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如果真有超脱六道孑然于尘的唯一一位神明的话,那便是金乌帝君。
金乌帝君无喜无悲无嗔无痴无怨,这世间的种种皆与他无关,纵使沧海桑田天崩地裂,山岳倾倒海水断流,他也不会动容半分。
若是真说起来,东乌帝君和金乌帝君虽然一胎所生,性格却大相径庭。
金乌帝君是为烈阳金乌,是为凤凰之形,浑身金光灼灼。他日日守在正阳宫,按时落按时升,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他。而东乌帝君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帝君,拥无边之疆土,有喜有怒有情有怨,他爱上白珏,这便是对他尚有情根的最好证明。
纵使西方极乐诸佛讲究无嗔无痴无情无恨,但他们终究还是倡导慈悲为怀,怜悯苍生。
而金乌帝君不是,他连自己的亲生胞弟都没有一丝感情,莫说感情,连怜悯都不会有一分。
他是完全没有感情的无上帝君。
没有任何一丝感情。
我望向日头,天上风起云涌,透过云层却依然有丝丝的明媚日光。
如果金乌帝君真的离了天庭,离开了正阳宫,也许是天帝为了不免声张,让正阳宫的婢女们照常把风,里面用金乌赤炎继续燃烧,也能发出与金乌帝君原本相同的光辉来。
只可惜那只是一时缓兵之计,离了金乌烈焰,终究燃不到天长地久。
金乌帝君虽然是一方帝君,但是也只有浑身燃烧无尽的烈焰这唯一一个优点。若是贸然将金乌帝君出走天宫的事情告诉众仙,仙界必然是要大乱。
金乌帝君沉默内向,鲜少话语,几乎从未在旁人面前出现过。我在天宫呆了十万年,都从未有见过他。
谁能想到金乌帝君离开了正阳宫?
难怪樊篱对我说,这世间不同了。连金乌帝君都能离开了正阳宫,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不能发生的?
不过,我倒是理解了天帝将徼幸星君派下凡来的苦心。谁都知道徼幸星君在天界是个大嘴巴,他那破锣嘴从来都管不住事情,他在天界想必早就知道了金乌帝君出走一事,若是天帝不找个借口把他赶下九霄,指不定这事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给赤炎说了说我的推测,赤炎在我旁边走着,突然又抬头问道:“重华,你刚刚对那个徼幸星君那么凶,是怕他和你有所牵连后,日后会让他遭受无妄之灾吗?”
她的眼睛亮亮的,我看着她,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柔软的掌心:“赤炎,今早的事,我向你道歉。”
她啊了一声,有些懵。话风转的太快,她显然有些不适应。
我朝她轻轻的笑,抬起一只手抚了抚她的青丝,慢慢道:“赤炎,我是想要好好和你在一起的。”
赤炎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她目光盈盈的看着我,对我美滋滋的笑道:“同生共死,我说过的。”
我朝她笑一笑,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她是我的救赎。
她是我的希望。
所有扑所迷离的事情像一张蜘蛛网一般,四通八达,将我紧紧的笼罩其中,却无法看清它的脉络走向。当我从辛夷山醒来的那一天开始,这世上便有什么事,不可控制的发生了。
是我当初的入魔引起了那些事情吗?若是按照时间推测,碧连天恰好就是在我坠入沉睡时开始生长,赤炎所遇到的那个书生,按着人类的脚程,就该是从四万年前从昆仑山一步一步走到了青尢。
如果真的只是由我引起,那为何当我醒来之后,这些迹象却并没有停止?
