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日头闷热,黄昏时分仇天酬才回了家。一进门,吃饭时就看改改心情不好。他瞧了眼如笙,小师弟只管自己闷头吃饭,又去看芸湘,丫头朝他抬眼望望也没说话。
不对,这肯定有事。
吃完了饭,如笙与芸湘两个小的收拾桌子,改改搀着四姨上楼,回过头冲仇天酬道:“天酬,一会儿屋里等我,我有事要问你。”
“……好。”
仇天酬心里打鼓,想着到底改改要问他的是个什么事情。他瞒着改改的事实在是不少。不论是诊所里头的,还是日本人那边的,哪样要他发现了,肯定都是一番吵闹。
进了屋还是忐忑,男人想着这些时日来到底是哪里泄了密。四月自己生日的时候哥哥来找他过,让他给赶走了,母亲差人送来的银票,他借口是诊所入账交到了改改手里。
长佐送的礼他从未收过,李桢来寻他他也不见面。
所以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
他正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改改开了门进来了。一进屋,把门“啪”一声关了。仇天酬看他面色阴沉走到了桌旁边,伸出手,把一样东西拍在了桌上。
“这事情你打算瞒我多久?”
话才一出,仇天酬心里就暗道了一句不好。他试探的问了:“我……我瞒了你什么?”
改改手挪开了,把那带了血的帕子丢到了仇天酬怀里头去:“你看看,这是四姨的帕子,她都咳出血了,你还不肯和我说明白她到底是什么病吗!”
仇天酬把那帕子展开一看,上头殷红,便晓得了这事情。
“哎,这、这事儿。改改,我只能告诉你四姨这肺病实在是难治,可,具体的我不能说!”
“到底有多难治,她到底是个什么病?整个冬日里,她连床都难起来,现在好不容易天气暖了,能常下楼来走走,可怎么咳得反而更厉害了呢?”改改拍着桌子在仇天酬的身侧坐下了,“到底如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四姨从小带我长大,我把她当我的亲外婆亲奶奶,她到底是怎么了,你做医生的告诉我啊。”
“改改,不是我不想说。只是……只是我答应了人了,我不能说。”
改改将眉头一皱:“谁?难道你答应的四姨?”
仇天酬不说话了。
“别的大夫说她是痨病,可四姨并不见得染给我们。但她咳的又那么厉害,你说是肺有事。这……这到底是有什么事,到底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吧,好歹让我也能安心!”
仇天酬为难:“这,治疗一直都跟着,你一定要死死探究四姨的病又做什么呢?”
“你说四姨的肺病难治,到底有多难治?”
改改扯过那块帕子,送在仇天酬面前:“血都咳出来了,这难治……是治不好的意思,是吗?”
“肺部病变,只能靠药物缓解,基本不可能治愈。”
像是又一锤子狠狠在改改的心头砸了一下。
“可,可冬天的时候,你和大夫都分明说了,吃药是能治好的啊。我看确实也比那个时候好了,怎么、怎么又说治不好了呢?”改改的眼睛一直闪烁着,他咬了咬嘴角,捏紧了那块帕,“你坦白告诉我,天酬,这到底是个什么病?既然你答应了四姨不说,四姨是不是早就知道严重了?”
“……”
“你说啊!这时候沉默什么!仇天酬,你把我改改当什么了,这种事情你也要瞒着我吗!”
“四姨让我瞒着你就是怕你伤心难过!既然这样,我又怎么会告诉你呢?”
改改盯着他:“那你现在什么都不说我就不会担惊受怕了吗?我胡思乱想更会伤心难过!”
仇天酬还在犹豫。
“你说不说?”
看着改改那决然坚毅的目光,男人终于还是败下了阵来。他叹了口气,把改改手里的帕子从他手掌心里抽了出来,低声回答了他:“是……肺部肿瘤。也就是比肺痨更严重。”
“什么意思?”
