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
赤炎失望的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我低头看着那棵被我拂落在地的草根,不过是心念一动,它便化作了一抹飘落的青色灰烬。
那上面并非有龙族的瑞气, 也没有凤族的祥和,应该是九霄之上某个人放上去的窥探之物。
敢把主意打到赤炎身上,而且还敢冒着天帝的怒火公然挑战天族威严,这个人,实在是胆大包天。
赤炎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来,略带不甘的回头说道:“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跪坐在青草之上,隐在齐腰高的青蒿之中,看着赤炎。
赤炎穿着白色的衣裙,衣裙翩翩,神色愁苦,似乎在思索。齐腰的青蒿青色的碧叶,浮在她的裙摆上,像是染了一片山水画。
我心神一动。
她今日的语气和模样,就和那天来昆仑山上问我的鸿雁一模一样。
只是那日鸿雁的神情是失望和难过,而今天赤炎的神情是苦苦思索不甘不愿。
我不动声色,站起身来,朝她柔声问道:“刚刚那两个侍女,她们为何找你啊?”
赤炎飞快的抬头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等她开口,神情却已经有了些落寞:“你一个小婢女,就别要管这么多事,小心性命难保。”
我看着她,温和的慢声道:“无妨,我是扶音殿下的人,她们不敢动我的。”
若不是扶音为了提防我,早已收了我的冲天戟放在了不知道哪个地方,这十方天庭万里天兵,我照样能杀出去。
如今冲天戟不在手,光靠丹青火,我只怕会与他们两败俱伤。
何况,计划在先。
就算我能逃到天涯海角,可是只要天庭一日天帝做主,我就别想得到一日的安宁。
赤炎半信半疑的看着我,半响才闷闷说道:“你这幅模样,真跟昨天那个人很像。”
我看着她,赤炎嘟了嘟嘴,一脸不开心道:“我昨天遇到一个很投缘的人,我很喜欢她,可她踹了我一脚,还要掐死我,让我很伤心。”
我看着她,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赤炎低下头,红了红眼眶:“旁人告诉我,那是个魔头,可我觉得她很好,想亲近她。我好像一出生就是在等她,可是她踢了我,还要杀了我。”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像是有极细极长的雷霆劈进我的灵台之中,继而冰雪浇灌而下,将这四肢百骸全冻成寒冷的冰雕。
血像是刹那间凝固。
赤炎酸了酸鼻子,朝我哼道:“跟你一个小婢女说这些做什么。”
她转身,拂袖便走。
我站起身,想要拉她的手,可未触及她的袖角,她便已经在流光之中化作了原形,一条有着九尾的白色天狐,跃进了草丛,再也不见。
在古青城的时候。
是我先放开她的手,我淡淡的对她说,小狐狸,聚散随缘,各有各的去路,旋即,在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到如今,她不会再回头看我一眼,也是这般,没有丝毫犹豫的离开,仿佛,昔日重现,只是那个没有犹豫便离开的人,变成了她。
仿佛我和她所经历过的事情,所相爱过的刻骨铭心,不过是昙花一现镜花水月。
我站在梧桐树下。
这是我自己所铸下的过错,是我一时放弃求生,愿意束手就擒,愿意让她回到天庭沦为了天帝的玩物,成了这森森条条的天界中的一个牺牲品。
我自以为是为了她好。
可到如今,我终于后悔了。
梧桐树下枝叶沙沙,有风吹过,我扬起手,反手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时至今日,我终于后悔了。
青草凄凄。
扶音从我身后走来,神色凝重。
我转身看着他,半响才像是脱离了所有的力气,朝他低声道:“有酒吗?”
天庭里的猴儿酒,用九霄银河的水,蟠桃园里蟠桃树开出的花,花朵硕大而娇艳没有一丝瑕疵,嫩黄色的长丝花蕊甜的像是蜜。
那酒的性子醇厚温和,但只要过上一遍兵器的刀锋,便会刚烈无比。
淬火,浴血的刀锋从酒中而过,沾上酒的醇香,杀人更快,更疾。
我已有几万年没碰酒。
今夕今日,我真想好好醉一场。
扶音站在我身后,半响都没有说话。
我转回头去看,他的眸光阴暗,脸色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望向我的眼睛,带着一抹抑制不住的哀伤。
他生得高,颜色瑰丽,俊美风流,可脸色却是难得的自嘲:“重华,我现在恨不得杀了你。”
我嗯了一声。
如果打得过我,请随意取走我的头颅。
扶音看着我,渐渐的,又笑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朝我走近了一步,抬起手,手里似乎拿着个什么东西,紧紧地攥着。
他的袖角垂着,五指摊开,手心几道深深的指痕,青白色,极深。
一根银簪静静的躺在他的手心。
冲天戟。
扶音就那样静静的站在我面前,半响,才低声的凄惶的笑起来:“我也很想大醉一场,重华,赤炎跟你说了什么?看你这样面无血色一脸懊丧,犹如一条可怜的丧家之犬,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后悔了。”
扶音站在那里,开始放声大笑起来:“后悔了?重华殿下,你竟然会后悔?这样不可一世的重华殿下,不是叱咤风云敌过千军万马的重华将军,竟然会后悔?”
