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而更衣,更衣而握发,如此紧密相连的动作,只能让人内心生出一个猜想。
太子忽而笑了笑:“难不成素日里伺候你穿衣的,也是他么?”
楚歌抬头,只见太子嘴唇翕张,轻轻吐出三个字:“赵从一。”
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如水,静静流淌着,仿佛没有半点儿攻击性,楚歌却感受到了一阵阵压迫,来自于他这位素来温和文雅的兄长,他迟钝的觉着,似乎有一些不对劲,但是这个答案是他无可辩驳的,于是最终他点了点头。
太子凝视着他,面上的笑意似乎更甚,吐出的话,一字一字,却是彻骨的寒凉:“就这么倚重他?不过是一介身份卑贱的侍卫而已……”
.
楚歌心里一惊,刹那间想起来那些,自己没有管束,因此演变得越发激烈的流言。他从来没想过,竟然连远在东宫里,天天都是国家大事的太子会知道这个。
楚歌勉强的笑了一下,说:“哥哥你在说些什么?”
太子淡淡道:“还要抵赖吗,京中都传遍了……谁不知道你眼下十分宠幸一个侍卫,没日没夜的在府里厮混。”
顿了片刻,又道:“早知你会如此胡闹……孤当初便不把他指给你了。”
楚歌哆嗦了一下,有种做坏事儿被家里人抓包的感觉。虽然实际上他是在勤勤恳恳工作,但在他人的眼里却绝非如此。
那么依照姬楚的暴脾气,还有对于太子的依恋……他应当是顶回去,还是仔仔细细的解释?
楚歌有一点犹豫,不知道采取哪一种解决方式比较好。
然而就是他这一瞬的犹豫,让太子的眼底悄无声息暗沉下来。明明还是如水的眼眸,却从采采春水,化作三九寒潭。
太子淡淡道:“什么时候的事情……难不成是那日你从东宫回去后么?”
他原本只是不经意间的询问,却对上了楚歌震惊至极的眼神。一刹那间,惊愕陡然而起,下一刻,被背叛了的愤怒席卷了全身。
太子冷笑道:“孤却不知道……原来楚王的欢喜,却是如此的轻忽与短暂。如此随意的,便可以赐予他人。”
楚歌一时错愕。
话里的潜藏着的怒气几乎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眼前这眉梢眼角都冷了的人,哪里还是先前那个风神如玉、神采翩然的太子。然而下一刻落地的话语却击碎了内心所有翻滚的疑惑:“楚王难道忘了,当日赠与孤的一壶酒吗……孤却牢牢的记着呢。”
在这一语后,楚歌登时僵住,内心翻滚的惊涛骇浪几欲咆哮而出——太子这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不是向来对姬楚的心意避而远之吗,又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将那无比荒谬且怪诞的一夜给提出来,要知道眼下甚至是他新婚后的第一日,昨晚才娶了新妇,入了洞房。
还有这隐隐然被背叛了的语气,早已变得不再温和的眼神……
这内里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纠缠不清,楚歌打定主意要将那一日给压下去,纵使太子心意有变,他也只能装疯作傻。
楚歌道:“哥哥说什么,我怎么不知晓……”
太子闻言勃然大怒,断声喝道:“姬楚!”
已是到了直呼他名字的地步。
楚歌转头,避过了他灼灼的目光,低低应道:“我已经知晓错误了,哥哥且原谅我一次罢。”
原谅?
太子不怒反笑,这要教他怎么原谅?
杯中酒是心上刀。眼前人……却是心上人。
欲|望如困兽在囚,他用理智束成枷锁,警告自己不能向前。无数次抗拒换来对方绝地一搏,他已然要沉沦下去,将他拉下的人却轻描淡写,要从其中脱身?
太子冷冷道:“孤若说不呢?”
