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如何的走步,当如何与“梁山伯”倾诉、开口,只要那二胡一起,笛子声响,三弦和上,唱词便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因着这出戏,桐城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了,人人都想来看看这一出能惹姑娘小媳妇泪眼涟漪的戏到底怎么样。第一天就买到票来看的人,第二天还来看,到了第三、第四天,有的人就算是有站的票都要进来看一看、听一听。票价炒高了,戏班子、茶园子皆赚的钵盆满。
改改的名声一下子又红了起来——想都没想不到,居然满城的人都特地跑来听他唱这一出戏。
到了晚上回去,四姨伺候着他喝水饮茶,惠娘在旁拨着算盘和他嬉笑眉开,连声赞叹:“好呀改改,好呀!你这一次唱完,能歇好久呢。好呀!真是太好啦!”
他在这边唱戏,听了惠娘的遵嘱,将芸湘也带在了身边。小丫头比来的时候稍微要亲近人点了,可比起一般孩子还是要冷漠生疏的多。改改在后台上妆的时候,她便照着改改说的,把那些个步摇凤钗给他带到头上,又替他捏住发帘子的尾端,好叫男人能自己把那些大头给带稳妥。
由镜子里看这小丫头的面容,改改晓得,别的东西她不感兴趣,但对唱戏对这些个行头却是真真喜欢的紧。将那一头的行头戴好,改改从那面圆镜里去瞧芸湘那双紧盯着他头上花冠的眼睛,开口道:“你喜欢这些?”
“嗯?”
“这些行头,你喜欢?”
芸湘收敛了目光,低下头:“我……我就是觉得,挺好看的。”
“那就是喜欢了,是吗?”
芸湘没说话,只盯着她的布鞋面。
改改转过头来,看着芸湘的脸:“只要你愿意好好学戏,总有一天,你也能带上这一身行头。”
“真的吗?”
他看这孩子忽然之间炽烈的眼神。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她要是对唱戏不感兴趣,早就可以在后台没人的时候溜走了。但她没有,反倒是每一场每一句都站在后台仔仔细细的听完。改改拍拍她的手腕,很认真的回答她:“当然是真的了。我骗你做什么,你是我的小师妹啊。”
“可,师兄,唱成像您这样的角儿,得学多少年?”
“角儿?”改改一时失笑,“我……我又不是什么角儿。”
芸湘瞧了眼外头:“都说你是角儿啊。你若不是角儿,那么多人是来看谁的?”
改改正想打断她,告诉她凤轩斋不是戏班子,没有“角儿”不“角儿”的,却又听这孩子很是期许感慨道:“要是我能成角儿就好了,有那么多人来听我唱戏,那就会有好多的钱。有了好多的钱,我……我也用不着靠卖了谁过日子了。”
改改咽回了原本想说的话,叹着气揉了揉这丫头的头:“你现在不就用不着卖了谁过日子了吗?傻丫头,进凤轩斋,有我们养着你呢,你怕什么。”
头一次看芸湘丫头的脸上露出笑来,嘴角上翘的时候,左边有一个小酒窝,露出一颗小虎牙。
其实改改唱曲唱得好,不是没有戏班子想来挖他走,开出的价钱快赶上河边最红的艺妓,但改改就是不松口。废话,他要是走了这一大家子指望谁去?惠娘不比从前了,四姨更不用说,四五张嘴张口吃饭,他哪里能走呀。再说了,天南海北的跑,哪里比得上留在这过的日子舒服?