仙界如今自顾不暇,魔族内乱不息,樊篱也忙着做他的事情,尽管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
但至少现在,我还能和赤炎在一起。
我握紧了赤炎的手,慢慢的,触摸着那柔软细腻的手心肌肤,轻轻道:“同生共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的是,第一情敌的布局很大。。。。。。
明天考试,明晚应该不更新。后天还是晚上八点更新。
第55章 玉阶生白露(六)
赤炎睡得很香。
这山野寂静之处, 四下无人。我用丹青火辟出一块空地来,架了篝火,让赤炎挨在旁边睡了。
我本想打算带赤炎御云飞回古青城找地方住下,但是转念想到,既然天庭能派徼幸下凡, 那古青城里肯定也有其他仙人在。
倒不如先在这山林之中睡一觉,避开那些仙人的耳目,再做打算。
这主意打好了, 还没等我和赤炎分析一下其中利弊, 赤炎先是揉着眼皮说困了,继而爬到了我膝盖上将脑袋搁上去,片刻她的呼吸均匀,已是睡着了。
我的手伏在她的额头上,心中千言万语无法形容。这片刻的静默里,只有偶尔篝火燃烧时柴火爆裂时的噼啪声。
待确定她已经睡熟之后, 我小心翼翼的将赤炎放在了旁边,站起身来,轻跃上一颗枝杈粗壮的树,抱着冲天戟, 在树上看着下面的篝火, 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虽然是闭着眼睛,但是那个躲在不远处一颗粗壮的树后暗中观察的黑影,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徼幸躲在那棵足可环抱的参天巨树后,偷偷摸摸的冒出半个脑袋, 朝这边暗中观察。
他的眸光闪烁,小心翼翼,活像是一只在偷窥狼豹的兔子。
我倒是不知道徼幸会一直跟着我们,跟到这里来。
他还冒个半个脑袋,扶着树朝这边偷偷摸摸的看。我心念一动,神魂分离,魂魄抽身化形落到了他的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冷带出一片杀意:“好看吗?”
徼幸浑身一抖,活像被雷劈了一般。他僵硬的转过头,朝我竭力挤出一个笑,语气是僵硬的故作轻松:“哎呀,重华!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厉害!”
我冷冷的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九霄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本尊刚刚已经放过你一马了,这次可是你自找的!”
阴冷的月光映着我的眼里一片杀意,我成功的吓到了徼幸,他后退了一步,趔趄两三步没站稳,又摔了一跤。
跟那一日被我推下云端的惨状一模一样。
徼幸吓得不轻,他看着我,看我提着冲天戟一步一步走近,突然大喊了起来:“白珏!白珏来救我啊!”
他鬼哭狼嚎了两声,见睡在篝火旁的赤炎并没有反应,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被我屏蔽住了。徼幸顿时虎目含泪,两眼泪汪汪的看着我,抱着脑袋,又气又怒的说道:“重华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当你朋友!你竟然想要杀我!”
我单手持着冲天戟,他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吓得抱头,脸上还是那么一副错看了我的懊恼表情。我抬手将他拎起来,让他站直,无奈的说道:“我放你回去,别再来找我。”
徼幸不敢置信的睁开眼睛,愣了三秒这才反应过来,一副激动的要和我握手的样子:“重华!重华你还是重华吧!”
我撇他一眼,这话实在问的可笑。我虽然由仙堕魔,却至始至终从未变过半分心性。若我真当心性大变,那在水流山他们早就成了冲天戟下的一缕冤魂。
徼幸伸出的手眼见着要来捞我的手,看到我手上的冲天戟那冰冷森寒的光芒,顿时又瑟瑟的缩了回去。
我看着他,徼幸星君兴奋的搓着手,朝我高兴的说道:“重华,我就知道你还是当初的重华。这些年,我始终不信你死了。堕魔的人大多数都是性情大变,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
我斜斜的看着他,在旁边风凉道:“你这般过来,不怕天帝知道你和我有勾结,让你跳一回诛仙台?”
徼幸呆了一呆,他思索了片刻,这才愁眉苦脸的说道:“也是哦?”
片刻之后,他又舒了眉毛,眉开眼笑的朝我说道:“不会,我这个人啊,整个天界都知道,是一个闲散神仙。天帝知道我没那心思勾结魔族,我不过就是来见个故人,他要责罚我,不过就跟上次一样,给我禁个几百年的足而已。”
我哦了一声,冷冷道:“自便。”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徼幸在后面傻了片刻,立刻又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他一边跟在我后面,一边兴高采烈的同我说道:“哎呀重华你这一走走了好几万年,一直也没个音信的,今天见了你,我可真是又怕又紧张!几万年没见,你眉心那个啥还挺好看的!”
我冷冷道:“这是魔纹,要不要我给你纹两道?”
