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玖卿冷冷一记眼神,右手张了张,顿时一股无形的气息将谣灯的喉咙堵得严严实实,呼吸不了加上惊慌失措,腾地便涨红了脸。应青现出手中长剑,欲朝方玖卿挥去,却忽而动弹不得。片刻之后,见那谣灯翻了翻白眼,便撤了法术。此二人,终于安静下来。
方玖卿拿出那纸,召出纸灵。“你可知他在何处?”
纸灵一颤,道:“小灵不知,小灵······感应不到仙家。”
“墨辰,为何要敛了气息?”应青闻言,心头满是疑惑,看着那纸灵,却瞧见那纸上的背影,神似方玖卿。又甩了甩心思,知那只是玄月的背影,墨辰曾告诉过他们那梦中的背影。
方玖卿一挥衣袖,纸灵便垂着头回到纸上去了。
死寂般的沉默蔓延开来。
一个小脑袋又从纸上冒出来,偷眼觑了觑那令妖灵惧怕的方玖卿,只见他脸色比先前冷了几分,阴了几分。缩了缩脑袋,终究还是冒出来,道:“小灵,因墨辰仙家对玄月深重的执念方生出来,而这一个多时辰以来,小灵的灵力在消退。如此看来,墨辰仙家已然在执迷与放下之间徘徊。虽然如此一来小灵最终会消失,但小灵依旧希望,仙家可以放下过去。小灵知晓,仙家夜半心思。小灵不知此段日子仙家究竟是为何人何物而逐渐心灰意冷,但小灵能够感应到,仙家此刻,正在心之悬崖边踱步。若是小灵消失了,一直认为失了玄月便一无所有的仙家,亦会消失吧。所以,小灵也许自私,但恳请各位,不要去找寻仙家,让仙家解脱吧。”
方玖卿听着听着,抓了他一把冲出窗外,眨眼消失在黎明前最暗黑的那段时间里。
解脱?他不许!他消失了,谁在心疼的夜里给他暖心?他必须承认,心上有他的手,的确没那么疼了。从前幕澜亦曾如此待他,却依旧无甚作用,直到最后幕澜亦只是化了红狐卧在他怀里给他取取身体上的暖罢了。
“你忘了便忘了,山有木兮,花开堪折。”
“你知道等待的滋味吗?”
“如今,都结束了。”
不是说无怨无悔?他说他不明白,他的确不明白,但既然他明白,既然说了无怨无悔,便不该就此放下,否则,他会消失的。忽而苦笑一声,若是墨辰继续执迷下去,那该是多么痛苦。若以朋友自居,当为他解脱而放心,即使人间再无墨辰,只有一缕名曰“墨辰”的魂灵,忘却前世今生,只拥有下一世他们都成为无关之人的一生。
方玖卿忽而在风中停下,远远看着天边一小片鱼肚,微微泛着黄,沉默良久。
他终究,寻不到任何理由让他留下。
他低头,从胸前衣裳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来。心头一凉,纸灵不在,看来,他已放下了。那么他会以何种方式消失呢?重新折起来收好,化出焦尾琴,一曲《唤灵》激荡山林。山中成精或成妖的花木禽兽、隐匿的怨灵恶鬼,以凡人听不见的声波哀嚎着,一个接着一个,眨眼绽成光尘,或黑或灰或红或蓝,最终魂魄不存。
此曲惊动了天方,更是下奏加紧寻回苍龙血脉。身后飞赶而来的五人,来不及施法便觉脑袋昏沉,幸得颜渊及时凝了结界。连结界也险些要破裂之时,方玖卿终于停下手来,收了古琴,回身冷淡说了一句“走吧”便回酒楼去了。
三十三重天,玄幻镜被收了起来。迷蒙缥缈仙境,太上老君捻捻花白长胡子,低头下了一子黑棋,抬头笑道:“御文星君,真真不悔?如这棋,”敲了敲那明显下错了的一子白棋,“下了便下了的。”
御文星君淡淡笑了,又下了一子。“下了便下了。”一个小精灵出现在仙亭外,欣喜地朝御文星君飞去,开怀笑着:“星君,还好你没忘了小灵。”
御文星君接住那白萝卜大小的白影儿,抚了抚他的头,道:“我既没放下,又怎会忘了你?”