楚歌没有应答,他静静的看着自己已然风雨欲来的兄长。
那样平静的眼神却让太子内心感受到了一阵莫可名状的恐慌,他从没有,从没有见到过自己幼弟这般模样。
生来千娇万宠,养成了他骄傲肆意的性子,他从不知什么是困难,也从不知什么是后退,撞上了南墙也绝不知回头。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他遂不了的愿望……
太子无数次抗拒,却最终被他大胆到疯狂的一杯酒彻底拉入漩涡。而此刻,他的目光变作了一片平静,波澜不兴,如止水镜面的平静。
如果不是自己指去的那个侍卫——
“赵从一。”太子一字一字,轻忽的念出了那个名字,那是他受人所托,要保下来的忠烈遗孤,却从没有何时,像眼前这般,憎恨他的存在。
里面的蕴藏的语气令人心惊肉跳,楚歌蹙眉,轻声道:“不干他的事。”
他这一声辩解如同滴入了热锅的清水,彻底激得热油沸腾起来。
“不过一介身份卑贱的侍卫而已,容貌粗陋,性子不堪……这阖宫上下,比他强的不知道有多少个,你便当真自甘堕落,要与他厮混在一起?”
字字含怒,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势,几乎要将人给压垮。
楚歌几乎一窒,却轻轻笑了起来,他甚至歪了歪脑袋,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难道不是哥哥把他赐给我的吗?”
太子周身威势微微一滞。
楚歌低低的说:“哥哥当初将他指到王府,让他保护于我……我百般不愿。如今我后退一步,便由他护着,难道不是如哥哥所愿么?”
他声音轻飘到下一刻就会消碎,眼神也渐渐茫然起来,太子瞧得一惊,愤怒被隐隐的后悔压下,还未曾解释,又听到了下一句话。
“我带的是最烈的酒,下的是最狠的药……哥哥如此狠心,要让他将我带走,当真是不知晓,我会被怎样么?”
痛苦如排山倒海,轰然席卷了他的整颗心脏,太子一时木然,竟不敢猜测这段话后蕴藏的意味。
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弟弟,珍宠得如珠似玉的宝贝,就那样被带走——
他想说并不是这样的,他把那个侍卫指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念头,然而他自己都不能忽视,在两人滚作一团,而最终姬楚被带走后,他心里隐隐然的庆幸。
“我以为哥哥应当是高兴的呢。”
宛如呢喃的声音,却如一根细细的尖针,刺入他的心脏,搅开了所有隐秘不堪的情绪。
对侧的人弯了弯唇角,面容就当真如春水采采,秋月皎皎。
而吐出来的话语,却似三九严寒中的风霜剑,枷锁刑堂下的刻骨刀:“哥哥知道在马车里是什么滋味么,外面很冷,很冷,里面又很热,很热……他的脸上全是刀疤,身上也全是伤,后腰被烧毁了一块……”
“哗啦”一声响,却是太子抬手拂过檀木方桌。
只见碎杯碎盏无数细粉,遍地菜肴入眼狼藉,屋外远处登时响起一阵阵脚步声,却还未靠近,便被一声怒喝吓退。
“滚!”
太子的眼珠子几乎都被烧红了,早没了先前温和文雅的模样,他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暴起,露出的手背几乎可以数出道道青筋。
楚歌轻声道:“……哥哥小心你的手。”
大概当真是被划破,血珠顺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滴一滴,跌落下来。
楚歌瞧在眼里,一阵阵头晕目眩,他无法控制住自己晕血的毛病,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那几滴暗红色的血珠所笼罩。一片猩红的血雾,弥漫着,咆哮着,他几乎要没有办法呼吸。
有人快步走来,按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是十分急切的在他耳旁说话,一声声极是焦急。
楚歌张了张嘴唇,然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一声模糊的音节都没有。
他的世界被暗红的血雾掩盖,天旋地转,一片痛苦。
在他都不曾知道的时候,面色已然是一片金纸惨白,嘴唇哆嗦着,闭合的眼帘不住颤抖。
就像是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惊吓。
许久之后,他终于从那片晕眩中回转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床上,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的程太医诊着他的脉,而他的便宜哥哥就站在一旁,清雅温润,却掩不住眼底的一分焦急。
发现了他的转醒,太子当即上前,询问病情。
程太医一捋胡须,悠悠然叹息道:“惊悸过度,忧思伤身。”
待得所有人都离去后,这片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二人。
无人开口,一片寂静,楚歌垂着头,望着太子已然被包扎妥帖的伤口,盯着缠绕的白布,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有人前来,宫人在外禀报,原来是太子妃久等太子不至,前来催问。
楚歌从床上撑起,道:“就不打扰哥哥了。”
太子目光扫过他惨白一片的面颊,嘴唇轻轻抿着,许久后开口,语气涩然:“是孤的错……”
楚歌摇头:“哥哥哪里来的错,错的都是我……”
太子要将他按在床上,楚歌却一力挣扎,他是练过武功的身体底子,纵使方才有些晕眩,太子也无法将他全然按住。
询问声低低,隐含着伤痛:“你便连看着孤……也这般难受么?”