徼幸连忙摇头,美滋滋道:“我一个大男人,纹那玩意多损我的英气?!等我实在心痒痒了,下次纹胳膊上试试。话说重华你去了这么多年,都是在魔界做什么?鸿雁现在在天界做了个文璃星君,从你去了青尢那天之后,他就再也不碰兵器了。他还说,权当你死了。”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朝他低声问道:“鸿雁很恨我吧?”
徼幸星君见我停下脚步,猝不及防的刹住脚,又低声嘀咕说道:“恨倒也说不上,他就是后悔那日没发现你的意图。你知道的,那一日我们都以为你要出嫁,都去了云上城,想去看看你做新娘子的模样——哪里知道,你会撕了嫁衣提着冲天戟去了青尢。”
我回头朝徼幸看,眸光泠泠:“他怎么可能不恨我?我是他的半个师傅,半个家人,他敬我戴我尊我从我,我却抛下他一朝堕落成了魔尊,他心里只怕恨不得生啖我的血肉。”
徼幸星君顿住脚,他脸上神情讷讷的,半响挠了挠头,才说道:“重华就是重华,魔尊也好,战神也罢,只要你还认得我,你与我都是朋友。”
他往篝火那里偷偷瞅了一眼,小声的朝我问道:“鸿雁就是想不通这一点,他就觉得仙魔不两立,他还说...........”
徼幸似乎觉得再说去不太好。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篝火旁蜷在青色衣裳下的赤炎,冷笑继续着他没说完的话道:“他还说,等见到我了,要亲手取了我这个魔头的性命?”
徼幸星君有些尴尬的点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看着徼幸星君,慢慢道:“你觉得,他打得过我吗?”
徼幸星君看着我,半响才摇头道:“四万年过去了........重华,鸿雁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了你,可谓是日夜不息练习功法。我都有些担心他走火入魔了。他不用武器,他用的是纯粹的法术,克制冲天戟的法术。”
我看着徼幸星君,慢慢道:“那又如何?”
鸿雁即便再努力,他也不能达到我的造诣。
这四万年里,即使他夜以继日的锻炼功法,他也不可能胜过我。
因为他只是个血脉不纯的半仙。
鸿雁是我的侄子,有血缘的亲侄子。
阿娘有个妹妹,她爱上了凡人。
自古仙凡恋,只要是惊动了天庭,最后都没有什么好结果。阿娘的妹妹,我的姨娘在生下一个女婴之后,被天庭发现,派人押了回去,最后被打落凡间,在荒山孤独终老,两人至死不复相见。
而后那个凡人艰苦的拉扯着那个女婴长大。而后那个女婴长大,她拥有姨娘的一半灵脉,可以看见妖祟鬼怪。周围的人从小看着她和空气讲话,自然是害怕的要死。最后凡人没有办法,他带着姨娘的孩子躲进了山林中,终日打猎种地为生。
而后姨娘的孩子长大了。有一日,一个年轻的猎户从山林中路过,正逢滂沱大雨,那个年轻的猎户理所当然的在这个山林小户中借宿。不过是一面,他便爱上了烛火下楚楚可怜的农户家女孩。
而后他向老农户提了亲,娶了她,诞下一名男婴,那便是鸿雁。
但是好景并不长。
鸿雁的血脉并不纯正,他年幼时身怀仙气,却又不够他娘亲一般强盛,时常被那些孤魂野鬼盯上,吸取他的精气。因此他经常生病,小时候弱的跟一把柴火似得,一摸全是骨头。猎户本来生活就不怎么好,有了鸿雁之后,更是拮据,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穷的锅都揭不开。
可是走遍了整个城郡,都没有大夫能看出这种病来。
猎户心力交瘁,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将鸿雁丢弃在了荒野。
鸿雁的娘亲自然不肯,她知道猎户将鸿雁丢弃后跑出了家,在大雨倾盆的夜里上了山,最后死在洪水之中。
鸿雁没死,他那时还小,三四岁的年纪,瘦的跟一把柴火似得。他从山林里磨破了脚皮,走下山,去到街上做了乞丐,乞讨捡食为生。
阿爹在后来才知道鸿雁流落在外。
仙凡两界泾渭分明,仙界是不能轻易干涉凡人的事务。阿娘的妹妹早已死了,但是阿爹也不知道她还留下了一个孩子。而后有人向阿爹提起,阿爹二话不说,拎起我,就下了凡间。
那时已经过了很多年。