“如果仅仅是痨病,有抗生素还是能治愈。但四姨不是。我和廖医生那一次在你不在的时候为她做过检查了,四姨她是有肺部肿瘤。就是肺里面长了东西。”
“长了东西……?”改改此时已完全呆愣住了,他反应过来忙对仇天酬道,“你不会动手术吗?天酬,那你切了它呀。”
“四姨年龄过大,动肺部手术,死亡几率太高,术后也很难恢复,另外我们诊所不具备进行这种手术的条件。除此之外,肺癌就算切了也没办法完全痊愈。这种疾病本身的扩散能力很强,基本就是……绝症了。”
青年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被抽走魂了。他强扯了一个笑:“你吓唬我的吧?开玩笑呢,怎么就、就是治不好的毛病了。”
“改改……”
“总能有点办法的吧?”改改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下来了,“四姨也不老呀,她才六十呢,天酬,总有点办法的吧。”
即便是医生也有无能无力的时候,他伸手把改改搂紧怀里,轻轻告诉他:“四姨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怕你担心,更怕你难过。”
“那这病还能活多久啊?”
“……之前,廖医生就差不多断定了,半年吧。”
“半年?”
什么东西噎在了改改喉口了。
“你们什么时候给四姨做的诊断?”
“三月的时候。”
半年,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不剩几个月了。
第五十章
那个时候只晓得四姨的病重,却不晓得四姨的病有那么重。想到那时候开春四姨还能站起来下楼晒晒太阳什么,还当她是毛病已经好了不少。
“咳嗽、咳血,慢慢的就会发烧发热,胸口闷痛。再往下……”
仇天酬看改改的眼眶红了。
“从我师父死了起,我就是四姨带着的了。”
她一句一句的教的唱词,一曲一曲教的词曲,一手一手教的身姿做派。是如何的唱念做打,到了戏台子上时又应当如何去演给观众们看。惠娘打他的时候,四姨一定是会好好护着,若身上落了伤了,也一定是四姨最为紧张。
四姨就像是他的亲奶奶,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回来了,都会做上一桌的好菜,看他感冒风寒哪里不舒服了,也是最紧张的那个,紧忙要将药煮好给他送过来。
这么好的四姨,这辈子没与人如何急过眼的四姨,怎么就……就挨上了这样的毛病呢。
“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过她呢。怎么就这样了呢……”
仇天酬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着他:“四姨对自己的情况其实都很清楚。她是知道你担心的事太多,怕你因为她的事情太过烦恼才一直不肯说。你理解一下她这番苦心,说到底,也还是为了你啊。”
入夜了以后,改改在屋里练琴,如笙从隔壁过来抱着三弦要跟他一块学,听师兄自己弹着,是以前没怎么听过的曲。原来是改改练琴的时候就听见四姨咳嗽了,唱起一句“憔悴不堪常本寐,病深却把那主人瞒。”
如笙问他:“师兄,这首是什么?”
“是《晴雯补裘》,师弟。”
“这调子凄婉,《红楼梦》里头的选段,真是没有几首是高高兴兴的。”如笙抱了自己的琴叹一口气,看他屋里仇先生不在,就问,“对了,仇先生这会儿去哪了?”
改改答:“到四姨那边去给她打针了。四姨下午不是说身上疼吗。”
“哦。”
“你把之前学的那两首都弹一遍。明后天跟我一块去许老板那里唱。要是好的话,你也差不多能唱独场了。”
“我?独场?”如笙慌了神,“师兄,会不会太早了?”
“我十二三的时候已经能唱了,你今年都十四了有什么好怕的。”改改擦了擦琴把,叫如笙把琴给放正了,“家里头现在靠我一个人唱,钱怕是还是不够,你若是能够独当一面了也好。这样以后师兄也能放心。”
如笙沉声,他皱着个眉头看起来也是有些不情愿:“可……师兄,我觉得我还是不大适合唱戏。我、我一到戏台子上就怕。您说我这是得怎么唱。”
“那你不唱戏能干吗?吹箫总不是个办法,永远都是给别人做陪衬能拿到多少的钱?”
如笙却挠挠头:“那我若是唱不好,不也还是难有多少钱吗。”
“那多一个总比少一个要好吧?”