楚歌心里叹气,他迎着太子的目光,坚持下了地,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当初是我不晓事,肆意胡闹……如今哥哥与嫂嫂新婚燕尔,我却留在这里干什么……只盼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一枚绵软温润的玉梨被太子窝在掌心,他轻轻伸出手,让潜藏的坠饰大白于天日。
他的语气十分冷静,冷静中却暗藏一丝几乎消泯的期盼:“你若当真这样想,又为何要送孤这物?”
作者有话要说: 赵从一: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你怎么样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又可以开始腥风血雨的修罗场嘻嘻嘻嘻嘻
宝贝,本文狗血放飞,就不要计较三观啥的了,么么啾!
2017.7.11
第63章 ACT2·破国
63.
楚歌一怔。
他却是绝不会认错, 太子手中, 这枚自己昨日里才送去的玉坠的。
太子面容清雅如春山,瞧着他怔忪的神情,一时间眉目里竟然泛出来悠悠的笑意, 仿佛浑身压力都涤荡一清。
果然如此。
倘若不是心中惦念, 恋恋不舍, 怨怼难消,又何必在他大婚之日, 送来这么一枚意味晦气的礼物呢。
梨。
离。
这枚梨形玉坠, 便是最好的解释。
何况他还能认出来这玉佩出自于何料之中, 雕琢于何人之手。玉料是他当年亲自挑选,送与姬楚的羊脂白玉, 雕琢者是京中最好的匠人,手上接了无数活计, 也不知道姬楚是怎么软磨硬泡, 才生生插了进去。
昨日里收着这枚玉坠,是无边的愤怒;今日里将之握在手中, 却是难言的欢喜。
手指微微上拢, 将这枚温润绵软的梨形玉坠握入掌心,顶端微微的凸起硌到了肌肤, 却再没有任何不悦的念头。
太子嘴唇微启, 正欲说话,却见着对侧的少年垂下了头。
他的面容隐藏在了阴影里,只露出一截雪白雪白的下颔, 消瘦得令人心惊。
“哥哥以为呢?”楚歌低低的反问。
他抬起了头,目光忽远忽近,飘渺不定,最后终于落到太子捏起的手掌心,唇角勾了勾,面容上绽开一个几近自嘲的笑:“哥哥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太子目光里的笑意便凝住了。
他看着立在自己眼前的人,看着他脸上自嘲的笑,如此的陌生,又说不出的惨淡:“既然哥哥已然与另一人拜过天地,我又怎会……纠缠不清?”
余音低徊,渐渐落到了不可听闻处,消弭殆尽。
记忆中向来肆意张扬的面容化作一片苦涩,太子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凉透。
他机械的咀嚼过这短短的一句话语,忽然间,一股恐慌便蒸腾而起,攫住了他的心脏。
太子几乎想要伸出手,按住少年微微翕张的嘴唇了,仿佛只要这样,他便可以避开那些他隐隐然已经有预感的话。然而最终他的身体并没有行动,他依旧站在冰冷的地面上,看到那双淡色的嘴唇张开。
那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自然……是应当乖乖离去的。”
少年眉尖原本轻轻蹙着,却缓缓舒展开来,他甚至扯着唇角,强逼着自己露出一个笑容,然而落在太子眼里,却是比哭着还要难堪。
“从今往后,我当远离……惟愿哥哥与嫂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白首同心。”
如一盆冰水漂泊而下,击碎太子所有痴心与妄想,他只觉得置身于三九严寒之地,而一句句,犹如凛冽朔风,冰刀霜剑,他犹不能逃离开去。
“我便全遂了哥哥念头……只盼从此,你能得到圆满欢喜。”
.