坑杀四十万凡人的时候,我没有后悔。
在决定向二哥隐瞒那封信是白珏而非我寄出的时候,我没有后悔。
听信了白珏的话,沉溺进那一片温柔梦境的时候,我没有后悔。
看着二哥战死的时候,怒火与绝望充斥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没有后悔。
亲手杀死白珏的时候,我没有后悔。
可到如今,我眼睁睁的看着赤炎忘了我,我和她终于成了陌路之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后悔了。
她说同生共死,拔剑自伐,可我却依旧我行我素,将她送往了天界。
而后我又后悔了,可过错已经铸成,纵使百般挽救,可她还是忘了我。
扶音笑的越发大声,他似乎从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扶着梧桐树,凄惶而绝望,流着泪的大笑道:“是啊,后悔了,我又何尝不后悔?”
我看向他。
扶音站直了身体,他眼角一片通红,握着银簪,半响才木然的流下一滴泪,自嘲的笑笑:“霞织死了,你说,我后悔不后悔?”
我沉默的看着他。
扶音扶着梧桐树,擦干了眼泪,抬头望着梧桐树上一片绿油油的树冠,声音平静的说道:“她可是真的傻。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生的俊美,又喜欢捉弄人,这天庭里的人,没有几个不怕我。偏就我母后,以为我天真纯良,兴许在她眼里,我什么都是好的吧。”
他望着那片梧桐树冠,声音宛若梦呓:“宫人们都怕我,但我身份尊贵,我可以对她们动辄处罚,她们也不敢违抗,但霞织却不一样,那时候,她初来天宫,在天河做了浣纱的仙子,恰好我母后的宫里需要一匹天锦,便让她来了天宫纺织。”
我没有说话,这样突然的变故,到底是怎样在顷刻间发生的呢?
一朝一夕,局势千变万化。就在这短短的数个时辰之内,我与他,都经历了颇多变故。
人生便是如此,变化无常。
桀骜自大的小皇子,第一次在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浣纱仙子手中遭了殃。
霞织用编织天锦的锦绸,将扶音套了头,拉到天河边暴揍了一顿。
那时扶音还小,哭着喊着要回家。霞织先在河边教育了他一顿,继而找了许多伤药,挨个给他涂,一边涂一边语重心长的教育他,要好好做皇子,心中有苍生胸怀容天下,不要欺负其他的仙娥。
那晚晚霞如火如荼,倒映在九霄银河中,分外好看。
霞织再三威逼利诱,逼着扶音不许告状。扶音心眼却贼坏,先是抽抽噎噎装作百般不情愿的答应了,继而又嘀咕说什么君子不与女人,小人计较,骗了霞织的信任,顺利的被霞织放走,回了天宫。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扶音一跑回去,立刻就去告了状。天后震怒,立刻派仙娥去抓了霞织问罪。霞织被抓来,扶音就坐在一旁兴高采烈的看,看他报仇雪恨看她受到惩罚。
他以为霞织会哭,霞织会求,她会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求他,收回她那些不胜厌烦的大道理。
什么心中有苍生,胸怀容天下,天庭里要学的礼仪邦德上,明明写的是胸怀有苍生,心中容天下,这个霞织,自己书都背错了,还敢在自己面前显摆。
他就这么兴高采烈的在旁边看着,跃跃欲试。
可是霞织没有求他。
霞织被打的很惨,浑身血迹斑斑,可她没有看一眼在旁边的扶音,只是被天兵天将押着过去的时候,在他旁边,轻轻的鄙夷的嗤了一声。
她在看不起他。
背信承诺的小人,何谈胸怀有苍生,心中容天下。
扶音脸上发烧,可他没有说话。
只是后来,这个叫做霞织的仙子,住在霞织宫里,他有时有意无意的经过天河,总觉得,霞织织的晚霞最好看,她的手最巧,她的面容虽然不是绝色倾城,却总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或许那就是喜欢。
霞织是扑火的飞蛾,爱上了一个人就彻头彻尾,奋不顾身。扶音和她互相剖白了心意,霞织整日在天河纺织晚霞,便时不时写了信,让白珏来替她与扶音互通心意。
霞织说,她欠白珏一个人情。
扶音的喜欢,浅淡而微薄,却专情而长久。我亲耳听见他面对我的时候,可以说出霞织的身份卑贱这种话。他知道自己和霞织不可能在一起,可霞织有事求他,他必然答应,哪怕是要牺牲自己的一切。
