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听进了张永的话。”郭盛道。
梁思哑言片刻,笑着:“他虽然居心不良,但是说的对。”
郭盛有些不喜他笑,蹙紧眉:“你是让陛下改变废除文举的决定还是召回杨廷和?”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前者。”
郭盛薄怒:“你知不知道杨廷和就是因为这个被派往南京,他尚且是陛下的老师,陛下都没有留情,你可能会被罢官,一辈子都不准入仕途!”
“不会,张永既然跟我说了那些话,他自然会替我说话。”
“他也极可能拿你当炮灰!”郭盛动怒,额前青筋跳动,“你根本不知道张永会不会临时反悔!”
梁思沉默,他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确实没有把握张永会不会替他说话。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一切从长计议,你怎么就这么莽撞,万一白白牺牲呢?你叫我、你叫我……”
“不是你义弟也在此次文举中吗?”梁思低头嘟囔。
“修平如果知道你冒这么大的危险,他才不会受!你怎么那么、那么莽撞……”
梁思听着郭盛一句一句教训,乖乖点头,过了半响,他才顺着毛,道:“好了好了,我们去吃饭。”
郭盛瞪了他一眼,甩袖走人。
梁思赶忙跟上,勾住他的肩头,笑:“去哪吃饭?”
☆、第23章 仇家聚头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梁思深刻理解了这句话。
郭盛和梁思站在赏心楼门口,望着迎面而视的几人,面色变了变,笑容几乎挂不住。
那同来赏心楼吃饭的几个人分别是西厂厂公谷大用、东厂厂公马永成、总三千营提督魏彬、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凤、神机营提督张永。
八虎中五虎皆在于此!
郭盛小声在梁思耳边一一告诉了每个人的身份。
总三千营提督魏彬道:“哦,这不是郭御史?也是来吃饭?可巧了。”
郭盛拱手作揖,点头。
魏彬:“这位是?”
魏彬指的是郭盛身旁的人。
郭盛道:“北镇抚司总旗梁思。”
魏彬一怔,微微打量了梁思一眼,眉眼弯起:“就是那个剖了刘奕肚子、三次写折子逼着皇上改变圣意的人?”
梁思的名声算是以这样方式彻底传了出去。
谷大用和马永成、张永皆认识梁思,在一旁不说话,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凤望着梁思目露些敌意。
魏彬笑道:“既然遇到,那就一起吧,正好我与几位提督和高凤已经定了雅座。”
郭盛婉言推辞。
魏彬也不勉强。
郭盛和梁思上至二楼,与张永等人隔着一个包厢坐下。
菜上来,小二退下,两人却未动筷,郭盛眉头不展,道:“五虎相聚,定是有要事商讨。”
梁思也是这样认为,他刚想说要不像上次在闲云楼一样偷听,立刻又在心里否定,他只与张永动过手,张永武功不弱,其他四人,除了太监高凤,皆气息均匀,脚步浑厚,武功也定不在下乘,贸然偷听,只怕会被逮个正着。
两人不咸不淡的吃着菜、味同嚼蜡,饮酒比吃菜多。
这时,门开了。
梁思与郭盛以为是店小二,也没有去看,却蓦然听到一个微尖利的声音:“二位大人为何了无兴致?”
梁思和郭盛倏地回头。
门口张永带上门,走过来,没有人招呼他,他自顾的坐下,拿起梁思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就着筷子又吃了几口。
梁思与郭盛:“……”
“张提督不在旁处用餐,来我等粗鄙之地,所为何事?”郭盛的声音有些冲,说着他望了梁思一眼,眼带责备。
梁思只得乖乖点头,一副我错了的乖宝宝姿态。
张永在两人身上来回望了一眼,笑道:“郭御史可是记恨我害梁思没有升官,反而得罪了陛下,以后前途莫测?”
明知故问!