白萝卜这下可不满了,嘟着嘴:“这么说,星君若是放下了,也便不需管小灵了?星君你忘恩负义。”
御文星君重重敲了他脑袋一下,故意板正了脸,道:“莫贫嘴了,赶紧谢谢太上老君让你成为仙灵。”
小灵嘻嘻一笑,恭敬地朝太上老君一拜,道:“谢谢太上老君,让小灵脱离随时会消失的苦海。”
太上老君咪咪一笑,朝御文星君正色道:“老仙追求的是‘道’,你与紫微帝君,本就是此道劫所在。而今,落得如今下场,也不需去怨恨谁了。”
“御文,曾经怨恨,可如今,既是明白天帝为苍生的苦心,便也怨恨不得。只是,玄月······我······”御文星君站起,转身却无法成言。望着仙亭下缓缓流水,只见一瓣落花虚虚浮着。
太白金星走到他身旁,拂了拂袖,满眼落英。“人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仙认为啊,流水既载落花,何以说一定无情呢?”朝他深深笑了笑,继续道:“你是去是留,老仙不阻你,自是看你与紫微帝君能否成全了这道劫,苍生既要为道应劫,又岂是天帝所能阻碍?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你如今,仙法被封印,该怎么解,此为天机。御文,你身上的关键,事实上不在于你仙法强弱,亦不在于你是否忆起前世,是否知晓他的前世,但此亦为天机,老仙,只能点到此处了。”
御文星君拂了拂身上的白衣,一眼望穿流水落花,转头轻笑:“御文,能得太上老君指点与帮助,已是万分感谢,又岂能奢求让太上老君逆道而行泄露天机?”
“你若是留,便留在三十三重天,九重天便莫去了。老仙啊,也想趁此惩罚惩罚天帝及那帮仙家,因而你是御文星君这一事,无人知晓。你若是想走,老仙也不阻,想回来便回来也可。一切,均看你们的造化了。”
被收起的玄幻镜中,七人心头怅惘地穿过人群。
第26章 秋夜重逢
两盘棋,下了春去秋来。
御文星君从三十三重天望下去,九重天迷津渡云海依旧如两万年前一般无二。五万年前,紫微帝君不在了,他便在那等了他三万年,之后的两万年······
“星君,是时候出发了。”小灵轻飘飘飞到他身旁,搅断了他的思绪。
人间正道是沧桑。
短短几个月时间,魑魅魍魉搅扰人间,至于根源,据说是方玖卿那一曲《唤灵》所致。《唤灵》虽将坤伶山的妖精怨灵铲除殆尽,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然而,《唤灵》奏出不几日,除却坤伶山附近之地外,人间处处妖鬼出没。
这些妖鬼,既有小喽啰,又有大头头,然而亦都是些散妖散鬼。故同属妖鬼,却分为三派,一派散的便摧残人间,一派善的便无所动作,一派界定不了的,便是阻挡魔君那些。怪不得魔君明明不曾多么严重的为祸五界,如来佛祖却似是有先见之明般派了神佛按功德谱救助苍生。想来,竟是预到了方玖卿会奏这一曲《唤灵》。
如此一来,几月时间,那一行七人便见多了生灵涂炭,便多了出手的机会,亦多了不少麻烦。方玖卿身为魔,他本不该去救助那些生民,却因那些妖鬼常常有意或无意去骚扰他们,甚至联合步心他们欲将他们置之死地,故而,未免明里暗里过多不确定性威胁他们安全,便遇妖打妖、遇鬼伏鬼,甚至是半路杀出来的仙家,亦一同重伤了事。
可笑的是,明明是要毁天灭地的魔君,亦即五界之中最遭唾弃与仇恨的魔君,竟渐渐成为了无能为力抵挡妖鬼的凡人心中的又一迷样的神仙。有些遭受妖鬼严重侵蚀的地方,在方玖卿一行人顺道将他们解救出来后,竟建起了庙宇,将方玖卿供奉了起来。这着实令方玖卿哭笑不得,只得晚间派北渺或映生在庙前刻上“吾乃佛祖座下,请供奉佛祖”,这几个大字不能太平常,还得有金光萦绕一天,生民方才会信。于是,那庙又换成佛祖给供奉起来。的确,拯救苍生这种事佛祖一直在做,他们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化身的佛,默默救助那些生民。因此,把功劳归给佛祖,终归是没错的。
天方如今亦真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派出去寻苍龙血脉的人马毫无消息,那边方玖卿一行朝着目标越走越近,甚至连寻苍龙血脉都要与天方争个高下。一旦苍龙血脉被魔族先寻到,魔族定将其碎魂裂魄,那么,在天方看来,一切都算完了。
只是,这有趣的打怪路上,终究是少了一个身影。方玖卿时不时夜半无人便从胸前拿出那张描了玄月背影的那张纸呆呆看着。
“心有所念,便有所动,无怨无悔。魔君你不会明白。”
