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它向来以自己仙物之身份而骄傲,如今即使变作了人形,也不愿与他口中这些个愚蠢的凡人别无二致,反倒格外喜爱与众不同,非要制造出一副鹤立鸡群的效果来。
宝玉骑马带着他,嘴角不禁抽搐:“你这般招摇过市,实在是太打眼了些。”
怀中的孩童舒服地靠坐在他怀中,一头霜雪也似的银丝束成了两个整整齐齐的包包,上头用沾了银河里璀璨星辉的彩霞系着,光华灼灼,还打了两个蝴蝶结。
他身上穿的则是一件幽蓝色细细勾着祥云纹的对襟小褂,外套一件毛茸茸的马甲。马甲的袖口与领口处皆是一圈柔软的白色兔毛,他粉嫩嫩的脸就在这一圈白毛中隐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转,愈发显出几分纯稚可爱来。
街上人何曾见过生的这般好的孩童?那一头银丝正好在阳光下晃荡,仿佛每一根发丝上都闪着熠熠的光,简直能将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一路过来,宝玉已经看到了第十八个人对着他二人指指点点,其中更有大娘双手捂着胸口,指着他们的手都是颤巍巍抖动个不停的,那架势简直恨不能上前来抢孩子。
无字天书专心致志地啃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因着嘴中满满皆是吃食,口齿都有些不大清楚:“你怎知他们在看我?定然都是在看你才对。”
宝玉:“......莫要胡说。”
他有什么好看的?
“你当然好看啊!”一提到这个问题,无字天书便像是瞬间换了一本书似的,将口中的糖葫芦嚼吧嚼吧咽了,随即一点也不谦虚地开始猛夸宝玉,“你生的这般好,又有了这样蓝颜祸水的功夫,这天下男儿原本都应当拜倒在你的石榴裤下方是!”
无字天书窝在他怀中,开始掰自己沾满了亮晶晶糖渍的手指头,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只是吐出来的话语却与天真烂漫丝毫也不搭边儿的:“你看你这眼,啧啧啧......你看你这眉,啧啧啧......你看你这身段,啧啧啧......哦,尤其是你这盈盈一握的腰身——”
宝玉:......
他当机立断,一把死死地捂住了这个口无遮掩的熊孩子的嘴。
连他都听的脸上火辣辣做烧了,这天书究竟是怎样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些个令人觉着羞耻难言的话来的?
还是顶着这样一副孩童的身子!
他忽然间有了种自己将个白纸一张的孩子引入了歧途的错觉。
然而这注定只是一种错觉,在他刚放开手后,这孩子又眯着眼看了看一旁正低着身子看胭脂水粉的一对儿契兄弟,毫不客气道:“他这身形看着便不如你那般雌雄莫辩——”
宝玉于是默默又将他的嘴重新捂上了,并且很有将这熊孩子整个扔进护城河里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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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的带来了个生的不同寻常的孩子,这事儿怎么看也是透着股怪异的味道的,并不像是两三句话便能轻易应付过去。
“你且放心,”无字天书自他怀中跳下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径直向府中走去。奇异的是,门口的下人不仅不曾觉着有何奇异之处,反倒冲着他点头哈腰:“荣国府的两位爷都到了,我们爷在书房里等着呢!”
宝玉瞥了无字天书一眼,便见他瞬间扬起了一张写满了洋洋得意的小脸来,眸内的神色分明在说:若是连这一点小事也办不好,我也就不是那般本事通天的天书了!
宝玉无奈一笑,一时也只得跟着他进去。
进了书房,果见师父大人拿了本史书坐于窗旁,紧紧蹙着一双剑眉,一身温润的青衣也硬生生被穿出了几分不羁的锋芒来。他纤长的手指缓缓翻了几页,过了良久,方扭头望向宝玉:“蠢徒弟,你莫不是僵住了,一直站在门口做什么?”
扰的他都无心思再去看手上这书了。
“我看师父此刻正专心,不好打扰,”宝玉一笑,走近了些,“不知徒弟今日的功课是什么?”
张逸然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了片刻,半晌后答非所问:“你府里昨日可热闹?”