第四天晚上最后一场的唱完,改改与戏班子的人上台和观众们谢幕,扫过底下众人,最后还是没有看见那个人。
仇二爷……是不打算来听戏了吧。
说不上有多失望,到了后台,按理今晚是要开庆功宴的,改改叫四姨将芸湘先带回去,由惠妈妈出面和桐城里头那些个老板交流打趣,他自己安安心心的待在那儿该吃吃,该喝喝,也不多说一句话。历来多说多错,还容易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但坐下以后,总还是有人要往他身边来贴。
什么郑老板、秦老爷、宋公子,改改都不一定记得这些人的名,但搭上肩的手,摸上来揉揉捏捏的小动作,他都能感觉得到。即便如此,又不好撕破了脸面与人骂开——骂了又能有什么用,到时候还坏了生意。说说是无奈,但实在是没办法。
好在还有惠妈妈,惠娘今日穿了一身暗紫色的旗袍,绣着的是一朵朵漂亮的清百合,她手上带着翡翠镯子,耳上佩着玉耳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一颦一笑老练得很,与人调情也从不占下风,有时候眼一勾,手一动,男人们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要拿了钱出来忙不迭的想与人共度巫山云雨了。
惠娘也是想得开的,那么多年,索性也不结婚不嫁娶,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仇二爷,当他是个主顾罢了,看改改摆脱了他,还幸灾乐祸在他面前鼓过掌呢。
“哎哟,说我们梨花多‘本分’的人呢。那是觉得你也‘本分’的很呀。可他晓不晓得,梨花跟我一样,都是当婊子的。”
她话从来说的明明白白,有时候改改想着,女人话说的时不时太过明明白白了些。她脾性火爆,和芸湘那么小的娃娃都能破口骂上几句。几日前傍晚时,改改还听见芸湘一口一个“老婊子”,惠娘一嘴一个“小畜生”的互相咒骂,两人都一副互相瞧不上对方的神情,更奇怪的是,在这争吵矛盾之中,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似乎还建立起什么微妙的情谊来了。
宴席之间,吴老板举杯凑到了改改面前,他瞧了眼那些个被改改浅笑哄地开心的人,打量了眼改改神情,又看着惠娘笑眯眯拉开那个想和改改更进一步的主顾走。男人无奈叹了口气,在他身侧小声道:“我看,小老板其实也不大喜欢这样的宴席吧?”
改改礼貌的答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毕竟是因为这出戏演的成功,高兴才聚一块,我哪里会那么煞风景?”
吴老板却很能理解他似得叹了口气:“我与你一般年纪的时候也讨厌那些个主顾。听戏便听戏吧,动的什么手脚。”
改改干笑着没有接话,又听他另道:“说起来,本来今天还有一位主顾要来的,不过他推说有事就不来了,也真是可惜,我听说他本来与你的感情挺好呢。”
“嗯?”改改疑惑。吴老板说:“我呀,就是因为听了他讲,才有兴趣到桐城来的。本来我们戏班子是在槐口镇唱戏的,就是桐城北面的一个小县城,前段时间,我那位老朋友带着他弟弟来,他弟弟听完以后却说他听过差不多的,但却远比我们唱的好听。我心想着他们从桐城来,水乡小地方,哪里能听得见大戏,他就和我说了你。”
改改心下一窒,他低头抿了口酒水,目光闪烁故作不在意的随口问道:“哦,那应当也是我老客了。不知道……不知道吴老板说的是谁?”
“仇家的二少爷,去年才从日本留学回来,你晓得不?”
第十八章
哎呀,那晓得。怎么会不晓得。
又听吴老板继续道:“哎,其实也奇怪呢,他叫我来了,又给我推荐了童老板这样有意思的人,可真的到上戏的时候,他又不肯来。”顿了顿,他又道,“哦,不过说起来,彩排的时候他其实来后台看过的。”
改改吸了口气,他抬头,露了个笑出来:“谢谢吴老板,我说呢,怎么忽然就有着天大的好事落到我身上来了,原来是二爷帮的忙。”
还说他不来看戏了,二爷这好脾气倒真的是一般人比不过的。莫名觉得心中一暖,抬头扫过了那一片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却又因为那人并不在这儿小声的叹了口气。吴老板打量着他,思来想去,还是老话重提与他道:“改改,二爷请我来的时候,与我说了不少你的事情。我想问问,上次我与你提的,你……”
改改晓得他要说的是什么事情,想也没想便答他道:“吴老板,这地界我走不了,您就别再费心了。”
“你晓得,我们要去好多的地方,明年还要北上到北平到东京去。”吴老板轻拍着年轻人的肩膀,“你想想,那是多广阔的一片天地,你待在桐城永远也就唱唱这些东西,说不定离了这次,下回再这样满场的唱大戏就不晓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你现在红了,这钱赎卖身契多容易的事。要是不够,我也能给你凑点,再不行……再不行,我问过二爷了,他也很乐意为你出一份力的。”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吴老板。”改改也看他,“可我呀,我在凤轩斋留的不是卖身契。”
“哎?”
