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一直在一旁伺候,早将方才这小厮所言听到了耳中去,一时间柔肠百结,醋意萌发,说不出心头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他一面服侍着宝玉洗漱,一面不由得轻声问道:“爷,就你与王家二爷两个人去,会不会不大妥当?”
“有何不妥当的?”
没有了无字天书于一旁提醒,宝玉对这种事便明显的迟钝了起来,丝毫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之处:“凤哥哥与我也是极亲近的,况且又是太太娘家的,难道还能将我拐卖了不成?”
“倒并非是这个意思,”袭人纤长的手指缓缓搭在了他的肩头处,一轻一重地与他按揉着肩膀,一面于他耳旁轻声道,“只是爷,不若将我也带去,爷一些贴身的衣服物件,我也能帮着收拾收拾看管看管,岂不比外头那些寻来的人放心?”
不!那样的话我才不会放心!
宝玉瞬间便警惕了起来,王熙凤与袭人全然不同,王熙凤好歹与他有血缘关系,况且又是富家公子哥儿,哪里有不娶妻生子的道理?碍着这一重亲戚情面和这一重身份情面,他就算动了别样的心思,也不会对宝玉真正做些什么。
而袭人则全然不同,他本就是宝玉身旁一直跟着的,平日里机会极多,早在上次宝玉生辰之时便打了将他灌醉好借机成事、让酒做这色媒人的主意。虽是被无字天书拦住了,可这账还一直记在宝玉心头呢!
毕竟他是被人虎视眈眈想要压倒的那一个,一朝被蛇咬尚且十年怕井绳,更何况这蛇还一直在自己身侧盘旋着?
不不,宝玉暂且一点也不想沦落到“菊花残,满地伤”的境地。
如今泡温泉这等私密之事,一着不慎就可能擦枪走火的,宝玉着实是不敢令袭人再插手,因而想也不想便道:“凤哥哥已经说了,那边儿伺候的人齐全了。原是他邀请我去,总不好为了这等小事折了他的面子。”
他话音顿了顿,不去看袭人瞬间暗沉了下来的眸色,狠了狠心接着道,“因而,你还是莫要跟去了吧。”
这话一出,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连空气也似乎于此处被凝滞住了。宝玉心中一紧,又着实怕这话伤了袭人的心,终究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袭人的神情。
他长而密的眼睫如乌亮的鸦翅般垂在眼睑上,不动声色地将眸中的情绪覆盖了个完全,面上平静无波,一时倒全然看不出究竟是何情绪。半晌后,袭人方抬起眸子笑道:“我知道了。爷何必和我一个做下人的解释这么多,爷不愿让我去,我不去便是。”
“做下人的”这四个字狠狠地戳了下宝玉的心,教他心中猛地一酸涩,一时间竟也觉着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忙忙道:“不是的!”
“什么不是的?”袭人笑道,“爷与王二爷原都是大家公子,而我不过是来伺候爷的一个小小奴仆罢了。若是果真不喜欢,大不了打一顿出去,难道我还能非议爷些什么不成?爷带我去也好,不带我去也好,哪里有我可以插嘴的余地......”
袭人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心中泛起了酸水儿来。倒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在一下一下地将他的心彻底戳碎开来,逼着他承认一些他不想承认之事,将这令人无法接受的一切彻底摊开来与他看。
他自幼便是为了宝玉而存在的,十年如一日的陪同,宝玉于他而言,已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主子二字便可囊括的一干二净的——宝玉是天,是地,是他之所以立于此处之所以努力充盈自己的一切意义,是鱼最离不得的水,是可以望得到、却又不可碰触的奢望。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袭人心内一直不愿承认这件事。
他与宝玉的身份乃是云泥之别,不管他再怎样努力练字再怎样看书,再怎样小心服侍再怎样日久生情......他也永远无法独占这个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只将你当做个奴才看过!”宝玉急匆匆打断了他此刻难得的脆弱,忙忙道,“你也是知道我的,虽然我嘴上说不出来,但是这些事儿,我却都还记得!”