鸿雁已经七八岁,但是看起来还是个四五岁的样子。他瘦,是真的瘦,在赶集的集市旁翻找着别人吃剩下的瓜皮。一群孤魂野鬼趴在他的身上,贪婪的吸食着他的精气,那些鬼魂压在他的背上,把他压得几乎直不起腰。
阿爹一看鸿雁这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提出虚寒柱便将那些孤魂打的粉碎。他怕自己长相严肃不苟言笑吓到鸿雁,便让我过去同鸿雁说,跟我们回家。
我记得那时候,我穿的是对襟的鹅黄衣裳,都是二哥恶趣味在人间买的地摊货。
我与鸿雁一般大,按人间来算,七八岁的年纪。我低头大声的告诉他,我是他的姑姑,我要带他回家。
鸿雁惊呆了,半响才看了看四周,确定我是在和他说话之后,突然抬起手擦着眼睛,小声的哭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身上为什么轻了,他只是哭着说,姑姑,我终于能挺起脊梁了。
我伸出手拉他,鸿雁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可他的衣裳也是脏兮兮破烂烂的,浑身没有一个地方干净。他犹豫的看着我的手,在自己衣裳上蹭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回握住了我的手。
阿爹本想摸摸鸿雁的头,但是看着他似乎很久没洗头,上面尽是油腻污渍,咬了咬牙还是没下去手,只要摸了摸我的脑袋,朝鸿雁笑,他说,鸿雁,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说,阿九脾气坏的很,她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来找我说,我教训她。
北陵仙气太盛,阿爹怕鸿雁一时去了受不了。他在人间置办了一处宅府,给鸿雁收拾了一番。洗干净了挺直了脊梁的鸿雁是一个小俊男,粉圆脸蛋,又瘦又俊。
他穿着月白衣裳,无论做什么都是轻轻的。起初他很怕我,也很怕爹,但后来有一次,爹回了北陵,他竟然难得主动的找到我,同我说话,问我能不能带他去他原本的家。
我点头应了。
于是府邸里的下人抬了轿子将我和鸿雁抬回了他原本的家。鸿雁穿着高贵的锦缎,出现在他的爹面前。
他的爹还没有发现这个人是鸿雁,他以为是哪一家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吓得连忙迎出来。
柴舍房里,有小孩子和妇人的嬉戏声,看来他父亲还是续了弦。鸿雁站在他父亲面前,突然开口喊:“爹。”
他喊得无喜无悲,似乎在等着他爹的回答。
他父亲僵硬了许久,才看出来他是鸿雁。我站在旁边,垂着手看。他爹先看看鸿雁,又看看我,慢慢的哭了起来。
他哭着说,说鸿雁活着就好,他活着就好。
鸿雁站在他面前,表情冷淡,他挺直着脊梁,朝他爹说道:“过了今天,我就再也没有你这个爹了。”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我跟着鸿雁一起上了轿子。鸿雁坐在轿子里,突然浑身颤了一下,带着哭音的跟我说:“姑姑,我没有家了。”
他还是看着轿子外渐行渐远的那户农舍,我看着他,大声坚定的说道:“不会,我和阿爹都是你的家人。”
鸿雁这才转回头来,他看着我,扯出一个笑来:“姑姑,我曾经很恨我爹,恨他扔了我,要我死,现在觉得,我不恨了。”
这是鸿雁第一次对我笑。
“因为我现在有姑姑了,”他看着我,坚定而温柔,笑容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魔怔:“姑姑,你是这个世上我的第一个家人,你千万不能离开我。”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凡人的心思真是难懂,家人就家人,哪里有什么离开不离开的。
于是我对他坚定的说道:“家人就是家人,姑姑会照顾你的。”
说是照顾,其实也并没有。
北陵常年无人,二哥跑去了瀛海,我又在天庭,阿爹常年在征战更是不可能将他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