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珍不仅喜好买新奇摩登衣裳,还喜欢做自我设计。她有时会爆发突如其来艺术灵感,翻箱倒柜的找出一条宝蓝黄边丝巾,就着黄澄澄的金项链,把自己裹成一位异域女郎,仿佛是从千百年前的西域而来——波斯,罗马,甚至是埃及,殊不知那时的男女青年,都喜着白衣。她还给家里裁缝挂电话,催其速速到来,把自己的服装设计图推过去,叫他做出来。白珍的衣柜里自然是挂满了千奇百怪的衣服,毛呢配东洋棉布,提花的葱绿蜀绸镶蕾丝,还有仿古希腊的夏布长袍,用一根金色的腰带坎坎系牢。衣服往往穿不去,却又件件都有“特殊意义”,件件都是灵感突来的结晶,因此长年累月的占据衣柜,势必要将这种太为超前的摩登,熬到属于它们的时代。
沈先生往往打开衣柜,都要被刺激一番。于是现在邓月明落到他手里,他定要紧紧管住那柜衣裳,省得每次开柜子都心惊胆战。
邓月明附和他笑,笑不及眼里,却也不问“安妮”是谁。只是说自己南京待不久,大概衣服要送到蒲柏路去。
沈先生往往打开衣柜,都要被刺激一番。于是现在邓月明落到他手里,他定要紧紧管住那柜衣裳,省得每次开柜子都心惊胆战。
邓月明附和他笑,笑不及眼里,却也不问“安妮”是谁。只是说自己南京待不久,大概衣服要送到蒲柏路去。
“送到蒲柏路,你就要坐实给人做小了。”沈文昌贴着邓月明的耳朵轻讲,热气就呼在他耳边。他是很怕痒的,于是缩缩脖子想要逃,可惜被沈文昌牵了手,大庭广众下也不敢太过挣扎。
“我们不讲究……”邓月明微微侧了头讲。
“我倒是忘了。”沈文昌假意恍然,潜台词是忘记邓月明一介戏子,就是给人做小的。邓月明顺他的意,红了面颊给他看。于是沈文昌也不再打趣,要带着他去买首饰。男人用的首饰无非是袖口,领夹,手表,沈文昌给他买手表,有种手铐铐住他,铐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可这种感觉说不口,说出来倒像是十分在意邓月明一般。
两人转道太平商场,选月娟代言的天梭。沈文昌依旧是端坐一旁,叫邓月明自己选,心里却早有主意,早就看对了一条。邓月明随意选一条,沈文昌自然嫌老气,叫人给他取方形白银小三针的那快,又亲自给他系上手腕。邓月明转动手腕,新奇的看着手表,见一条小牛皮绑带,带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白铜小盒子,盒子里装着时间。
“年轻人要有时间观念。”沈文昌教导他:“光阴似箭,时不待人。”
“对,光阴似箭。”邓月明轻轻讲。
沈文昌拉过邓月明的手,低着头为他绞紧发条。他眼里带着浅浅的笑,下手很轻,指尖似有若无的点上邓月明手背。他似乎在讲些什么,是嗡嗡然的,轻柔的声响,周遭人来人往,太平商场外电车叮铃而来,叮铃而去。邓月明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是一场飘渺的梦境,梦里他的痴了穿过刀山火海,来到他的身边,低头为他绞紧手表发条,他几乎是梦呓般开口:“大和尚……你怎么也来了……”
“什么?”沈文昌抬头,茫然的问他。
邓月明惊醒过来,慌忙侧开头去,无声息的哭了。
沈文昌吓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又问是不是手表不合心意。他递了手帕给邓月明,邓月明摇摇头,用手背抹眼泪。他哭他梦醒了,又哭沈文昌再好,也不是他的大和尚了。
百年光阴,似箭而过,瑚九公子青衣瘦骨的大师早已灰飞烟灭,瑚九寻他两世,寻他三世,世世都不是瑚九爱的他。