袭人瞧着他此刻急的面色都有些涨红的模样儿来,一时倒顾不得自己了,忙忙先去与他擦汗:“爷哪里需要和我解释这些,倒显得我张狂,那些话,你皆是不必说的。”
他用极柔软的手帕将宝玉额头因着焦急沁出的汗珠儿皆擦净了,这才轻声道:“我知晓我于爷而言亦是不同的,否则,爷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思,换做旁人,只怕早就赶出这府去了。”
“我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求爷一件事——”
他定定地看着宝玉波光潋滟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爷,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允许我一直陪在爷身边儿——这样,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宝玉一时间哑口无言,却也不得不承认,心底里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这句话猛地撞击了一下,教他心中泛起了千般从未尝过的滋味儿来。
许久后,他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我答应你。”
*
两日后,王熙凤果真亲自乘了辆华轮朱盖车来接他,眉目间皆充盈着笑意:“宝玉,还不快点儿上车来!”
“凤哥哥今日来的比我想象中早许多,”宝玉笑道,随即也坐进了马车里,“我原以为,要等到晚饭后才去呢。”
“那还有何趣?”王熙凤连连摇头,“那附近庄子上出的极新鲜的鱼虾,养的颇为肥美,正适合此时吃。你日日在府里吃饭,只怕也吃腻了,正好今日,你凤哥哥带你出去寻些新鲜吃食!”
宝玉听了,不觉拊掌:“果真还是凤哥哥安排巧妙。”
马车咕噜噜轧过了青石板面,约莫两顿饭的工夫,便到了处院落门前。宝玉抬头看去,只见两扇朱门紧紧闭合着,上头晃晃悠悠挂了两盏红灯笼,又贴了年画儿,看上去倒有几分喜庆。
再往里走几步,却是一屏假山挡住了视野,唯有一条石子儿漫的小路上头盖着苍翠青苔,一直蔓延到了这假山后头去。二人于这条路上行了一会儿,便见一处三进院的房屋立于此地,摆放了几件古董家具,里头的丫鬟们早早便准备茶具烹了热茶,收拾的倒也干净清雅。
宝玉打量了一番,奇道:“这里果真有温泉?”
这般看来,倒更像是一个无甚特殊之处的院子。
“哥哥还能诓你不成?”王熙凤凤眼微挑,扫了他一眼,笑道,“等着,亲自领你去看上一看,方能令你知晓不是在骗你。”
他果真带着宝玉从后门一扇屏风外绕过去,沿着小路一路行走,逐渐便觉着有水雾蔓延。再走几步,俨然便是个白雾缭绕的天然池子,周遭儿一圈极光滑的白石环绕着,令人只觉是踏进了云中雾里,如坠仙境一般。
更难得的是,这池子边儿上不远处便是一株开的正好的桃花树,远远看去如同烟霞般绚烂,上头的花瓣飘飘荡荡,倒有不少都落入了这池子中来。衬着这池子里的水影,愈发是幅可入画的好风景。
“这果真是个好地方!”宝玉看了,不禁连连赞叹,“到底是凤哥哥,这处实在是选的极巧妙。”
“这是自然,”王熙凤笑睨了他一眼,见他显然是极喜欢,不禁心头一动,声音略略儿压低了些,“既如此,不如我们现在便先下水去泡一泡?”
只与宝玉二人在这水中相对,衣衫尽解,对着明月桃花,想想便是令人心内暗潮涌动的景色。到那时,哪里还有心思赏什么月看什么花?只光这眼前一人,就已经足够他大饱眼福的了。
王熙凤愈想愈觉着心潮澎湃,面上却仍端着副哥哥的架势,不动声色看向宝玉。
谁料宝玉尚未回答,后头却有人答言了:“这如何行?凤哥哥想要泡温泉,怎么少得了我们!”
王熙凤:......
他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头就隐隐出现了些不详的预感。
待到回头时,好嘛,一个两个三四个......这他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说好的二人世界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王熙凤:说好的二人世界呢!说好的温泉福利呢!!!作者君你这个大骗子!!!!!
