放式的淡水湖,只有盆地内部,错落着几处仙境般的咸水湖。
嘟嘟的娘亲,大概是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带着孩子,找来了这里。
“姐!”阿毛见桑诺发呆,便催促道:“你问她这些作甚?咱们也不可能养条这么大的鱼!她要真不能自食其力,早晚都没活路,咱们就别管闲事了!干脆也别给她包扎了,你看她胳膊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桑诺闻言,低头查看孩子胳膊上的伤势。
刚刚被她娘亲咬得十分凶狠,仿佛能咬下一块肉来,伤势应该很严重才对。
可这一看之下,桑诺吃惊地发现:嘟嘟胳膊上的伤口并不严重,甚至没有成圈的牙印,而是零碎地、断断续续的孔状伤口,有三个孔稍微深一些,并不严重。
“怎么会这样?”桑诺懵了,弯身放下小人鱼,转而去查看死去的大人鱼——
她小心翼翼地扒开那死去鲛人的嘴,顿时浑身一震!
这女人……这女人竟然没有牙齿!
大人鱼嘴里没有牙,只有牙龈,原本长牙的部位,都变成了黑洞洞的血口子,有血洞已经结痂了,有的地方还留着零碎的牙根,嘟嘟胳膊上那几个孔状的伤口,约莫就是这所剩无几的断牙咬出来的。
嘟嘟胳膊上的血,恐怕大半都来自娘亲这一嘴的血洞。
“诶哟!”一旁阿毛看得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汗毛,皱眉道:“她牙齿怎么成这样了?被龙王打掉了?”
闻言,一旁的胖娃拍着鱼尾巴,蹦跶到死去的娘亲身旁,一脸稚气地解释:“娘用鹅卵石把牙砸掉了,娘说,以后咬嘟嘟,就不会很疼了。”
一瞬间,桑诺眼眶一热,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泪水模糊。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温暖的午后,娘亲咬着猎户的裤腿,拼死保护她和没断奶的弟弟。
“桑儿姐?”阿毛瞧见桑诺低着头,蹲在那死去的鲛人身旁,眼泪一滴一滴打在衣摆上,忙劝道:“你别哭啊,要不听你的,带这小家伙回去上个药吧。”
桑诺抬手狠狠抹掉眼泪,猛地挥拳一砸膝盖,“该死的鬼煞!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这和厉鬼有什么区别!我要把这些作恶的鬼煞全收了!不让它们超生!”
阿毛还不太懂鬼煞究竟是些什么,只觉得桑诺十分厉害,抬指一点,就能降服一只恶鬼,跟那些厉害的老道长似的。
“姐,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我听你的。”
桑诺转头看她:“咱们把这母女都带回去!我想问问梅姨还能不能救起她娘亲,能救最好,不能救,就请求天虞山神收养嘟嘟吧。”
说完,又低头看向那胖娃,目光柔软,温声道:“我被山神爷爷收养的时候,比她还小些,不也活得好好的?一定能熬过去的。”
嘟嘟似乎能接收到眼前这漂亮姐姐眼里传递的善意,忙扑腾着尾巴,蹦跶到桑诺身旁,把肉嘟嘟地脸颊贴在桑诺胳膊上,使劲儿蹭了蹭。
桑诺的心一下就融化了,抬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轻声道:“一个人会很辛苦,你要快快长大。”
胖娃仰起脸,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看着桑诺,用小胖手比划了一个圆圈,说:“嘟嘟想吃这么大的扇贝!”
于是,桑诺抱着胖娃,阿毛扛着死去的鲛人,一起回了山神院子里,直奔梅姨的厢房。
扛着死去的鲛人找上门,多少有些晦气,桑诺放下胖娃,先跪下给梅姨磕了个头,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再恳求梅姨看看那鲛人有没有救。
梅姨听闻经过,不禁掏出帕子拭泪,又朝那小鲛人招了招手,将嘟嘟抱坐在腿上。
抬手起术,眨眼间,便将嘟嘟胳膊上的伤口愈合了。
“把孩子先抱去前院暖阁,找些吃的喂饱她。”
阿毛领命抱走了嘟嘟。
桑诺将那死去的鲛人扛到贵妃榻上,梅姨立在一旁,抬手掌住鲛人的天灵盖,催动法术——
梅姨周身的气流忽然开始旋转。
桑诺仿佛看见数不尽的梅花瓣,盘绕在梅姨周围。
随着梅姨掌心的白光暗淡,花瓣渐渐消失了。
梅姨睁开眼,神色凝重。
桑诺心道不妙,还是带着期望,问道:“如何?”