看如笙撇撇嘴不说话,改改望着他:“如笙,四姨的病要钱,虽说天酬不与我们算问诊的费用,但药的钱总不能不给他吧?”
如笙听他说起了四姨的病也奇怪:“师兄,这四姨到底是什么病,一个冬天了怎么还不见好?昨夜里我听她咳了一晚,这是又重了吗?”
虽已听仇天酬说了四姨的病情,可既然之前天酬已说了四姨的打算,改改也并不想把她病情告诉如笙。真的要担心还是自己担心吧,何必要让那个孩子也跟着一块担心呢。
“反正,四姨的病情你晓得的,终日里都要吃药,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过两三个月又要冷了,怕是到时候病情又要重。”
“这样……”
“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不少,你也是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的。其实如笙这孩子也听话的,家里面改改与惠娘不在,都是那个孩子在操?6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帧F饺绽锔母囊抢床患盎乩矗珞匣怪来庋肯媪礁鋈艘豢榘逊共烁急负谩L斐昴潜撸渤3;峁グ锩Α?br /> 仇天酬其实有时也和改改说起过这孩子的事,说如笙这孩子聪明是聪明的,平日里在诊所帮忙手脚勤快人也伶俐,跟的时日久了,有的简单的打针、按摩都没什么问题。言下之意,其实他也有心想带如笙学一下从医问诊的学问。
当然了,如果如笙愿意,改改自然也很高兴师弟可以学一门正儿八经的技艺。当医生怎么样都要比做唱戏的有前途。
想到这,改改也问了:“要不,改改,你愿意跟着仇先生学吗?”
“学、学医?”
改改言语平淡:“是呀。天酬与我说,你在诊所里表现的挺勤快,人聪明,读书识字也不差,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学学这些。”
“有!”如笙想也没想就答了,可答完这句,他又有些心虚,“但……师兄,学医的学问那么大,我能学吗?”
“有什么不能学的?”
“我怕自己笨,学不好。”如笙苦着脸,“从小我就没你和师姐那么伶俐,妈妈也老说我是榆木脑袋,我怕自己辜负了仇先生的一番好意。”
“你哪里是榆木脑袋?人太本分老实罢了,当然在做这行做不开了。仇先生愿意带着你是你的福气,将来做了大夫就是受人尊敬的活,我看这好得很。”
改改趁着说话打量如笙神色。看那孩子面容,其实对这做大夫的事情也感兴趣的很,只是总觉得他言语中有所顾忌。
果不其然,就听如笙开口与他道:“可,师兄,如若我去做了大夫了,那咱凤轩斋里头,还剩了几个?”
“不是还有小师妹吗?”
“师兄能让小师妹一直唱着?若是小师妹以后大了嫁人了呢?”
看如笙逼问,改改别过了脸去。
“这些事情又说不好,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如笙凑了过来,他眼睛眨了眨思索了好半天,像是想到了什么来。
“我知道了,师兄,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往外去安排好了?”
“我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厉害!”
“安排惠娘、四姨走是你,想叫我去当大夫的也是你。师兄!你不会当真是想要咱们散了去?”
那改改也有些委屈:“难道叫你们一个个有个好归宿了还有错?”
“那师兄你又该怎么办?我们一个个的都往外去安排好了,那你呢,你还留在这?你还抱着个三弦唱着曲?这……这……”
“我能吃这碗饭就暂且吃着。再说了,要是有别的打算,我自己当然会另谋高就呀。何况我还有仇先生在旁帮村呢。”
如笙撅了噘嘴:“我反正是觉得,这个时候了去跟着别人学还是不大好。不仅不合规矩,对你们也太不孝敬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不容易的有条绳丢下来给你往上爬了,你拽着泥泞地里头的石头做什么。”
“师兄,我知道这道理,可我总不能落你一个人在这吧?”如笙换了个坐姿,叹着气和师兄诚诚恳恳道,“梨花师姐嫁了人,四姨老了,惠妈妈年纪也不小,芸湘又还是个小娃娃。我要是去学医了,以后不就是只有你一个人撑着家里?”