“倒是略请了几桌宾客,”宝玉笑道,“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勉强为我做些面子情儿罢了。要说十分热闹,倒也不至于,只是好友一聚而已。”
“是么?”张逸然冷静地将手中的书页握得紧了些,“都有何人?”
宝玉心下隐隐觉着有些奇怪,然而还是一个一个数与他道:“除了师父早已见过的宝哥哥、凤哥哥、林弟弟,也就只有冯紫英、卫若兰、柳湘莲几个与我交好的了。”
很好,这一听便是一桌子令人生气的。
师父大人手中的书页都被揉的皱巴巴,上去就敲了下蠢徒弟的头:“虽是生辰,你怎可一直与这些个不思进取的公子哥儿厮混!今日课业翻倍!”
宝玉:......他这又是为了什么?
无字天书于一旁乖巧地坐着,一个接一个向嘴里放藕粉桂花糕,欢喜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见了此景,便眨了眨眼,拉了下宝玉的衣襟。待宝玉弯下腰之后,他便踮起脚来于宝玉耳边悄悄道:“因为他今日搅了一肚子的醋。”
宝玉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暗暗瞅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一些。
待到这一日课毕之后,宝玉带了吃的肚子浑圆的无字天书正欲告辞,却被张逸然叫住了。师父大人手一挥,便有两个小厮气喘吁吁扛上来了一个大包裹,打开后,硬是将宝玉也吓了一跳——那里头的书堆垒起来,足足有大半个宝玉这么高!
无字天书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很认真地伸长了莲藕也似的胳膊比了比:“比我高。”
“这是什么?”宝玉瞠目结舌。
“你的生辰礼物,”张逸然道,瞥见他的神色后又猛地一蹙眉,“怎么,你不喜欢?”
宝玉嘴角都隐隐有些抽搐,愣了半日后,扭头轻拍了拍两个尚且气喘吁吁的小厮的肩膀:“真是辛苦你们了。”
小厮沉痛地望着他,眼里简直都要泛出泪花来。
张逸然背着手看他们,面色阴沉沉的,显然是颇有些不悦的模样。他冷着脸看了宝玉一眼,见他脸上还是无什么欣喜之色,登时跳着脚炸起了毛:“蠢徒弟,这里头皆是我十几年精华之所成,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便受宠若惊了,怎么你居然还是这般不情不愿的模样?”
宝玉:......
不是他说,但哪里有人生辰时送书堆的......
炸毛了半日,他才从身后掏出了另一个锦盒来,简单粗暴地一把塞进了蠢徒弟手里。
“师父,这又是?”
张逸然耳根处诡异地攀升出几抹浅红来,于他白皙如玉的面容上愈发显眼。他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我就知晓你也是个不思进取的主儿,所以,这是另一样生辰礼物。”
第41章 秦钟之病
相比较先前需要两个强壮的小厮合力方能抬进来的书堆,这第二件礼物便显得小了许多——锦盒只有两个巴掌大, 上头细细的绣着水墨山水, 一层层晕染开山的清隽、水的灵动来。
因着方才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的书堆, 宝玉打开这个锦盒的动作便不由得迟疑了许多, 直到师父大人眼看着又要炸毛了, 他这才匆匆打开了那搭扣,接着犹豫了些, 慢腾腾将锦盒掀开了。
一旁的天书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哇哦。”
出乎意料,盒中居然只是一枝毛笔,并无什么令人觉着大吃一惊的地方。等着看热闹的无字天书显然是有些个失落的,可宝玉却着实是松了一口气, 将那枝毛笔拿了起来。
虽说是寻常之物,可能令张家二爷将其送与宝玉, 定然也有其非同寻常之处。笔身皆是水头十足的青玉打磨的, 通透无瑕,擦过肌肤时有着微微的凉意,握在手心中时,简直像是鞠了一捧清透的水;而笔头用的则是上好的兔毛, 根根分明, 很是柔韧。
这才是正常的生辰礼物啊!
宝玉忙忙道:“多谢师父。”
“这倒也不用,”张逸然瞥着他此刻好看许多的面色,终于是觉着心头憋闷的那口气呼出去了一些, “不过是为了敦促你多多念书罢了。”
宝玉的手一顿。
等等, 敦促你多多念书是何意思?