两天后,邓月明直接从南京乘火车回上海,沈文昌也去了宁波。他在宁波电话监控上海的局势,一干工作都搬到宁波,建起一个零时办公室,又要终日与岳父岳母周旋,几乎要全然忘记自己在南京的艳遇,忘记夜里做鱼汤面给自己的邓月明。大约是一个多月后,筱家码头与百货大厦被政府接管,股票跌停,筱家老头子一命呜呼,老头子的徒子徒孙迁往马来西亚。洪秀琤见筱家要连累自己,主动带着兵上战场,誓明要为汪政府脑干涂地。委员长从南京派来委任状与表彰信,讲沈文昌做的好,“为政府揪除蛀虫”,“维护共荣”,特将他调到特务委员会去。沈文昌大声唱:“好!”,终于接了白珍回上海。
沈文昌尚未把办公室迁往极斯菲尔路,他的同事下属们便要为他开庆升会。沈文昌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带着白珍欣然前往,又在庆祝荣升的舞会上认识了跳舞皇后小蓝玉。大概是人逢喜事,感情会特别炽热,他迅速与小蓝玉确立了情人关系,要夜夜送她玫瑰花,送她真金白银。然而睡了跳舞皇后一段时间后,他又生出厌弃来,觉得也不过是这么个滋味,又觉得心里是仿佛少些什么。他在不知不觉中就情场失意了。
那年的七夕,沈文昌在如影随形的失意中下班回家,路过蒲柏路,终于想到了邓月明,想到他就住在蒲柏路。沈文昌带着卫士逛进去,穿过随意晾晒的衣裤,跨过常年积水的凹坑,找到了隐蔽而破败的94号。他突然玩心大起,站在屋下冲上喊:“邓月明!”叫了一声没有动静,于是又叫一声:“邓月明……”尾音长长的拖出去,却依然是没有人回应。他登时觉得气馁,感到傻气,觉得自己像个穷学生。
后来他在重庆被监禁,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唯独关于邓月明,只讲他是个被包养的戏子。这件傻学生一样的往事,自然也从未对别人讲起。
然而他夜里做梦,会常常梦到上海的弄堂里,无线电唱着李香兰,蛛网一样的晾衣绳切开天际,他站在石库门下,仰着头叫邓月明。
邓月明探出身来,穿一件赭色的老气长衫,逆着天光,却镀了一层明亮的,柔软的金。
“嗳,沈先生。”他笑着回答他。
第15章
一九四三年八月七日,路晓笙携女伴白梅过七夕,去百花苑听《牛郎织女》,拍共度佳节的上色照片。戏台下四面通风,座边放冰,可闷热依然如影随形,抬起手臂能闻到花露水和腋下生汗的尴尬气味。戏场外卖炒瓜子考洋芋,上海滩的小赤佬就靠在柱子边吃副食,吸老刀牌。白梅嫌戏园子气息重,自己抽骆驼,配巴黎香水,桂花头油。路晓笙与白梅共坐包厢,外面的味道冲进来,还要被迫分享白梅的香烟。他暗自后悔为了传统的罗曼蒂克来看戏,他就应该带白梅去看话剧,看电影,到一群年轻的文明人中去。然而看戏居高临下,能让一干看客也成戏里的配,衬台上念唱做打,这又是一番钱财带来的别样滋味。何况他来看戏,还带着一个与罗曼蒂克无甚相关的缘由——来个自己的新剧本选一个角色。这个角色要出身富贵,却对戏曲艺术一往情深,抛家舍业的出来做艺术家,给原本潦倒的戏班子投入资金。名字是没有的,出来便叫做郦三少,郦老板。郦三少凭一己之力救活戏班,在上海唱成了角,并爱上小家碧玉白琪真(白梅饰)。郦三少定然不能是男一号,他要做窗前的明月光,要做白琪真失意时的白马王子,总归不能让他抱得美人归——美人最终要与男一号结为爱侣,要走最新小说《倾城之恋》的路子。最好有大轰炸,大入侵,郦三少着戏装去找与男一号共患难的白琪真,站在废墟上看哀鸿遍野的人间。
路晓笙的剧本被导演改的面目全非,男一女一性格大变,今世除了恋爱别无他求,而男二被删了戏份后,沦落到一个偏僻地位,竟算是逃过导演魔爪,大致保住了痴戏痴世痴美人的性情。于是路晓笙的私心全都注入郦三少,势必要让郦三少要在硝烟与战火中,出落成一朵惊鸿一瞥的,不合时宜的花。
余家戏班几年来成名角的只有一个庆哥儿,自然要演织女。台上戏文开唱,乐仙八仙轮番唱,袖一飘,当作是翩然而去,仿佛是镜头切换,从天宫切回内室。
庆哥儿唱:“两位仙姐随我来。每日里在织房辛勤织绢,闷来与姐妹散步云端。”台下一片喝声,五大三粗的手伸出来拍,手里夹香烟,烟灰都要落到膝盖上去。