是他不明白,所以才会时常看着那张纸?还是,他其实早已明白,依旧时常看着那张纸?方玖卿微微皱眉,斟了一杯酒,昂头喝下,又斟了一杯,正欲举杯,忽而手腕一翻,将那纸折好放入怀中,淡淡应了声敲门之人。
“玖卿大人,一个人喝酒呢,让安芷陪你一道饮吧。”安芷跨进门来,便闻到淡淡酒香味。
“你去问小二多拿只酒杯。”方玖卿淡淡看了他一眼,仰头饮了一杯。
安芷轻轻笑着,坐在他身旁的凳上,从他手里拿过酒杯,斟了一杯,朝他狡黠一笑,便将杯中酒饮尽:“共用一杯又有何不可?”
五个月来的相处,方玖卿自是清楚他那些自由不拘的行为举止。然而,当真要他与他共用一杯,他更是明确了安芷内心的想法。冷着脸不发一言,静静看着他斟满了一杯递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安芷见此,心中一阵失落,便猛灌了自己几杯酒,呛得咳出声来,面前的人却依旧淡淡看着他。他又饮了一杯,放下酒杯,低头看了酒杯许久,许是酒劲上来了,微醺之下竟直接摔了酒杯。
迷蒙着眼看着他,站起身子扶住他肩头,脸上一片哀色:“是你告诉我说要还我一世,如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宁愿你把我丢在坤伶山上。”
“方玖卿,你竟然把墨辰丢在坤伶山了?”
他何曾丢下他?他只是,以为他会自己跟上来罢了。
“若是小灵消失了,一直认为失了玄月便一无所有的仙家,亦会消失吧。所以,小灵也许自私,但恳请各位,不要去找寻仙家,让仙家解脱吧。”
他何曾不想让他解脱?他只是,不想让他消失罢了。
“君上,我去寻时发现死虎附近有一滩仙血,不知是否是墨辰公子的。”
吐血又如何?他终究不是玄月,而他,到那日阳光灿烂时方发现,他想成为那玄月。只可惜,只是背影相像罢了。所以,他离开了,他放下了,他终于明白,他随着的人,是错的。而今,他是入了轮回,还是隐逸避世?可不管如何,他,亦只是他的无关之人罢了。
自从道人陷害父母,他便不再相信情之一字。直到连城与颜渊出现,他相信了友情,但亦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而他的出现,他竟破天荒地想去逗弄他,直至如今,连心疼之夜都蜷缩着念着他。
他如今,明白了。
可那人,已不在。
方玖卿抬头,冷冷看着那有点醺醺然的安芷,一把拂下捉住他肩头的两只手,拉过一只便将他甩到榻上,毫无怜惜可言。拂袖灭了烛光,便成漆黑笼罩下的重叠人影。
“你就那么想要我许你的这一世?”方玖卿冷着声,连身体都是寒凉的。
“本来无所谓,但既然爱上你,为何不想要?”安芷开怀一笑,手上动作却不停。
“你知道什么是‘爱’?”一把捉住那双不安分的手,咬了他手指一口。
“正如······你念着那人一般。”安芷轻吐出声,却将方玖卿的思绪狠狠抓牢,最终在极度痛苦中涣散——是他。
他忽而温柔起来,因为那是他,是那个月圆为他暖心的人,是那个任他逗弄默默忍受的人,是那个永远只追随着玄月的人。但是,现下,他在他这里,就在他身/下。
安芷笑了,在夜里笑得灿烂。这,便是他的目的——得到他。
微微烛火亮了起来,方玖卿冷喝一声,头也不转便一指弹去。烛火灭了,却瞬间又亮了起来。
“别以为本君不杀你,出去。”方玖卿将他双/腿掰得更开,眼光不转,便冷冷对桌前站着的人说道。
可烛火依然亮着,缓缓跳跃,一下一下打在他们脸上。
方玖卿干脆不搭理,继续埋头。没工夫去理会,只当颜渊爱看好戏,便让他看个够罢。
“星······墨辰,魔君在做什么?”白萝卜飘着身子,好奇地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两人。
墨辰微微一笑,紧紧盯着那在上方的躯体,道:“在做魔君想做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家,转过头去。”
“为什么你可以看我不可以?看了长大后才懂啊。”白萝卜飘啊飘,飘到方玖卿身旁。
“因为,我想看见他。”墨辰依旧笑着,笑得开怀又凄然。烛光在脸上跃动,更是将他眼眸中愤怒与哀伤、依恋与不舍,衬得鲜活又灵动,渐渐晕散开来,惊住了榻上那人。
他,原来竟是这么对他的么?隔了一个夏,便什么都忘却了。可一个夏以前,也许亦只有他自己的自以为是罢了。
玄月,他忘了。
可他能怪他么?不能,身下那人,是他寻了两千年的人,是那个他欠了一世的人。
那,他呢?他等了五万年,玄月依旧未能寻到他。他去寻玄月,却发现,已然结束了。
一世百年,两千年,五万年,到底谁更该被眷顾?