他握着那支笔, 心头猛地升起了些不大好的预感。紧接着,他便隐隐在笔的另一面感觉到了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全然并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光滑无暇,忙低下头翻过去看。这一看方才发现,那支笔上头还用金丝细细镶嵌出了一行小字来,因着极细,第一眼竟是没有发现的。
他眯起眼,努力辨认了下,终于认出了上头的字。
“蠢徒弟,还不快滚去......看书?”
无字天书猛地一拍手,一时间笑的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而他身旁读完了这句话的宝玉心中滋味儿也是说不出的复杂,额角也不禁跳了跳,一时间哑口无言,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对师父说些什么。
偏生张家二爷显然是对自己这个主意极为满意的,点点他,笑道:“如何?师父有智慧吧?”
宝玉:......
他只好干笑一声,勉强为自家师父大人顺了顺毛,夸赞道:“有,师父这智慧一看便是大智慧,是我们这些个凡人无法比拟的。”
这最后一句是实打实的出自真心,他就没见过比他家师父大人更令人觉着不能理解的人了!这已经不是大智了,是大智若愚了吧!
待下了学,出了张府之门,宝玉便吩咐跟着自己的茗烟道:“我今日要去探望一个朋友,已经与太太报备过了,你且先回去便是。”
“哎呦我的爷,”茗烟登时苦了一张脸,“这怎么成?若是让老太太知道我没跟着您,只怕得打断了我这一双腿!您要去哪儿,我跟着,保证不给您添乱还不成吗?”
宝玉将天书先抱了上去,自己也跟着一翻身,利落地上了马,整了整纷飞的衣袂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跟着我。只是一点,那人既是我朋友,绝不许你看清了他府上,可明白了?”
贾府的人,俱是生着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这点宝玉再清楚不过。有钱有权、手里散漫的,方能被奉做大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若是略贫苦一些,哪里还会有这般众星捧月的待遇?
前世的迎春便是这般受那些个奴仆欺凌的,虽是有其性子立不起来的缘故,可到底也是这些仆人惯会捧高踩低而造成的。也是因着这个,宝玉原本并不打算带茗烟一同去,毕竟要去的那家府上相对并不显赫,若是茗烟无形中透露出了些态度来,岂不触动了多心之人?
茗烟听了这话,赶忙点头哈腰:“爷,小的知道了。爷的朋友,我们这些个当下人的哪里敢瞧不起!”
宝玉瞥了他一眼,且先记下了他这话。
他们沿着此时尚且热闹的街道走了一段,方才慢慢走入相对达官显贵较少的城西去,到了一处并不显眼的三进宅子面前。
这座宅子青砖白瓦,隐隐看起来竟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茗烟上前去敲了门,说了自家主子的身份,就有小厮忙忙地迎了出来,将主仆二人并看热闹的天书一同领进屋里去。
茗烟四处掌眼一看,果然只是清雅,却并无甚富丽堂皇之气,甚至连屋中陈设也不过平平,不由得心下暗暗吐舌。瞥见宝玉要在那只搭了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软垫的椅子上坐了,忙道:“爷——”
见宝玉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方才想起宝玉先前那话来,忙住口不语了。自有其他下人带着他去了那边儿的房里等候,宝玉却只与管家说了两句话,等了一会儿,便见一姿态极妍的青年款款而至,着了件烟紫色的对襟锦袍,愈发衬出其朱红的唇、玉白的面来,颇有些动人心魄的意味。
不是别个,正是秦可卿。
秦可卿笑道:“宝玉今日如何来了?可是上过了课过来的?可用过饭不曾?”
宝玉忙道:“多谢秦大哥费心。只是我这次来,原是为了探望鲸卿的,不知他眼下身子如何了?”
听了这话的秦可卿不自觉便锁紧了双眉,神色间也像是笼上了一层朦胧而忧郁的薄雾。他缓缓眨了下眸子,叹道:“好倒也不曾,不好倒也不曾,恰好你来了,也替我多开导他一些——当日父亲一时气恼,打的有些狠,谁知便打成了这样儿!”
