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脆如柳叶,也在这功法加持下打出了金戈狰狞之声。那团魔煞接住了那枚柳叶,黑气翻涌里,踏出一只黑色的蟒纹璃络鞋。
樊篱出场,总是这样,低调而奢华,彰显他生为魔族至尊的贵气内涵。
他单手挥退了黑云,站在距离我三丈外的地方,繁花旁,他眉心魔纹比与我上次相见时浓艳了数倍。
他手指里捏着我刚刚射出去的那枚柳叶,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的别着那青碧的柳叶,放在唇边,红绿交相映衬,美的惊心动魄。
他朝我似笑非笑道:“重华,好巧啊。”
我持着冲天戟,刀尖正指着他的眉心,轻轻的扯出一个笑来:“那可的确很巧。”
身后赤炎正在蹙眉,朝这边警惕的看。她紧紧的抓着徼幸的手,安慰着徼幸,避免徼幸发抖哭出声。徼幸缓和了半天,但是眼睛通红,声音压得又低又紧:“我怎么能不怕,这个人..........这个人当着我的面把他给吃了,我可是拼了命才逃出来的。”
樊篱吃了他同行的那个仙人吗?
我朝樊篱笑的深沉,略带鄙夷道:“樊篱,我还以为你恨极了你的父亲,不会如同你父亲一般吃人谋取功法道行,没想到你还是走上了樊天的老路。”
樊篱依然似笑非笑,他望着我背后,目光越过我的冲天戟,看向背后的赤炎,慢声道:“重华,我也是没办法啊。你看我,辛夷山一战,我与你鏖战三天三夜,竟没有伤你分毫。若不再不想想办法提升自己的道法,岂不是就要被人挤下这个魔神的位置了?再说,功法越深的仙人,吃起来越有滋味,为了你们这些人眼里的残暴无德,就要放弃这么个好办法,实在不划算。”
我看着他,左手丹青火渐渐燃起:“那照你这样说,你今天是非吃这个仙人不可啦?”
樊篱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那枚柳叶揉碎在手指间,轻轻的一捻,便化作了青色的粉末。
他看着我,目光阴沉不定,似乎在考量能否从我手里夺走徼幸的可能性。
末了,他突然笑了起来,朝我笑的轻松:“罢了,重华,你身后这个神仙看样子也没什么出息,吃下去也涨不了多少道行。和他同行那个还知道反抗两下,他倒好,一看到我,吓得连滚带爬就来找你了。我刚开始还好奇,为什么他只朝青尢这边跑,现在想来,兴许是他早知道你会来青尢。”
徼幸红着眼睛,身上的斑斑血迹惨不忍睹,想来是那另一个仙人给他溅上去的。
我表面上朝樊篱和气的点点头,手上的冲天戟却没有放松。
上次与樊篱相见的时候,不过是他拿了碧连天下所谓莲魂的珠子,与我恰好遇见。那时他眉心的魔纹远没有现在妖冶,这代表了魔煞强盛的魔纹,怎么可能会在这几天内,就突然变得如此炽烈。
他的功法似乎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我想,那必定与莲魂脱不了干系。
可那莲魂到底是拿来做什么的?若是服下便可以增长功力,可那日我仔细看了樊篱手中的莲魂,那么一颗明珠,似乎并没有那种功效。
如果今日樊篱要与我全力而战,我必定讨不了好处。
但他也别想全身而退。
樊篱与我各自虎视眈眈了片刻,他依旧是笑的滴水不漏和蔼可亲:“重华,赤炎你也要救,这个神仙看来你也不会放,啧啧,你的故人可真是多。”
我也客气的回应道:“过奖过奖,你的部下也不少。”
虽说惑妖是为上古妖魔,但只要他是妖魔,就该是樊篱的部下,听从魔神的命令。
我这话不过是试探,但樊篱却默认了:“有这种部下有什么用?还不是被重华你随便两下就给收拾了。”
听到樊篱这番话,我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这般干脆的便承认了惑妖是他所放出来的,但是这种妖魔不是早就该灭绝了吗?