双成云英浓妆艳抹,包厢里也看不出面目,只听见两个女声唱起:“彩云飞白雾起苍茫一片”
“红日升紫霞隐天际无边。”
响板二胡一齐响,路晓笙不懂戏,听着都一样,又看不出扮相好坏,只觉得台上璀璨一片,有种不似天宫的,烟火的美。他总以为天宫是肃静庄重的。
“那个织女是谁?”路晓笙侧过去问白梅。
“庆哥儿。”白梅横他一眼,嘲笑他来看戏,角都认不出。然而她不是庆哥的戏迷,图的不过是一个七夕有人约:“伊演织女实际上不好的,忒端庄,简直是要端庄过头,看不出春心来。织女要无春心,会让牛郎藏了衣服就成亲?”她用上海话低声讲,坚持苍蝇不定无缝蛋,见路晓笙皱眉,便又笑他香港伢。
“好阿姐,现在你还要笑我?要不郦三你自己选,选一个满意的,不要让我来挑。”他嘴上抱怨着,却暗自害怕白梅真要自己挑。
“我才不要自己挑,没个惊喜。”她点起第二只烟:“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个人,很合适郦三少,就是你请不过来。”
“谁?”路晓笙来了兴致。白梅钩钩手指头,神秘的召来路晓笙讲:“我的堂姐夫——沈文昌。”
“那是谁?”路晓笙问起来。
“此人风度翩翩,绅士十足,相貌好的能让我堂姐一见钟情,且精通表演艺术,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当年大轰炸,伊穿格子西装穿过清源环路,去给我堂姐送烧麦。”
“他现在在哪里工作?!我有把握开出十万薪酬!”路晓笙几乎是叫跳起去寻人。白梅却只是笑笑,把香烟灰弹在烟灰缸里。
“你与那位委员长的政府联系,或与共党私通,就能在宪兵队里见到他。管诏狱。”白梅玩笑开成,欢快的笑起来,把烟暗灭在烟灰缸里。
路晓笙被宪兵队吓一跳,面上讪讪,转头去看戏,可心思早已飘去了大轰炸时期,郦三少爷穿妃色桃花衫,水袖染了烟尘,穿过清源环路,去给白琪真送烧麦。他犹自恍恍惚惚,飘忽里看到侧台。台上一幕戏告一段落,织女在侧台提了裙子要进珠帘,云英在一旁为他掀起珠帘。门洞低矮,织女的梳高耸发髻,头面贴的高,云英将手虚虚罩在织女头上,像是绅士请淑女进车。云英随后进珠帘门,侧身略微低下头,半垂眼眸,遮?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黄蜾佟?br />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路晓笙痴痴的念起。
“什么?”白梅侧头问他。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是甜蜜的忧愁!是甜蜜的忧愁!”路晓笙兴奋的朗诵起来,冲白梅欢快的骂一句:“去他妈的沈文昌!”他在激动中冲出包厢,满含一腔甜蜜的忧愁。他的郦三少痴心艺术,痴心美人,台上能唱悲欢离合,台下能与心爱的姑娘喝咖啡,在乱世里活的恣意。哪怕姑娘不爱他,他有一腔忧愁,也要是甜蜜的忧愁!他早把徐先生真正甜蜜忧愁的含义抛到脑后,心心念念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要冲到后台去,去见他的郦三少。
第16章
路晓笙不晓得旦角名称,不晓得真实名姓,只讲是个刚刚下台的旦,梳高耸云鬓,穿鹅黄衣,翠绿裙。珠帘门外人拦着不让进,他塞了一张日本钞票才进去。后台挤而闹,男人们赤膊抗一箱子头面,喊“亮一亮”,露出一片木渣渣的,筋骨交错的皮肉。路晓笙突然恐慌,怕他的郦三少脱出来也是一片这样低贱的色。他一路提心吊胆的问过去,看到一个人穿一套夏布中衣,弯腰对铜盆洗脸,发很黑,手很白,挽着袖子,露出一片象牙的色。他几乎是痴的,心想这人一身好皮肉,直身又是好条感,是里外都生的太好。那人洗好了脸,望他一眼问他:“先生找我?”