梅姨摇摇头:“魂魄全散了。”
桑诺急道:“梅姨,上次那个……那个会发光的珠子……”
梅姨摇头打断她的话:“清心珠早已经还给东海公主了,得动用尊上的权柄,才能借来一用,我可没这么大脸面。”
桑诺心一凉,又道:“小妖能去求尊上开恩吗?”
梅姨摇摇头,无奈道:“算了罢,把这鲛人先安置去后院,我可保她尸首半月不腐,再让夕墨买口棺材回来,正儿八经地下葬,给她立个墓碑,也好让孩子往后能去坟头,跟她娘说说话。”
桑诺不想为难梅姨,但没爹没娘的苦她最清楚不过,为了嘟嘟,她不能轻易放弃,仍旧恳求道:“让我试试罢!尊上未必不答应我!”
梅姨只得实话告诉她:“就算借来清心珠,也没用,你昏迷那次,魂魄丝毫没有受损,只是被鬼煞占了身子,而这鲛人只剩壳了,魂魄去了阴曹,就算有清心珠,也召不回来了。”
桑诺一听,心彻底灰了,低头看了看榻上的鲛人,许久,艰难地点点头,“劳烦梅姨了。”
梅姨见她神色沮丧,便抬手拍了拍她肩膀,劝解道:“这鲛人死于非命,死前魂魄碎了大半,还竭力维持清醒,照顾孩子这么些日子,阎王爷必定会让她投个好胎的。”
桑诺点点头:“只是嘟嘟还这么小……”
“这孩子生的可爱,一定很多人愿意收养。”
桑诺抬头看向梅姨:“可她没有腿,谁家愿意养条这么大的鱼?”
梅姨噗哧一笑:“傻丫头,咱们小尊上就是龙神,指尖一划拉,就能给她分出腿了。”
桑诺奇道:“尊上是钟山的神龙,怎么能渡海里的生灵?”
“你忘了?”梅姨笑道:“应龙夫人跟海龙有血缘,尊上自然也能算半条海龙。”
“那真是谢天谢地……”桑诺深吸一口气,仍旧神色忧郁,颔首告退:“小妖先把这鲛人背去后罩房。”
梅姨摇摇头:“不用,去把葛春和季山喊过来听命,你去陪陪那孩子就好。”
桑诺点头退出厢房,低头朝角门走去,心情依旧沉重,竟没注意前路,一脑门撞上个人。
“我还猜想你会不会抬头看一眼,结果就这么撞过来了。”飞廉垂眸温柔地看向桑诺。
“噢!”桑诺慌张抬起头,连忙赔不是。
“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哭了?”飞廉睁大眼审视她的脸。
“没……”桑诺被这一问,又勾起心酸,颤声道:“没事,梅姨让我传葛春和季山过来,我先去了。”
飞廉欲言又止,点点头,侧身放她走,自己却没离开,站在东厢廊下等她回来。
桑诺办完事后,去了前院,飞廉便也起身跟上去。
进了前院花厅,隔着门帘,就听见暖阁里有孩童的说话声,桑诺加快脚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了飞廉的嗓音——
“这是哪家的孩子?”
桑诺转过头,“哥哥怎么来了?”
飞廉负手上前:“想瞧瞧你受了什么委屈。”
无奈,桑诺只得掀开帘子,示意飞廉看向暖阁里——
屋里那小人鱼,大概是许多日子没吃过饱饭,此刻开心极了,甩着尾巴扑打地面,活蹦乱跳地围着阿毛转。
阿毛手里拿着蜜饯,逗那小人鱼,要她学虾兵蟹将操练的模样,学的像了,才给吃的。
“阿毛!”桑诺蹙眉走进屋:“别逗她,先让她吃饱了再玩儿。”
飞廉迈步跟进屋,疑惑道:“天虞山里怎么会有鲛人,你们从哪儿抓来的?”
桑诺叹息一声,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飞廉。
“真是怪了。”飞廉眉心紧蹙:“这些来历不明的鬼煞,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尊上说你封印里的鬼煞,不是真鬼煞,却也没细解释,真叫人捉摸不透。”
桑诺此刻无心去想鬼煞的事,看着嘟嘟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没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