远古神邸,盘古开天之后,龙神吞噬尽了世上绝大部分的妖魔,神族和人族才能得以喘息,重新繁衍下来。
而此战之后,龙神圆寂,骸骨化作虚寒谷。这是这整个世间,连人界三岁稚儿都能唱出来的童谣。
惑妖.........既然他出现在那个古籍上,那他自然也该是消失了。
我有无数个问题想要,但樊篱似乎并没有给我解释的意思。我眯了眼,朝他笑笑:“连这种早已消失了的惑妖都能拿出来手来对付我,樊篱,你可真是高看我。”
樊篱目光捉摸不透,他看着我,半响才摇了摇头,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别说的那么生疏,重华,这天地间你是唯一能够配得上我的血脉,你迟早会成为我的魔宫之主。”
我受宠若惊,连忙回道:“承蒙魔神如此厚爱,本尊可真是受宠若惊,担待不起。可惜,你那魔界的王座我看不入眼,你那魔后的位置我也不稀罕。”
樊篱没什么表情,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是这般反应。他和我对阵沙场,早知我素来桀骜不驯,即便是折断了我的骨头,挑断了我的手筋,我也不会向任何人服软。
赤炎在后面探出半个头,垂着的长发披在耳后,神色紧张,轻轻的朝我低声道:“重华——勿要再拖延,我总觉得这樊篱不对劲。”
徼幸也吓得不轻,躲在我后面,看都不敢往这边看一眼。我回头看了一眼赤炎,和她四目交接间,确定了她的意思。赤炎点点头,我转回头,单手持着冲天戟,客气笑道:“那么樊篱,你该走了吧?”
我朝他努努下巴,示意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可樊篱却笑眯眯的抱着肩膀,看着我,戏谑的笑:“重华,你倒是听赤炎的话。几日不见,你连这往日不离身的羽织都送给了她,你果然是个吃亏不长记性的,四万年前你被那白珏给骗的团团转,这一次,我就知道你逃不了赤炎的这一关。”
我朝他矜持的笑笑,略带怜悯的反击道:“怎么,赔了夫人又折兵,魔后没了,宠妃也要不回去,就使个反间计,好让我对赤炎心生芥蒂?”
赤炎从花影中走出来,走到我旁边,静静的无声的握住了我的手,同我一起站在樊篱的对立面,对着他嫣然一笑,自豪道:“那你肯定是没机会了。”
樊篱依旧抱着胳膊,言笑晏晏:“罢了,重华,把你的冲天戟收起来了吧。你我都知道,我们俩要是斗起来不死不休,你怀里这个小美人会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我握着赤炎的手,明显的感到她的手紧了一紧。
我用力的捏了捏她的手后背,示意她不要紧张。赤炎抬起头,朝我蹙眉,低声道:“不要相信樊篱。”
身后徼幸冒出一个脑袋来,略带后怕,却也站在了我的旁边。
他也在我的旁边,压低了声音,擦了擦脸上淌出来的鲜血,紧张而担忧的说道:“重华,不要信这个人——他是魔!”
我叹息了一声,撇了徼幸一眼。徼幸脸上被划了几道口子,所幸不怎么深,那伤口正在自动愈合,浅浅的伤痕横亘在他的脸上,上面还留了些未褪去的血迹。
徼幸一脸焦急的看着我,他与我生的同样高,但气势却远不如我。他又紧张又担忧的朝我说道:“重华你不要信他,他是魔,魔都是蛊惑人心的妖物,你.......”
我朝徼幸轻声道:“徼幸,你忘了吗,我也是魔。”
徼幸顿时语塞了。
他立刻争辩起来,耿直了脖子,语无伦次的反驳道:“但你和他不一样,你和他不是一样的魔,重华,你不要被他骗了。”
我看着徼幸那副伤心的样子,朝他抱歉的笑了一笑,收起了冲天戟:“他没有理由害我,他知道惹恼我的下场。”
徼幸又气又怕,一时也忘了说什么。赤炎松开握着我的手,沉默的退下去,拉住了徼幸,似乎是在安慰她。
樊篱站在我对面,抱着胳膊懒洋洋道:“一个善解人意的贤内助,一个肝脑涂地的挚友,重华,你可真是有福啊!不过是才这么几天,你就让赤炎对你死心塌地,让这原本的仙人都为了你倒戈,和你这魔头沆瀣一气。”
我站在樊篱对面,冷声道:“说吧,你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樊篱的眼睛亮了一亮,他站在我面前,眉眼间满是自鸣得意:“重华,你我的目的都是一样,你想要东乌那老东西的轮回珠去续赤炎的命,而我要那颗轮回珠。”
我也来了兴趣,慢声道:“你想与我合作,一同对付东乌帝君,夺得轮回珠?”