郭盛冷瞟了他一眼,未答。
张永唇角微勾,饮尽一杯酒,酒杯落到桌上,轻轻发出一身响,他的声音也落下:“千户。”
“……”
“三日内,我能让梁思当上千户。”张永说。
二人不言,少顷梁思道:“无须。”
张永目光锐利:“陛下已经撤除了颁布废除文举的圣令,刘瑾最近几日都在大发雷霆,命三厂调查是何人劝阻了陛下。”
两人目光一顿。
“不过刘瑾没有查出来,但是不代表以后会不会查出来……”张永的指关节微微敲打着桌面,“毕竟这件事,我知,圣上也知。”
二人目光转厉。
郭盛咬牙切齿:“张提督真是机关算尽。”
“过奖。”张永不以为贬,面色淡然。
梁思目光低垂,知道此时只能答应他,沉声道:“张提督的条件?”
“我的条件,你们很乐意答应。”张永说,却顿了许久,才言下一句,“想办法让圣上将杨廷和调回来。”
二人又是一怔。
怔了许久,梁思思索道:“杨学士刚被调往南京不过几日,只怕难以再调回来。”
“正是因为不过几日,所以才要抓紧想办法让圣上改变主意,若是待个一年半载,陛下早将杨廷和忘了,便是再调回来,于圣上的意义也不大。”张永道。
梁思明白过来,这张永还是想要用杨廷和来牵扯住刘瑾,绊他个一脚两脚,于张永得势的意义就大多了。
梁思蹙眉凝思。
张永又道:“不要想出让我为难的法子来,杨廷和被调回来这件事不能让人怀疑到我头上来。”
梁思:“……”本来就难,这张永却是让他难上加难。
梁思闭目苦死,想着那两次匆匆见过圣上,圣上可有什么弱点能让他改变心意?
梁思想起张永曾经提及过先帝,小皇帝是因为先帝改变主意废除文举。陛下的弱点是先帝,可是若是再让张永从先帝入手,说杨廷和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刘瑾一旦问陛下,只怕会暴露张永。
梁思眉头越锁越深。
突地他疑惑起小皇帝的父皇是谁?
脑中亮光一闪!
朱佑樘!弘治中兴!
梁思双眼睁开,眉头舒展:“是有一法不会暴露张提督,也容易。”
“什么法子?”张永激动。
“只需长带陛下去内阁转转即可。”
张永不解。
梁思:“陛下本就有批阅奏章,每日召见内阁群臣之责,故陛下常去内阁不会引入怀疑,而内阁中又有许多杨廷和曾经草拟的奏章、讲读的经史子集,陛下幼年就曾拜杨廷和为师,这一点一滴的恩情全部融于书本,下官不信一个父亲是宽厚纯善,母亲温和仁慈的人会一点不念旧、触物生情。”
张永目光恍惚了下,隐约可见有涟漪荡荡缓缓的流着,色厉内凛丝毫不见,这副神情就如十五岁的孩子,不见任何杂质。
梁思疑惑地唤道:“张提督?”
张永猛然醒了过来,眼中所有情绪尽数遮盖,他淡漠道:“你这个法子是简单、但是也不能保证会成功。”
不知为何,他说“不能保证”这四个字格外轻,轻到最后那个“成功”两个字根本听不到。
梁思摆手表示:那我无能无力了。
张永却站起,道:“三日后,祝梁千户高升。”
张永将走,郭盛道:“张提督,稍等,您与梁思做了一个交易,下官也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张永停步,回坐。
梁思望向郭盛,摇头,意思是我都被坑了,你还主动往下跳?你刚才说我的你都忘了?
郭盛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张永也颇记仇,反讽了一句:“郭御史位列四品,再往上升,我可没这个能力。”
郭盛未理会他的讽刺,道 :“提督想要制衡刘瑾,只怕杨廷和回来,天下学子皆入内阁也作用寥寥。”
郭盛说的是实话,刘健、谢迁、杨廷和都在、内阁最繁盛的时候,仍是被刘瑾打成了一团散沙。
张永沉默。
郭盛又言:“刘健刘公断当机立断,却性急独断容易叫人抓住把柄;谢迁谢公尤侃侃能言善辩,却太过耿直清正;李东阳李公谋出谋划策却主张温和,偏爱书法文墨,不喜政治斗争,这也是至今为何刘瑾没有动他的原因。至于杨廷和,他虽是陛下恩师,为人亦正直善辩,只是少不得以陛下恩师身份自恃,对圣上多了严厉和规劝,令陛下厌烦。”
“照你这么说,朝中就没有什么人能制衡他?”
