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扶着辛沐从软轿中出来,辛沐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大昇的繁华热闹,这大气恢弘的越州城,远不是昭月能比较的。辛沐看着这一切,有一种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而后至真也从软轿上下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越国公府的南侧门。
至真有些发愣。按规矩来说,奴婢们是不准从正门进出的,辛沐虽说曾是昭月的三王子,但他现在却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放逐者,让他从南侧门入府并不是不合规矩。
只不过……有些不近人情。
至真觉得容华根本就是个骗子,强调了许多次会对辛沐好,但都是说说罢了,这人刚到呢,就给人受这样的委屈。不让辛沐走正门,也不知道是怕被谁给看见。
但辛沐不甚在意,但凡是容华的安排,他都欣然接受。至真都搞不明白,从前那个对人冷漠的三王子,是如何变成了今日这样任容华搓圆捏扁的小面团的?
容华没让辛沐走正门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不过瞧见了辛沐的表情,便知道他并没有在意这件事情,于是也放松了下来,笑着对辛沐说:“先前我已来信让人把你的住处收拾出来了,也安排了几名粗使下人,你先过去,有什么需要的告诉至真一声就行。我就不陪你了,得去大哥那边看看。”
辛沐充满依恋地看着容华,问道:“那你今夜过来吗?”
这直白把在场的人都给惊到了,容华也是有些没反应过来,楞了愣神,又浅笑起来,觉得特别有趣。辛沐不通风月,从来都不知道这些闺房之话是不能当着人说的,这份难得的懵懂天真在这样一张让人惊心的漂亮脸蛋上,实在是相得益彰。
容华觉得喜欢,便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说:“嗯,你要等着我。”
辛沐脸上浮上了一点儿浅浅的暖意,道:“那我等着你。”
容华又捏了几下辛沐的脸,便让至真把辛沐给带进了南侧门之中。
越国公府果然如同至真说的那样大,进门之后就换了两人小娇,走了又两炷香的时间,才到了容华给辛沐安排的住处,拂柳殿,夕颜小筑。
拂柳殿是越国公府上最偏僻安静、也最为精致的小殿。夕颜小筑不大,整个院子都被夕颜花包围起来,算是越国公府中景致最为美妙的小院。到了这里,至真才稍微觉得宽心了些,至少容华没有把辛沐和那些伶人安排在一块儿,还算是有心。
*
正当此时,容华已到了越国公府的正门,刚一到,便有个五十来岁的老仆在门口候着。这老仆名为姜宏,已在越国公府中伺候了三十多年。
容华下了马,把这迎候的一群人给看了个遍,也没瞧见个相见的人,脸色便沉了沉,并不怎么高兴地问:“我大哥呢?”
姜宏答道:“侯爷,国公爷的旧伤犯了,这几日一直卧床静养。国公爷收到您从昭月送来的信,怕您分心便没让人通知您。”
“哦,可真是难为他记挂我了。”容华嘴角歪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姜宏装作听不出容华的嘲讽,继续说:“国公爷是很记挂您,还在病中便说了,若是您回来,就让您立刻去承志殿见他。”
容华小的时候,容征对他不仅是不好,简直可以说是恶劣,后来又把他当做物品一样送到京城做人质,可以说以前的容征对容华并无半点兄弟亲情。
容征渐渐步入中年,既伤且病,膝下又无子女,突然开始像个老年人一样重视起家人来,打算重拾和容华的兄弟之情。
可这一切都是如此困难重重,且不论曾经的感情的淡漠,单单就是那个原因,容华都能怨容征一辈子。
但容华并不恨容征,也没有打算与他决裂,到底是血脉相连,此二人在这世界上都只有对方一个亲人。容华从未想过与容征决裂,也从未打算过兄弟阋墙,让任何越国公府的敌人有机可乘。
大概这辈子都会是这样,容华带着对容征的怨,直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离开人世。
脑子里想着过去的事情,很快人便已经到了承志殿的主院,这院内有许多人伺候,七八个大夫守着,老远就闻到了药味。
容华与姜宏一起进入院中,小厮们匆匆行礼,而后便着急地通报容征的病情突然又出现反复,方才睡下,又疼醒了过来。
姜宏脚步一顿,急道:“我就出去一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又出事了?此时可还好?”