樊篱点了点头。
我还未说话,徼幸已经挣脱了赤炎的手,急急的跑到我旁边,拉住我的袖子,语气严肃道:“重华,莫要信他!东乌帝君是远古神邸,世上有几个人有本事能从他手里拿到轮回珠?重华,这魔是在骗你送死!”
徼幸并不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想来他也知道从东乌帝君手里夺得轮回珠的危险程度,立刻便站了出来阻止我。
我拂开徼幸的手,朝他凝眉道:“我知道。徼幸,你不该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如今你已经安全了,回天庭去吧。”
徼幸顿时脸一黑,哭丧着脸道:“我也想回天庭啊!可是我和祁尚一同下凡的时候,出入北天门的腰牌都放在他的身上,刚刚这个魔头把祁尚吞了,我没了腰牌,我也回不了天庭啊!”
我顿时哑然,看向樊篱。樊篱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抱着胳膊一脸散漫:“别看我,重华,你觉得老虎嘴里吃下去的肉,它还会吐出来吗?”
徼幸听到这话,更是一脸痛不欲生。
如果不带走徼幸,将他放在这荒郊野外也实在不好。可将他带去与东乌帝君作对,这简直是在推他下诛仙台。
我朝徼幸道:“你跟着我们一起走,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遇到了旁的仙人,就将你托付给他,让旁的仙人带你回天庭。”
徼幸想了想,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他充满敌意和恨意的看向樊篱,可他没有那个与樊篱作对的本事,只能恨恨的走到了一边生闷气。
我朝樊篱抬了抬下巴,问道:“如果你我目的一致,都是要去找东乌帝君的麻烦,那你先把你所知晓的事情告诉我。”
顿了顿,我补充道:“等你说的差不多了,我再把我所知道的补充进去。”
樊篱笑了一笑:“重华,你可真是狡猾,想要从我嘴里套消息,却还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实情,你还以为金乌帝君来了人间这件事,瞒得过我吗?”
我哑然,看来金乌帝君这个事情闹得够大,连魔族里的魔神都知道了。
我上下打量樊篱两眼,问道:“你总不会是在打金乌帝君的消息吧?”
那可真是搁谁都吃不消。樊篱就是再有吞噬天地的心,他也不可能有本事找金乌帝君的麻烦。
金乌帝君是天地存亡的根本,如果金乌帝君消亡,岂止是天帝要头疼,依仗金乌光芒所存活的整个世间都要消亡,魔族的命也长不到哪里去。
樊篱神色变了变,他摆手,站直了身体,朝我严肃道:“我从来不嫌自己命长,敢打金乌帝君的主意,那必然是有通天之能的人所做的事情。金乌帝君这事情,诚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倒是觉得,金乌的事情,必然跟天帝一族脱不了干系。但是他把东乌帝君引了下来,这也算是歪打正着。”
也对,金乌帝君来了人间,东乌帝君作为金乌帝君的胞兄,没有道理不下凡来查找自己亲弟弟的下落。
更何况,金乌帝君是世间万物生长之根本,他一日不回正阳宫,整个仙族都安不下心来。
徼幸在旁边生着闷气,耳朵支棱着,听着我们谈论这些天庭从不知晓的秘闻,脸上表情分外生动,嘴巴张的能伸进一只拳头。
他抱着脑袋,装作没听这边的话,但我只稍稍一眼,便知道他内心是在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等他回了天庭,他自然也会将这些事情禀告给天帝。这与我是否魔尊无关,事关天下众仙芸芸众生,他不可能就因为要隐藏我的行踪就隐瞒此事。
面前青尢秘境云雾缭缭,因为狐族施加了法术,遮挡住了外面的人面对这仙境投进的目光。
我看像樊篱,问道:“那你说,我们现在是立刻动身去找东乌帝君吗?”