太子偶染小恙,身体不适,原本众人以为只是传言,但随着他一连几日都告假没有去上朝,文武百官已渐渐相信了。
掐着日子算算,似乎自从大婚后不久,太子便病倒了。
太医署的官员一个劲儿的叹气,只说不应当在这种时节娶妃,无论如何也得过了这料峭的春寒再行操办才好。
钦天监的监正也是毫不退让,直言道,那日子便是穷尽心力算出的黄道吉日,一年之内,再难逢如此佳期。如果太子愿意等等,那么等到明年去也是可行的。
说是这么说,但哪里能让太子等到明年去?
明眼人都知道,早在几年前,他便应当给东宫迎回女主人了,只是一直拖着,一而再,再而三,才终于拖到了眼下这个时节。
京中与他年龄相当的贵胄之子,哪个不是娇妻在怀,稚子在堂?
也偏偏就是太子,拖到眼下才娶亲。
皇帝数来数去,也就只有早逝的元后留下两个孩子,年纪大的那个早早的封了储君,年纪小的那个,也是牙牙学语之时,便已得封楚王。
楚王行事一贯都是不着调的,这帝京上下,除却头顶上的两尊大佛,哪个不怵他。虽然没有明着说,满朝文武早就把他未来的路子给定了,当一个侍花弄鸟的闲散王爷,大周也不是养不起这么一号人。
于是更是满腔心血都倾注到了太子身上,此刻这一病,不知有多少人嘘寒问暖,东宫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
但这里面却不包括一向与他亲密无间的楚王。
自从太子生病,楚王竟然没有踏足东宫一日,整日整日的窝在他那一方小小的王府里,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
楚歌想要把自己从漩涡中扯出去,但这漩涡却不放过他。
他还没在王府里安安生生的过上几日,便又收到了口谕,皇帝招他入宫去。
坐在特制的马车上,望着卷帘外阴沉沉的天色,楚歌觉着自己前途未卜,以后的日子大概也与这天色一样阴沉。
剧情里,太子压根就没有生病这一茬儿啊?!
楚歌依稀都还记得一点点原本的世界线,自从太子大婚后,求而不得的姬楚就疯狂的找他麻烦,甚至还数度设计陷害太子妃,在一次一次的陷阱中,太子对他的手足之情终于被消磨的一空,也就是皇帝仍旧把他宠着,碍于朝堂上的压力,也不得不把他打包扔到帝京外驻守去。
如果说皇帝这次是打算把他卷吧卷吧扔出帝京……但问题是,他明明就安静如一只小黄啾,什么都没有做的啊?
滚滚前进的车轮停了,楚歌没有下去,坐在马车上发呆:“统子,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啊?”
系统说:“……以静制动,以退为进?”
楚歌:“………………”这统子啥时候成语学的这么好了。
大概系统自己也知道这是一个比较扯淡的回答,琢磨了半天,除却安慰什么都没想出来,于是只能灌下一碗毒鸡汤:“或许是为了联络父子感情吧。”
.
本着联络父子感情的楚歌进了宫。
殿宇还是那个殿宇,龙椅上的人也还是那个人。
楚歌依照剧情算了一下,突然一下子发现,皇帝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了。
大概在今年里晚些时候,北方的异族就会挥师南下,攻打入京,皇帝也会将皇位匆匆的传给太子,自己做一个太上皇。
想起来楚歌就忍不住唏嘘,没想到好好的帝京,说破就破,好好的大周,说亡就亡,只剩下半壁江山,一部分及时撤退的人,在江对岸苟延残喘。
他唏嘘的时间好像长了点儿,等他终于从神游天外里回过神的时候,就看到皇帝目光晦暗,正定定看着他。
想到自己刚才发呆,楚歌心里忍不住哀嚎了一声,他轻轻咳嗽了一下,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