“我留的是命,是情。”
吴老板不大懂:“这……我听闻凤轩斋是淮景河的……”
“您听闻的是没错的。”
那老戏子也蹙眉透出了些微嫌恶,但很快就将这神情给掩盖下去了:“那你就更应该为着自己以后想想了。你说,你……”
“如若换做了别的地方换成了别人,我也就去了。但是没办法,凤轩斋是我的家。跑遍四方,哪里又有家重要。”改改也是微叹口气,“那是我的根,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纵使看着快烂到骨子里了,我也不能为着自个把那些个教养我的老人家都抛弃了。”
“改改,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要养还是能养着的。要我说……”
改改却打断他了:“好了,吴老板。我心意早就定了,除非哪日凤轩斋真的垮了,我许还要去投奔您。但是现在,你这话,还是不要再与我说了。”
吴老板看着这面色淡然的年轻人平平淡淡的丢下这三个字来。
“没用的。”
他是觉得这孩子可惜,可是人家愿意选了这条路,死活不愿意走,他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想了想,吴老板也就只是点头,最后道一句:“好。反正你有我的名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晓得的。吴老板人宽厚,如若将来投奔您了,我想着日子一定是好过的。”
便见了这老板走开,与别的人交流。改改重新在桌边坐下,看了眼自己碗里的那一杯清酒,终是一饮而尽。
到了将近半夜的时候人群才渐渐散了,下了楼,惠娘倚在一个熟客怀里头,改改在他身后看着她那浑圆的屁股袅依的身段在楼道的光光影影里头忽明忽暗朝前走去。到了楼下,惠娘跟着客人上了一辆黄包车,她从圆罩子里探出个头,微醺的脸上爬了两抹胭脂红眨了眨眼和改改道:“你坐后头的车,我先回去了。”
改改点点头:“妈妈路上小心着点。我跟在后头就回来。”
便看她摆摆手腕挥了挥手,腕子上的镯子碰撞叮铃叮铃的响。改改看那辆车一点点在夜色里走远,他自己在门前等着另一辆黄包车过来,拉车师傅有好几拨都在这儿等着呢,专门有那么几个就是跑淮景河的。他瞧见了一个眼熟的,正招呼着他要他过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了。
“哎,改改小老板!”
青年转回身,看见是方五爷站在酒楼地下灯光里头,抬着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手里头还拿这个精致的木盒子冲他打招呼。
“哦,方老板呀。刚刚宴席上怎么没见您呢。”
方五爷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笑亲热的凑到改改身边:“您这回可是大红人,我哪里挤得上名号。”
“方老板说哪里的话。别人夸就算了,您也算是我老熟人了,还要这样来夸,我当您是捧杀我了。”
“怎么会呢。”他瞧了眼改改身后的黄包车,便伸了伸手,“你是打算回凤轩斋了吧?要不我送送你?”
改改正想推拒,却又听方五爷道:“我呀,这回特地买了样别致的东西送你。”
“哦?方老板是又要送我什么东西?”
方五爷嘿嘿一笑:“上车再说,上车再说。”
便由着他推到了车上。黄包车本来就不大,更别说是和个胖子坐在一块,改改能感觉到那方五爷身上的肉直往他这儿堆。拉车的伙计一瞧这阵势,脸一下子垮了,方五爷看了他面色,忙先从怀里掏出钱来给他:“赶紧的拉车吧。”
伙计咬咬牙,把钱揣进兜里,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车抬起,一个踉跄险些翻到,车上传来那方老五的惊呼,未等他骂出声来,这师傅就已经起步往前去了。
他又“嘿嘿”笑着把盒子献宝似得往改改面前递:“我早就听说凤轩斋当年失了三副头面,有一副总是找不着。也是我前两日的运气好,居然叫我一个做古董生意的打听到了。这不,买来以后,第一时间就想拿来给你看看,如果是真的,那我也算是物归原主。”
改改听了他第一句起心里就一愣,更不用说是接过那盒子了。这副头面不知道惠娘托了多少人去寻都没寻见,却没想到今天让这方胖子给找着了。
“呀……方老板,方老板费心了。”
他掀开那个盒子,借着些微的一点星光月色好好瞧瞧这一整副的头面,玲珑剔透、焕采耀人,看着模样倒真相是当初惠娘和他讲时的点翠头面。他正看着,忽察觉着一双手沿着他衣角就那样摸进来了。
方老五紧凑到他身上,一边笑一边说:“哎呀,黄包车小,你不介意咱们俩凑那么近吧?”