我还惦记着青尢里那本提起过惑妖的古籍,还有赤炎族人的行踪,以及那个诡异的书生。
但轮回珠事关赤炎性命,这些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第59章 涉采芙蓉(二)
若是樊篱提议要立即将我们带去找寻东乌帝君, 我也会应允。轮回珠事关赤炎性命,除了东乌帝君,其他的事请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樊篱慢吞吞的说道:“倒是不急,东乌帝君的去向,我大致是知道一些的。你先把手头的事给解决了, 我自然会带你过去。”
我哦了一声,带着赤炎和徼幸便往青尢走去。
走了几步,我发现樊篱抱着胳膊, 一脸看热闹事不关己的表情跟了上来。
我转头朝他挑了挑眉峰, 示意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樊篱看着我,嘴角浮起一个笑来:“重华,这才刚结盟了,你便要赶我走?”
徼幸倒是怕惹恼他会有麻烦,只能干瞪眼。赤炎站在我旁边,回头朝他翻了个白眼, 恨恨道:“我们青尢不喜欢外人进入,尤其是那种不请自来的。”
樊篱笑而不语,我蹙了蹙眉,冷淡的说道:“你好歹是一代魔尊, 不好好的呆在你魔宫里日理万机夜夜笙歌, 跟着我们干什么?东乌帝君的事情又不急,若是急,你自然有找到我的方法,何必跟着去青尢。”
樊篱笑的分外开心:“我这出生七万多年, 就看上过重华你一个,还有赤炎她一个,你看看你们倒好,两个人一同私奔,让本尊一个人留在那冷清的魔宫,多寂寞?如今我从魔宫里出来了,自然是要追随着你们,以免回去独守空床。”
也不知道樊篱是搭错了哪根筋,竟然难得的和我开起玩笑来。赤炎瞪着他,半响才咬牙切齿恨恨道:“别装可怜了,当初你也是这幅模样来骗我,我真是瞎了眼才真以为你个凡人,还要我去我们青尢里取什么桑叶,救你的什么心爱的妻子,害得我失了两万年的道行。”
樊篱模样分流,言语轻快:“那可就要怪你自己不察咯?赤炎,我与你相处三两日,你总归是心软的人,如今说的这么狠,下次若是再遇到了,指不定又会被骗。”
赤炎切了一声,撇过脸不再和樊篱斗嘴。她知道她道行浅,就算是耍嘴皮子,她也斗不过这个有几万年老道行的魔头。
樊篱笑的愈发开心,我重新抬起脚步往前走,樊篱跟在后面,抱着手,模样似乎很开心。
樊篱以前是什么样子我从不知道,但是他平素里和我说话向来是阴沉冷淡,互相提防互相利用,客气而故作深情,如今他离了魔宫,离了魔神的位置,反倒如同一个平常的少年郎,喜欢逗赤炎生气。
但那也是樊篱的伪装罢了。
我开口道:“樊篱,你这个时候不回魔宫,不外乎是想看看,在你不在的时候,你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部下该是怎么兴风作浪,以往你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时常小心翼翼,镇守魔宫好稳定他们的逆反之心,如今做出这样胆大的举动,怕是因为你有了收拾那群人的能力和野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额头上的魔纹明艳了许多,怕是和莲魂有关吧?”
樊篱笑的眸光明艳,丝毫没有被我看破的担心或者不悦。他在最后面慢悠悠的走着,声音慵懒:“重华真是聪明,只可惜,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我懒得理他。
所有人都觉得那时我杀了白珏是因为一时糊涂,都以为我后悔非常。
可我从不后悔,我从不做让自己事后觉得糊涂的决定。
青尢的秘境就在眼前。走过被结界隔开的小径,密林之外,豁然开朗。那远方的亭台楼阁,犹如迷迷茫茫的隔着一层白雾一般,看不清切。
这并不是什么障眼法,这只是因为青尢多雾而已。
青尢虽然是九尾妖狐一族的家族祖宅,比不上我们北陵朱雀一族的战神神府,但是胜在别致精巧。
远远的望去,亭台流水,曲殇转廊,雕花小筑,做工精致的房舍一间挨着一间,家家户户门前都栽种着些奇花异草,在淡如晨曦的雾中,晕染着淡淡的花香。青石砌成的小桥下,流水涓涓,清澈的溪流里小鱼摆首摇尾,在圆白的卵石下害羞的冒出一个头来,见到我们这群行人走过桥面的倒影,立刻又受惊似得一撅尾巴,潜进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