原来秦钟这世虽与前世不同,到底还是遇见了尼姑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儿,两人郎有情妾有意,不知何时便上了手。只是后头却被秦业发觉,在两人私会之时闯入,打走了智能儿不说,还将自己家中这个不肖子也狠狠家法处置了一番。偏生秦钟身子本就单弱,如今又羞恼又愧疚,便因此一病不起了。
因着这个,兄弟二人本说要为宝玉庆生,却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去,只得罢了。
宝玉挂念着秦钟,只与秦可卿随意聊了两句,便忙忙向秦钟房里走去。掀开帐帘,只见秦钟双颊都已消瘦的凹陷下去,双唇一丝血色也无,苍白的令人心惊。
他再摸一摸秦钟的手,只觉着冰冷,竟比先前师父送他的那支玉笔还凉一些,纤细的仿佛一下便能折断似的,不由得越发担忧起来,忙问:“请了哪家的大夫?”
“就是城中的白大夫,”秦可卿叹道,“他家也是杏林世家了,诊的一手好脉息。只是无论喝下去多少药,皆是不中用。”
宝玉沉吟一番,方道:“不若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这一句话一出,秦可卿不禁失笑:“太医哪里是我这等人家能请来的?父亲不过是个七品的营缮郎,若是这样便能请来太医,如今便不用这般到处求人了。”
宝玉忙道:“我家倒是有个常来看病的王太医,只是他这些日子常往宫中去与贵人诊脉,只怕不得出来。如今倒不如先去问问北静王,他王府上常有太医坐镇的。”
秦可卿心内感激不尽,望着宝玉的目光也愈发柔和了:“如此这般,真是劳烦你了。”
“何谈劳烦?”宝玉摇头苦笑,“鲸卿既是我朋友,自然不能看着他这般病下去。秦大哥且稍待,明日我便往北静王府上去,王爷心善,若是能请来,倒也多一分把握。”
秦可卿知晓他于**岁时便颇得北静王青眼,平日里常有往来,北静王对他也颇为照拂。因而听了这话,愈发觉着放心了些,忙又谢过了。
宝玉于床前守了许久,见秦钟始终沉沉睡着,气息也是微弱的,只觉着心中像是沉甸甸压了块大石头。待到晚间,秦可卿欲留他于府上用饭,宝玉也婉拒了,忙忙带了天书及茗烟回了荣国府,一夜无眠,于此不多赘述。
待到第二日,他便同张逸然告了一下午的假,亲自往北静王府上去了一遭儿。北静王水溶是个有名的贤王,仪容出众自不必说,又是个爱与才人雅士相交的,因着宝玉生得好,又乖觉灵巧,一向颇为另眼相待于他。因而上下一干人等皆是见过宝玉的,见他来了,便忙忙地去报与自家主子。
宝玉于前厅坐了一会儿,便见一锦衣华袍、眉眼清隽的青年缓缓而出,笑道:“你今日怎不曾到张家二爷那处去上课?”
宝玉忙行礼:“王爷。”
“无需这般客气,”北静王自往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令一旁伺候的小丫鬟上来沏了茶,笑道,“前些日子你过生辰,本王本欲亲自前往,无奈当时被圣上召进了宫中,只得令人备了礼送去。你可看见了?”
宝玉道过了谢,又与北静王说了一会子课业等话,这才缓缓说出今日来意。北静王面上笑意不改,却问道:“不知那秦公子与你是何关系?”
“原为至交。”
“至交......”北静王面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瞅着宝玉,眼中的情绪却一点点暗了下去,“能令你求到本王头上来,只怕这情分,定是不比寻常吧。”
第42章 林府见黛玉
与宝玉相处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北静王也深知宝玉的性子。虽说是个勋贵子弟,宝玉却从不喜爱求人, 反而更喜施恩于人, 与人相交也皆是为着脾性相投,而不是为了世人所求的功名利禄之流。也是因着这个, 北静王一向甚喜他的性子。
然而如今,宝玉头一次来有求于他,为的却是一个他连名字也未曾听过的七品小官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