他依旧笑着,笑得云淡风轻,花开无痕。
方玖卿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彻底明白过来站在桌旁的到底是谁。他不敢转过头去,只因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若是从前,给他一指,冷哼一声,便由着他了。可现下,他却做不到了,他要想该如何去面对,甚至如何去解释。可又转念一想,他需要他的解释吗?他一心想着找寻玄月,又何管他的解释是什么。可刚刚他说了他想看见他,他究竟要怎么去理解这句话?
念了五个月的人儿,终于还是再见到了。
他说,心有所念,便有所动,无怨无悔。他因为念,方把安芷当作了他才有所动,可他却后悔了。身下的人,不是他。
方玖卿披衣起身,简单束了束腰带,站在他身前,朝他微微一笑。只有他知道,这微笑里,潜藏了多少欣慰。
他忽而笑得越发明亮起来,如那终于驱赶走乌云重新看到世间风华的繁星,欣喜得耀眼。“你回来了。”
“回来了。”墨辰的笑容从点烛起便未曾落下,只是这一回答间,却落寞了几分。他要撑不住了吧。“小仙看来又打扰了魔君的好事,两位可继续,小仙先告辞了。”
扬州那日,他亦如此对他说,所以他便放他走了。东海今日,他亦如此对他说,可他不想再放他走了。
他一步跨过去,扯住了他袖子,喜悦又羞愧地看着他。
墨辰敛了笑,不动。
良久,他过去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了一声“你比较暖和”,墨辰便再也抑制不住,一滴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第27章 笑调剑指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方玖卿,快起床,我数三声,一,二,三。”
“砰”,门被踢开。能如此不怕死敢踢魔君房门的,亦只有谣灯了。自从墨辰不知所踪后,谣灯便对方玖卿少了许多畏惧,特别是当他因其他事——比如打怪、睡懒觉耽误了寻找墨辰的时间时,他更是气势汹汹不怕被杀。
方玖卿亦不甚去理他,一是墨辰看起来的确是因为他才无踪影的,二是他不在乎这孩子心性的小仙的所作所为,他知道他是将怒气发在他身上,三是他是墨辰的朋友,他不愿去伤他。于是,五个月来,其余人等对此已见怪不怪了。只是当遇上妖鬼时,谣灯却第一时间躲在他身后,貌似直接把他当兄长一般。
然而,其他人却终是没有这个胆儿如此对待方玖卿。连颜渊亦不敢过分逗弄方玖卿,只是方玖卿与他之间,总有些莫名默契,即使互闹起来,亦少了许多乐趣。只因他与他,过于合拍。
一个白萝卜大小的白娃娃扑到他眼前,咪咪笑着。
谣灯一愣,忽而忆起这娃娃,小心翼翼探询道:“你是,那纸灵?”
白萝卜重重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榻上。谣灯沿着他的目光一望,吓得赶紧捂住了嘴,悄悄抖着腿倒退了出去,再抖着手拉上了房门。转身背对房门,猛吸了一大口气,停了几秒,慢慢呼出来。眼角便忍不住挂下了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