作者君:......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可从来都没和你说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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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宝宝拿到了护身符!反正无论怎样都能留在身边了,接下来就可以放心大胆做些什么了~
宝玉:......等等,我答应你留在身边不是这个意思啊啊啊!放过我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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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会是哪几个人来了~唔,发现我好像特别喜欢写温泉......
大概是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写福利?
以及,作者君不太高,也就一米六三......所以,一百斤真的是很重很重的了。
尤其是作者君相对脸比较小,一胖就会先胖腿。
结果高考完被父上领着去买裙子,父上给我选了半天,最后说:“这都不行,你腿太粗了.......”
当时真的想打人。
结果买完后回家吃饭,作者君说自己要减肥,父上又说:“减什么肥?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今天裙子穿到你身上都大一圈~”
作者君:......父上,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第60章 温泉诸事
夜色渐深。
池中温热的泉水被这夜风吹拂的微微荡漾着, 白雾一层接着一层拂到面上来,带着湿润的气息,将宝玉散下来的乌发都浸润成了一缕一缕,有几丝乌亮的发沾到了面上,愈发衬出他玉白的脸、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来。
因着有其他人在场,宝玉到底不曾将衣物全都解下,仍然穿着件轻薄的里衣。然而那里衣本就是极单薄的一层, 又是浅淡的月白色, 如今下水一湿,紧紧贴于身上, 反而更显出那若隐若现的皮肉来。三两下便在水底下裹出了如柳条般柔韧而纤细的腰肢,令几人的目光皆禁不住一眼接着一眼向这边飘。
水面上飘着几个特别定做的木盘和打磨的精致的木杯,因着中间是空的, 恰好可以浮在上面而不沉下去。如今这木杯里被倒了满满的百合浸的酒, 盘中也盛放着各色精巧的点心,如藕粉桂花糕、新鲜的虾仁做成的一寸来长的小饺子等等,轻轻一推便可从水面这头飘到那头,供池中人享用。
......这原本, 应当是一副毫无疑问的美景。
只是如今......
王熙凤看着硬跟来的这一群人,一时间牙后根都有些痒痒, 恨不能直接将他们丢出去才好!
“宝玉, 先来张嘴,尝尝这个......”冯紫英向宝玉嘴中投喂了块梅花糕。
宝钗亦笑盈盈地拿筷子搛起一个小饺子来,塞入了他口中:“听说这里头的虾仁都是这边儿庄子上现产的, 旁的地方只怕再吃不到这般新鲜的,怎能不试上一试?”
宝玉点点头,啊呜一声,欢快地将他筷子上的食物吃掉了。咬了两口,觉出口中鲜脆清甜的虾仁滋味儿来,不觉眼睛都亮了几分:“这个味道着实不错!”
他嘴中塞得鼓鼓囊囊认真咀嚼的模样儿看在几人眼中也是极为可怜可爱的,不由得皆凑到他身旁来,一个一个向他口中塞。
什么顶皮酥裹馅饼,还有用蜂蜜浸渍了的鲜花填的面果子,娇小玲珑的脆皮卷,皆正正巧是一口能咬完的大小。宝玉一口一个,被投喂的不亦乐乎,一圈投喂的人也觉着颇为赏心悦目,一个个嘴角都挂着笑意。
......唯有一旁的王熙凤瞧着这一群人,挤也挤不进去,简直要喷出一口老血来。
这些都是他的布置!为何他一点福利也无!
“你们怎么会摸到此处?”他郁闷至极,只得自己先往杯中斟了一壶酒,一扬脖饮了,缓了缓气,“我可不记得,有同你们说过。”
这几人中,到底要属迎春心善,不忍见他如此模样儿,因而含笑道:“我昨日便听宝玉说过了。今日恰巧他们几人听闻宝玉考完了春闱,约好了一同来府上拜访,问起宝玉去了何处,我便说与他们了。”
黛玉笑道:“你前脚方走,我们后脚就到了,正巧往城南走了一段路便瞧见了你们坐的马车,干脆便一路跟着寻到这里。怎么,凤哥哥不乐意?”
自然不乐意!
王熙凤心里直发堵,这可是他好容易才寻出的一个二人独处的机会,又恰恰是这等天时地利人和之时,说不准便是成就好事之机。偏偏紧紧盯着宝玉的远远不止他一人,在这群人密不透风的看管之下,他竟一直没有机会得以下手!