一小厮回答道:“大夫给国公爷用了药,此时已好多了。”
容华眼皮也没抬一下,默不作声直接到了容征的内室之中。
容征就躺在床上,他的面目仍是英俊刚毅,但此时稍稍有一些病容。常年殚精竭虑地在军队与朝廷之间平衡,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要成熟一些,眉间有一道浅浅的印记,似乎永远不会消散。他和容华连半分相似之处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兄弟。
床榻之侧,有个身着玄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正端着药,小心地伺候着他。
容华看了眼容征,便把目光移到了那身着玄色衣衫的人身上,但容华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在心中想着,有些瘦了。
方才还病怏怏的容征,一见到容华便招手,有些虚弱地说:“我二弟回来了,快来这边坐着。”
容华走近行了礼,但并未按照容征所说坐在他的身边,而是依然垂手站着。
容征并未强求,只是看着容华。
在二人静默之后,方才那一直安静着的玄衣男子却开口了,对容征道:“正行,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下去了。”
正行是容征的字,若不是极其亲近的人,都不会这样叫他。
“映玉,我早已同你说过,我对你没有秘密,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对话你都可以听,你且留下。”说着话,容征便伸出手来,叫做映玉的玄衣男子便握住了容征生出来的那只手。
容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看了一眼映玉的脸。
并没有什么变化。
映玉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眉目如画,肤白如雪,本是一副十分魅惑的长相,可他的气质却十分高贵,带着些生人勿进的戾气,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站在树梢上的猫,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
容华抓不住他,他却主动地握住了容征的手。
容华觉得有些刺眼。
“二弟,你送来的信笺,我都全部看过了。”容征继续把目光投向容华,“昭月发生的变故你处理得很好,成璧郡主与昭月二王子和亲的提议也很好。我仔细想过了,若是你们二人互相没有意,倒也就不耽误那丫头了。这事既然是你提出的,便由你给皇上请旨吧,皇上信任你。”
越国公府在越州一带的势力已经很强了,不管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都对容征颇有忌惮,他若是请旨将成璧郡主送去昭月和亲,百官大概又会冒出越国公野心昭昭的议论来。
但容华就不一样了,他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个废物纨绔,况且他在京城为质的十三年,也是当今圣上做太子的十三年,他们幼时便相识,多少是有一些情谊。
总之请旨和亲这事,容征做不得,容华倒是很合适。
容华应了下来。
第24章
兄弟二人谈论了一些正事,又说了些容华在昭月无关紧要的小事,最后,容征才有些忧虑地说:“你把那昭月的三王子带回来了,如何安置的?”
容华略微一犹豫,还是说了实话:“我让他住在拂柳殿的夕颜小筑之中。缪恩褫夺了他的爵位,如今他已不是昭月的三王子,他愿意跟着我,我便一直留着他。”
容征又问:“那药人的血,还有用吗?”