改改干笑着没说话,整个身心还是放在了那副头面上。天色太黑,看不清楚成色,但是用指尖大约还是能摸出这些个质感的。
“改改呀,这一套头面可不便宜,前清遗物,听说也有一甲子的年岁,保存的有那么好,我砸了好几万才从别人手里头收来。”
那一双手缓缓地在改改的腰肢上蹭,改改“哦”了一声,赔笑道:“那真是害方老板破费了。”
“怎么会呢?博美人一笑,不破费,不破费。”
他的脑袋搭在了改改的肩上,伸了手去握住了改改摸过一支支发簪的手,改改想缩,却叫他紧紧攥住了:“改改哟,你这手怎么生的和女人一样又软又细的?”
车进了淮景河巷子里,灯光交错,浪声迭起,改改咽了口气,压着脾气道:“方老板,快到了,您……您还是别……”
“我真是喜欢你极了,改改。你看,你看着头面好不好,嗯?好不好?”他凑过来的时候,那一股酒气喷在改改脸上,改改侧过头道:“我还得看看呢,到底是不是凤轩斋找的那一副。这没有灯,到底还是看不清楚。”
“那我就陪你上楼,上楼去,到有灯的地方去。有了灯,我也能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拉扯着改改的一只手往他下体那放,改改的手颤抖了起来,拧着劲儿的觉得恶心想收回来,可这男人还是凑在他耳朵边说:“改改呀,你就碰碰吧。来,碰碰。我想你,我好想你呢。”
“方老板,这不合适。”
“那等一会上了楼?我送你的礼多重多难得呀?你是那么喜欢到有光的地方吗?”
改改一时想不到能说的话,那一盒点翠头面还攥在了他手里头。就在这时候,车突然听了,“咚”的一声砸在了青石路上,拉车的年轻伙计站直身,梗着脖子冲两位主顾道:“客人,里头就是凤轩斋了,到这儿吧,拐弯我这样实在拐不过去,硬转恐怕得翻车。”
这突然一停真是帮了改改一个大忙,他连忙趁机收回手抬脚下了车,身后面方老五忙不迭跟上,又叫那伙计给叫住了:“老爷,您还没结钱呢。”
方老五没好气冲他呵道:“来的时候不是给你钱了吗!”
那伙计道:“那我本来不想接生意,您那是起步的使唤费!这车费还得结。”
“哎……你!”
方老五扭头又看了眼渐渐快隐没进巷子里人,气冲冲从怀里又拿了钱出来丢在那人面前:“你真他妈死钱眼里头了!”骂完这句,赶紧转过身进巷子里去追,也没注意到他转身以后,那年轻伙计一脸嫌恶的冲着他“啐”了一口。
第十九章
进了巷子,改改走了没几步,又被人一把拉住,压在了墙上。那手往他的下身后腰乱走,改改低垂着眼,也不答也不应的,就是指尖还在那一枚又一枚的泡子上头摸。酒气喷在他脸上,方老板身上的肉直往他身上压。
“改改啊,你怎么会有那么勾人的一双眼睛呢。”
男人的手用劲越来越大,掀了他的衣服贪婪似得摸过他身上的肌肤。但凡摸过的地方都生出一片鸡皮疙瘩来,改改忍着心底厌恶,依然在用指头一个个的细细摸过来,也终于如愿以偿的,摸遍了所有的泡子,确定了他想找的那东西根本就不在这上头。便听“啪”的一声,骤然合上了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