“不是说了……”
“那仇先生也要忙啊,我是你师弟,师弟就是在师兄在外唱戏忙碌忙不过来的时候为你想办法解决后顾之忧的吗。”
这改改还能说什么呢?师弟也是暖心,话已经说出来了,改改再多说就是他不知情理了。能有个那么懂事的师弟是他的福气。
揉揉他脑袋,大夏天的刚剃过头,如笙那一头板寸的短毛摸起来还有些扎手。
“好好好,你要是能这么想我心里头暖的很。师兄知道你心意。那你平时家里要忙,仇先生的诊所也要忙,会不会太辛苦了?”
“不辛苦!”如笙话说的耿直,“在诊所里头是学东西,在家里也是学东西,不论是在哪儿,我都能学到新的东西哪里能说‘辛苦’呢?要这么讲我还怕不‘辛苦’呢。师兄和仇先生能教我是我的福气,我哪能挑三拣四的。”
“你这张嘴啊,真是越来越有梨花那劲头了。”
“师兄老觉得我是在讨好你,其实你们都对我那么好了,何必用得着我再来讨好?”如笙垂下眉眼,叹一口气,“就是因为你们都对我那么好,那么照顾,不论如何都担着、看着,我才想一定要好好的完成你们安排的事情,别让你们失望。”
“嗯?”
“好啦,师兄你别说了,我先把之前学的弹给你听,你帮我指点指点吧。”
第三卷
第五十一章
李府池塘里的荷花开了有几日了,翠绿色一片的荷叶,波光莹莹的湖水。在富贵人家过日子闲适是闲适,平日里根本没有什么事干,绉着块帕子,不是在屋子里头就是在长廊那儿。除了后院儿哪儿也不能去,一抬头就那么一方小地方,跟笼子里的鸟儿似得,哪里都飞不去。
以前和改改在一块的时候,还常常和改改说羡慕莺莺小姐过得那日子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有人伺候平日里还有个红娘在旁陪着说说话。可真的住进了大户人家深深庭院里来了又有什么好?以前到了过年的时候还能和家里头的人一块去庙会上玩,这下好了,嫁入李家以后,那是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梨花叹了口气,散了手里的那些鱼食拍拍手。
条条金鱼张嘴抢着水面上浮着的小颗粒,女子扎着发髻插着一支石榴色的簪,身上着深蓝色宽松麻袍,整个腹部都明显隆起,两条如藕段般的胳膊随性垂着,捏着一块小小的帕子。
她低垂了眉眼,愁容难展,又叹了口气。
不是没有和济民说过,但他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出了这李家宅院呢?更不用说拜托老夫人、少奶奶,她们只怕是见都不想见自己。
以前在淮景河边上虽说做的营生下作,但谁又能让她受那般委屈,哪一个不是想方设法的哄着她捧着她?虽然梨花知道,这些捧、这些哄,都是因为她年轻她还好看,等到年纪过了年老色衰,还有谁能真心实意的对待自己。
话是这样讲,可那个时候自己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拧着那块帕子又皱皱眉,哪像现在,走到哪儿都是别人不待见,连下人都能给她个两三分脸色,就说李家那管家好了,每一次看见她,虽说脸上堆了笑,可等背过身去不知道说了她多少坏话。
最讨厌这种人了。
旁做丫鬟的看二少姨奶奶咬着下嘴唇又生了闷气,忙从石桌上拿了颗荔枝递到了她跟前:“二少姨奶奶又自个和自个生闷气了?您多好看的一张面容,这眉头皱多了岂不是要生皱纹?”
丫鬟叫巧红,十五岁,憨厚老实,笑起来又甜又可爱。
一开始李桢他娘派给梨花的丫头心眼太多,梨花跟那女人实在是不舒服,自个去管家那儿挑了个没什么心思的丫头过来。巧红来了以后手勤快,人也不爱多事,时日久了,看梨花受了老夫人、少奶奶的气还会为她鸣不平,偷偷摸摸的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