容华回答:“有用,前些天至真中毒,他还给至真放过血救命。”
“他……是自愿就好。我曾与他算是旧相识,如今物是人非,我便不特意见他,省得他难堪。不过若是他想过来同我见一见,你便带他过来。三王子……辛沐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年纪尚小,身份又如此特殊。”容征安静了一会儿,又说,“别亏待他。”
容华淡淡地说:“我自然知道。”
容征渐渐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因此不再多言,示意容华退下。容华依然是客气地行礼,离开了内室。
而映玉还是守在容征的身边,一直都没有说话,依然抓住容征的手。
容华再一回头,只觉得相当刺目,转身便拂袖而去。
*
容华在容征那处停留了挺长的时间,这会儿天色已晚,辛沐早就用过了晚膳,也沐浴梳洗了,但却并没有睡。
倒这样陌生的地方,辛沐根本难以入睡,况且容华说了让他等着,他便一直等着,闲得无聊,就把书房中的书拿出来看。
容华到夕颜小筑时,已经快到子时了,见主屋中的油灯还亮着,便知道辛沐的确是在等他,方才大为不快的心绪已安慰了不少,不自觉便加快了脚步。
还未等他叩门,里面那人便快步跑了过来开门。
容华想,这硕大的越国公府,倒还是有一个人等着自己的。
辛沐开门,立即就抓住了容华的一片衣袖,有些紧张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容华轻柔地说着,然后将辛沐给抱起来,又抱到床上去了。
辛沐能感觉到容华情绪不好,但并不知道如何安慰,因此便笨拙地亲吻着容华的嘴唇,把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一丝丝温暖分给容华。容华抱住他,以一种狂风骤雨般的掠夺回应了他。
*
翌日,辛沐醒来时,容华人已经不见了,床榻的半侧已经凉了。
辛沐撑起酸痛的身体,坐在床上就一直呆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沐听见窗外有至真的声音,他正在小声地询问侍女辛沐是否醒了过来。
“我醒了,这便出来。”辛沐快速地起身穿好衣裳,头发都来不及挽好便去给至真开门。
辛沐打开门,至真便瞧见他穿着薄薄的衣衫,衣襟松松的没有系好,小半边雪白的胸口就露了出来。他脸颊泛红,整个人都像是被人给欺负过一样楚楚可怜,至真赶紧把他给推进屋里,拿了件厚的外衣给他披上,而后道:“哎呀,你慌什么慌,我又不是找你有急事,你穿好衣服再来啊。这样子,以后不许让别人瞧见了。”
辛沐也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慌忙进了内室穿好衣服,这才重新出来,有些抱歉地说:“我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我。”
“我能有什么急事?没什么重要的,就是告诉你我想搬家,想搬到你这夕颜小筑来与你同住,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立刻便搬过来。”至真说着便有些兴奋,期待地看着辛沐。
辛沐被那热切的眼神看着,实在是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是点点头,说:“你若是愿意就搬过来吧,只是别带那么多下人,我不喜欢太吵。”
至真欢天喜地蹦跶了起来,高兴了半天,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交代,于是又说:“对了,国公爷已经知道你来了,因此给你置办了不少吃穿用度的物什。侯爷问你想不想去见国公爷,若是你不愿意,咱们就不去见。”
几年前辛沐见过越国公,那时候辛沐还小,越国公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座山一样高大。他还记得,越国公看上去有些老成,单待人很温和,还送了他好多汉人的书,是个很好的人。
在这越州,这是他的一位故人,若是情况允许,他应当去看看他的。只是如今自己的身份这样尴尬,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况且他还病着,何必去打扰。
辛沐摇摇头,并没有给至真解释太多。
至真又说:“那你先用了早膳,我今日就带你四处逛逛吧?越国公府很漂亮的。”
辛沐依然是摇头,又问:“侯爷呢?他今日忙什么了?”