只是这些话,也不过是能于心中想想罢了。他的父亲早已逝世,如今虽有王子腾照顾,到底要靠自己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方能闯出一片天来,因而,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黛玉等人交恶。
王熙凤心内想的清清楚楚,只能憋着气,冷静地将手中的杯子握得紧了些,笑道:“弟弟这是说的什么话?能有你们赏光,原本该是我的荣幸才是。”
“那便好,”冯紫英于宝玉身旁假意笑道,“我原先只怕打搅了你与宝玉,也是心内想着人多热闹些。既是你不在乎,那我们于此处,便也不客气了。”
王熙凤一时间心内都在滴血,简直想要扬声叫小厮将冯紫英从这池子里捞上来扔到门外去,可脸上却不得不仍挂着笑:“请冯公子随意。”
几人几番机锋往来之间,宝钗却隐隐觉着身旁的宝玉悄无声息许久了,不禁凑过去细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宝玉?你无事吧?”
被叫的人正靠在池壁上,面上泛起几番诡异的潮红颜色来,双目紧紧地阖着,整个人额头向下滴着豆大的汗珠儿。被宝钗一碰,他就悄无声息地像条滑溜溜的鱼般滑到水底下去了,还吐出了一连串的泡泡。
宝钗:......
“宝玉!”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七手八脚将他从水中捞起,也不敢再让他待在水中,忙忙将人带上了岸去,教他躺在榻上。王熙凤早去取了柔软的绢巾,拿冰凉的井水浸透了,敷在他的额头。
冯紫英抚摩着自己的下巴,沉吟道:“宝玉这是泡晕了?”
“只怕是,”黛玉望着那被浸湿了的床铺,犹豫了下方道,“只是还是要寻个大夫来看看才好。眼下,该替他将身上的衣裳换了,这底下的被褥皆湿透了。这般盖在身上,只怕会着凉。”
他这句话出口,登时又是一阵沉默。众人面面相觑许久,方有宝钗低声问道:“谁来?”
要知晓,那可是里衣!若是将这件除去了,那底下便是真真正正触手可及的温软滑腻的皮肉儿了!
一时间,众人面上皆泛出了几丝诡异的潮红来,谁也不愿令个素不相识的丫鬟来替宝玉换了这衣裳。因而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了半日,迎春方才轻咳一声,低低道:“宝玉毕竟是我弟弟,还是我......”
“不不不,是我!”王熙凤忙笑道,“我既是主人,怎能令你们这些个客人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少不得我亲身上阵——”
黛玉笑道:“我在荣国府时,也曾与三哥哥同住过几日,倒也清楚他这习惯。因而,果然还是我来——”
“林弟弟本来身子便有些弱,若是因着这个着了凉,那可如何是好?”宝钗轻蹙青山也似的眉,满面皆是担忧之色,“倒是我身子强健,便是碰了些湿透的衣物也无妨,还是我来吧。”
冯紫英一挥手:“都莫要说了,我与宝玉自幼相识,怎能将他交与他人之手?”
寒烟笑吟吟道:“你们都忘了,我原是宝三爷房里伺候的,这难道不是我这分内之事?”
......一时间,房内登时又寂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着,显然是谁也不愿让他人平白占了这个便宜去的,因而分寸也不愿让。
他们默默无言了半晌,方才有一人道:“不如出去打上一架?”
“嗯,好主意。”
“只怕于我们太不公平,”黛玉蹙眉道,“不如文武皆比为好。”
“去哪儿比?”
“就在院中。”
片刻后,经历了一系列厮杀之后,好容易决出来了一个胜者。文武皆颇为出众的冯紫英俊朗的面上满满都是笑意,便要将人往房外赶:“你们都在此看着,只怕不太合适。”
“这可不行,”宝钗笑道,“冯公子只需于底下将宝玉衣服换了即可,这上头的被子,便等换完了再掀开吧。”
冯紫英一时间也被他们这份小心眼震惊了,嘴角都有些抽搐:“这是要我在看不着的情况下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