“提督不用急,下官只是说现今的内阁暂时没有人能制衡他,并没有说朝中。”
张永听不得他说一半停一下,蹙起眉头不耐烦道:“你到底说的谁?”
“杨一清。”
三个字吐出,令张永一阵迷茫。
郭盛解释道:“左副都御史,兼三边总制,常年在外,最近才调回来。”
张永怀疑的瞟了郭盛一眼:“顶头长官?”
“正是,不过提督不用怀疑,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推荐他,而是他有这个能力。”郭盛道,“杨一清虽是文人出身,但是却文武双全,在三边多次平定进犯,知人善用,军纪严明……”
张永摇了摇头,不待他说完:“朝廷上的事不是打战。”
郭盛勾起唇角:“提督此言差矣,朝廷就是一场战争,不过不见血而已,杨一清为人如何,张提督一见便知。”
张永蹙眉沉吟。
郭盛也不再说话,夹了一筷子腰花放进了专心观看的梁思碗里。
梁思望了他一眼,乖乖吃下,然后也夹了一筷子递到郭盛碗里,挑眉示意:不能便宜了张永。
郭盛低头一笑,将碗中的肉夹起。
张永转身望了望两个相互夹菜的人:“……交易什么?”
“隔墙所说之事。”郭盛道。
张永顿了顿,道:“刘瑾要整顿军屯,恢复旧制。”
说完,也不看二人表情,张永起身离开。
“整顿军屯?”梁思疑惑道。
郭盛笑了笑,冷哼:“胆子越来越大了。”然后他解释给梁思听,“太|祖时期,田地分给士兵,让他们自给自足,不过后来贪污腐败越来越严重,田地渐渐被军官收归己有。刘瑾想要整顿军屯,就是将原有的土地还给士兵。”
“刘瑾……这么好心?”梁思迟疑道。
“刘瑾的目的当然不是那么单纯,他想要造反,有钱有权还不行,还得有兵。他在宫中虽然叱咤风云,人人忌惮,但是一旦到了军营,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却是他奈何不了的,他只能走迂回道路,不过……”郭盛笑起,“这一步会要了他的命。”
“怎么说?”梁思目光一亮。
“你知道为什么内阁重臣、圣上都知道军官私吞兵田,却从来不管?”
梁思顿住。
郭盛:“因为管不了,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不造反圣上就阿弥陀佛,哪还敢要求他们还田于兵?刘瑾这一步相当于在老虎头上拔毛,稍有差错,便再无翻身之地了。”
梁思心中又惊又喜。
郭盛望他开心,便也不忍心将下面的话告诉他了,刘瑾为人一向谨慎,不会突然这么着急做这么危险的事,身旁只怕有人挑拨、故意暗示。再连想到这几日动静,那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郭盛也不免心头微颤,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句:此人定是后患!在此时与他同谋也是情势所逼,以后定要小心为上!
☆、第24章 喜事连连
小皇帝不情不愿的颁布了要在三日后举行殿试的消息,京城中的谣言也就此而破,所有考生立刻恢复备考状态。
梁思与郭盛也专心让高修平复习,没有去打扰他,而在此当中,梁思升了千户,圣旨直接传到北镇抚司。
梁思接完圣旨,领完衣冠和奖赏,回头就见一群锦衣卫控诉的看着他。
梁思没办法只得答应他们,等高修平考完,请他们去赏心楼吃饭,以安慰他们“被欺骗受伤”的心灵。
那天,风和日丽。
梁思早在赏心楼备好了酒席,他包了马车去皇宫迎两个人,到了将近晌午,午门大开,学子鱼贯而出,一眼瞧见那当中最为风采的人,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他身穿暗红朝服,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面若冠玉眉眼如画,他与身旁人闲语了几句,不经意抬眼一瞟,望见了宫门口的人,一笑,当世无双。
“梁兄。”一个声音将梁思唤醒。
梁思转头,高修平已经站在他身旁,梁思再去望远处的郭盛,高修平道:“义兄说不宜与我太亲近,让我先走。”
梁思点头明白,郭盛是为他好,避嫌。
梁思道:“你先上马车。”
高修平点头。
过了一会,郭盛与身旁人拜别,快步过来,望了望马车,才迈上去,梁思也随他之后迈上,然后对车夫道:“去赏心楼。”
车帘放下,马车缓动,郭盛揶揄道:“刚升了官,就显摆出来了?”