“国公爷病着,有些政务便只有让侯爷代为处理,侯爷应当会很忙,夜里才会回来。”
这里再大再漂亮,也什么好逛的。承志殿和威武殿是容征容华居住和议政的地方,不能随便逛。天元殿中住着成璧郡主,男人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应当去踏足的。而惜月殿中又有容华养的伶人,辛沐更不想去。
再怎么逛也不会逛出一朵花来,反正容华都不在。
至真见辛沐的情绪迅速地低落了下去,便有些放肆地捏了捏他的手,轻声在他耳畔说:“我同你说过的话又被你给忘了。你啊,这般看重侯爷,被他拿的死死的,以后可怎么办?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左右现在侯爷是不在,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能这样勉为其难地让我陪着。”
“你陪着,怎么算是勉为其难?”辛沐没再拒绝,和至真一块儿出了门。
一直到深夜容华才回来,他依然是没有太多的话,回来便是把辛沐给抱上床。
此后的许多天,都是这样,白天辛沐都看书,或者同至真待在一块儿,夜里便等着容华回来。他每日都会回来,但时间不确定,辛沐就每天都等着。他们鲜少有交流,可在床笫之间却异常契合。辛沐感觉容华对自己相当温柔,但他的一切温柔都与爱无关。
这一切并不是辛沐想要的,可他想要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
就在这般总是笼罩着淡淡愁绪的心情中,辛沐在越国公府已经待了两个月,而且一次没有离开过拂柳殿。
已是秋末。
容征的病情在这两个月内也有过好转,可就在冬至那一日的夜里,容征背上的毒疽突然复发,脓疮和血水共同往外流,仿佛铁铸的越国公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面露死色,成了一堆锈铁。
半夜,承志殿中的侍女发出一阵尖叫,彻底打破了越国公府的宁静,越州城中所有有名望的大夫都在深夜被接到越国公府,守在容征的床前诊治。容华正在政事厅处理公文,听到人传信,立刻朝着承志殿中飞奔而去。
辛沐在拂柳殿中,遥远的承志殿的吵闹声传过来已经很是细微,但他还是被惊扰了,便披着外衣走到了门口,只瞧见至真匆匆朝他跑来,着急地说:“方才承志殿中来了消息,说是国公爷旧伤复发,怕是要不行了,我们……我们……”
“我们赶紧过去。”辛沐一急,拉着至真便去。
此时若是不见,说不定此生都再没有机会再见。
承志殿中灯火通明,所有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没人顾上突然冒出来的辛沐和至真。在这一团乱之中,唯有容华尚且算清醒,尽管心中很慌,但他依然稳定住了大局,一面交代下人配合大夫为容征诊治,一面镇定地让人紧急预备寿衣,做好了两手准备,容华才进入内室去看容征。
容征趴在床上露出后背,七八个人摁住他,老大夫正在用小刀挑开他背上如拳头大的毒疽,一点点把黑色的脓血和腐肉给刮下来。
尽管用了麻沸散,但那疼痛岂是药物可以控制的?容征面色惨白如纸,冷汗将头发全部打湿,但他仍旧咬着牙,并未呼喊一声。
映玉跪在床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也是不发一言。
容华快步走上去,眼睁睁地看着大夫把容征背上的腐肉割下来,那血腥可怖的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
在生死面前,那些怨那些纠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容华顾不上许多,立刻跪在床前,一把握住了容征的手,容征便紧紧地抓住他。
大夫示意脖药童擦掉他脖子上的汗水,颤声道:“国公爷千万停住啊!”
容征咬牙颔首,所有人都不敢多言,那大夫便继续手上的动作,屋里安静得只听见刀割肉的声音,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容征背上的腐肉和脓血基本都被清除干净了,他的背彻底被剜出一个大洞,露出森森然的白骨,人也仅剩一息尚存。
第25章
大夫拿着一碗药,双手不停地颤,那药都洒了他一手,他慌张地看着容征,道:“国公爷,喝了这碗药,您的意识会逐渐模糊,但您千万记得,一定要撑住,一定要醒来,国公爷,我大昇朝廷的门户都在您的肩上,您万万不可出事啊!”
容征盯着那老大夫,虚弱地说:“我有些话……同我二弟说,这药稍后……稍后再喝。”
容华心如擂鼓,感觉自己的手已被容征给握的全是汗,他面目有些扭曲,张口道:“大哥你说,我都听着。”
“当年……我确实对你不好,也有……诸多……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有些是……是我迫不得已,有些……有些确实是我自私。但如今,在这世上,你我……你我是兄弟,已没有其他亲人……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