“欸……”他恍如梦醒,帮给他“大亚影视公司”的名片:“你叫什么名字?”
“邓月明。”邓月明接过名片随手放进兜里,迈腿就走。
“你等等嘛,我是一个编剧,现在在一出剧本,定下白梅主演。我看你很适合其中一个角色,想请你去试镜。你知道白梅吗?”
“不去。知道。”他边走边讲,拎起椅背上的鸭蛋青长衫穿。路晓笙以为他要戴眼镜,裤兜放怀表。他却是不带的,裤兜里放几张毛钞,拔腿就走。他的神情有些冷漠,却叫路晓笙着迷,觉得那是种上海少爷的矜持,是千百万洋钱养出来的一种气质。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社会气氛,冷面相待,总要比笑脸迎人吃得开。路晓笙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很吃这一套。
“我有把握,可以开出十万块的薪水。以后你会出名,会富有,会做明星。去哪里吃饭都要登报纸。”路晓笙低声告诉他:“要不我们去喝咖啡,我和你讲讲剧本?”
“谢谢路先生,我不去。”邓月明淡淡的讲。
“是不是有人……”
“不是的,没有人限制我,没有人强迫我,我只是不想去。也不想吃咖啡。”他走去另一个化妆台的抽屉下拿网袋,绿黄相间的塑料丝,待会要装菜场的油菜,要装玻璃瓶的腐乳,葱姜蒜。最好能买到活鱼,夜里好给庆哥顿鱼汤。他现在搬出来住庆哥公寓,做老妈子的活计,当做抵房租。倒是不用睡亭子间,睡正儿八经的客房。
路晓笙却一厢情愿的理解为他对戏剧太过热爱,简直要忠贞不渝,于是自动带入郦三公子的浪漫气概,更觉选人没错,只差说服。他就是要这种本色出演,是人在戏中,又是人在生活里:“那我请你吃晚饭?”
“我回家做饭。”
“那你请我吃晚饭吧,你家在哪里?”路晓笙立刻拉住了他的手。他停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路晓笙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路先生这样的……性情中人。”他本想说厚脸皮,到口又怕人生气,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咽了回去,只是僵僵的抽出自己的手,决意不再理会这剂膏药。
然而膏药紧追不舍,粘着他走出后台。期间路晓笙快速讲了郦三少的戏,重点突出郦三少如何风流倜傥,如何对戏曲的如痴如醉,自动过滤了郦三少为了这个下三滥的行当抛家弃业,情场失意,并且戏份占不足全局百分之二十。
邓月明起先不再理会,然而路晓笙拉拉扯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热滚滚的散下热气来,令他十分不舒服。偏偏路晓笙没有知觉,任是龙飞凤舞满口跑车。他给邓月明规划好了所有的未来,连出演郦三少后的下部电影都有了灵感,势必要让邓月明演男一号——仿佛只要演一个配角,邓月明就能平步青云了。
路晓笙却一厢情愿的理解为他对戏剧太过热爱,简直要忠贞不渝,于是自动带入郦三公子的浪漫气概,更觉选人没错,只差说服。他就是要这种本色出演,是人在戏中,又是人在生活里:“那我请你吃晚饭?”
“我回家做饭。”
“那你请我吃晚饭吧,你家在哪里?”路晓笙立刻拉住了他的手。他停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路晓笙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路先生这样的……性情中人。”他本想说厚脸皮,到口又怕人生气,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咽了回去,只是僵僵的抽出自己的手,决意不再理会这剂膏药。
然而膏药紧追不舍,粘着他走出后台。期间路晓笙快速讲了郦三少的戏,重点突出郦三少如何风流倜傥,如何对戏曲的如痴如醉,自动过滤了郦三少为了这个下三滥的行当抛家弃业,情场失意,并且戏份占不足全局百分之二十。
邓月明起先不再理会,可路晓笙拉拉扯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热滚滚的散下热气来,令他十分不舒服。偏偏路晓笙没有知觉,仍是龙飞凤舞满口跑车。他给邓月明规划好了所有的未来,连出演郦三少后的下部电影都有了灵感,势必要让邓月明演男一号——仿佛只要演一个配角,邓月明就能平步青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