高修平诧异道:“梁兄升官了?”
郭盛望了梁思一眼,点头笑意:“嗯,千户。”
“恭喜梁兄。”高修平拱手笑道。
梁思赧然一笑,颇为尴尬,说到底这个官并不是凭真才实学得到的。
郭盛却看出他心思,不以为意,笃定道:“这个官是你应得的。”
梁思微微一笑,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岔开道:“修平今日发挥如何?”
高修平谦虚道:“平平。”
郭盛道:“陛下钦点他为状元。”
梁思惊喜:“真的?不是一般会元才会是状元?”
郭盛道:“那是会元要有真才实学。”说完,郭盛似乎顿了顿,又补道,“那会元今日所言所答……太过保守迂腐,实不及在众其他贡生,不过也许看到皇上心绪激动所致也未尝不是。”
梁思不关心他人,只追着高修平迫不及待地问:“修平是如何让皇上刮目相看的?”
高修平赧然一笑:“皇上确实年纪很小,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朕不曾有错,大臣说祖宗制度所致,也不曾有错,你说错在何方?”
梁思眉目一顿,凝眉思索,陛下肯定是无错,但是高修平是新科贡生,刚上来就得罪朝中臣子,以后仕途只怕不稳。
难,实在难!
梁思蹙着眉看向了郭盛,以为他会有答案,郭盛却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梁思只好再次追问:“修平如何答?”
“我与陛下讲了一个故事。”高修平笑,“一个富商到一家食肆吃饭,中途店伙计上来一碗凤凰展翅汤,这汤是食肆的招牌菜,味道鲜美多汁,十里芳香四溢,不少人慕名而来,那商人却见到那汤指了指,表示不满意。
店伙计也颇为好客,立刻就为那富商重新换了一碗汤,还是那凤凰展翅,可是商人仍不满意,店小二就为富商换了另一盘菜,芙蓉鹿肉汤,同样鲜美多汁,但是那富商见到面色却更难看。店小二不明所以,甚是委屈,富商言道:‘我只是缺了一个勺子。’”
梁思立刻醒悟过来,拍手叫好。
高修平以富商暗指皇上,店小二指朝中臣子,既不是皇帝的错,也不是臣子的错,而是两方缺乏沟通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
富商以为店小二明白自己的意思,殊不知店小二惶恐待之,反而将富商真正喜欢的菜换掉,引起富商不满;而富商明明可以清清楚楚表达自己的意思,却总是别扭喜欢作对。
当然,这最后一句话是来自陛下小孩子心性,也正是陛下如此心性,只怕也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听了这个故事,相比其他贡生文绉绉讲一大堆他听不懂的,这个不仅他听懂了还妙趣横生,陛下自然高兴,而朝中臣子听此对高修平封状元自然也不会反对。
高修平转头望郭盛,目光感激:“全是义兄教导有方。”
郭盛淡笑:“我只是提醒了一句,你若是没有真才实学,断不会有今日。”
高修平仍是感激不尽。。
郭盛收敛了些笑意:“高兴归高兴,但是有些事为兄还是要与你说,只怕你接受不了。”
梁思转过头,意思是现在与他说这些是不是太早?十年苦读中了状元,一朝风光,却告诉他今日的朝廷不是往昔,你的才学恐怕不用武之地,岂不残忍?
郭盛目光动了动,停顿了下,坚持:“我知道你想让他慢慢锻炼,但是现在的朝廷风云变化太快,现在不告诉他,他若是以后犯了错,走了邪路,只怕会怨我们。”
高修平望了两人,不解:“义兄,梁兄,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