但霞织从来不为自己求他。
以往依偎在一起看星河的时候,霞织侧头,温柔而甜蜜的对他说,扶音,我答应了白珏一件事。
扶音嗯了一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共同遥望九天星河万里疆土。
扶音看着我,摊开的手指里,银簪熠熠生辉。
他看着我,红着眼眶,笑一笑,惨淡的说道:“我无法放弃帝位,重华,我们多么相似,如果我放弃帝位,就可以和霞织成亲,可我的母后知道霞织对我情深,她必定知晓我放弃帝位的原因,霞织必然活不久。可如果我不放弃帝位,登基称帝,我依然无法与霞织成婚,因为那是天条不允,我只能取各族的女君,而非一个小小的出身无门的浣纱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与她在一起,但我想着,我至少还能护她一生无虞。”
他继续说道:“在我的父君下令将你缉拿回天庭的时候,我毛遂自荐阵前请缨,因为霞织告诉我,如果重华你还活着,替她还白珏这个人情。”
白珏的人情吗?
白珏向她请求了什么?向她托付了什么?
我情不自禁的一阵恍惚,在那一片迷茫里,扶音将银簪递给我,冰凉的银簪入手,一阵彻骨的寒。
扶音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飘渺,似乎力竭时,只剩悲凉的叹息:“我也想要大醉一场。”
“可我更想杀了我的父君,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四周下起鹅毛的大雪。
扶音朝着我笑,他一挥手,这偌大的一个庭院里,开始白雪纷纷。
面前摆出一块清冷的未经雕琢的方石,青褐色的石板上,生了微润的青苔。
他从虚鼎中拿出两大坛酒,摆在桌面上,朝我笑:“重华,若是说在之前,我与你结盟,不过是虚情假意的试探,但如今,却已经不同了,我与你,歃血为盟,若有违背,灰飞烟灭,不辞万死。”
他从腰带上抽出扇子,刷的一展开,锋利的边缘宛若一道白光划过他的手指,五道血口,深可见骨。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扶音将血滴入坛中,站着笔直,朝我说道:“重华,你想知道,你的敌人是谁吗?”
不是世上的千军万马,不是魔族的邪祟妖魇,不是蛊惑人心的阴谋诡计与戚戚小人。
是天帝的心。
我那时骗扶音,说要替他登上帝位,替他扫平一切障碍,甚至提出了一个可以害死大皇子南衣的计策。
我只是想弄出一招缓兵之计,夺走赤炎之后再引起天界混乱,并没有想入世。
扶音哈哈大笑:“重华,无论你上天入地,只要你还活在世上,天帝都会找到你,你不知道,你活在这个世上,对他来说,是多可怕的威胁。你知不知道,那开天神石所化的天书上有预言,你们朱雀一族,一旦有女子降生,活了过十万年,天帝一族,就将走到尽头,天帝一位,便要拱手让人。”
扶音看着我,抬起手中的酒坛,晃了晃,里面鲜血腥味甜腻:“重华,你知道为什么白珏会在你快满十万年的那一年的战场上出现吗?”
顿了顿,他笑的无比悲凉:“我知道很多事情,而在此之前,我与你并非同盟,不过是相互利用,没有理由告诉你。但如今,我想你该知道,白珏那个时候出现,她就是想要带你逃,那一日,就算没有白珏,你也会入魔,天帝安排好的十万天将会在你与樊天难分难解的时候,将你斩杀于剑下,给你安上通敌的罪名,让你灰飞烟灭。”
是这样吗?
我终于明白了,那一日扶音对我所说的话的意思,还有天帝那番叹息而悲哀的话语。
催我入魔的人是谁?
在鸿雁说起这句话的之前,我从未想过,原来这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我的命运,催我入魔,逼我发狂,让我永堕修罗。
让我走火入魔,逼我犯下杀孽,在我声名鹊起之时让我活埋四十万兵将,落得走火入魔被十万天兵天将围剿的下场。
可惜他唯一没想到的是,白珏出现了。
我以为白珏只是为了她的一己私欲。
她说,阿九,你和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仙,没有魔,没有人的地方,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什么代价都可以。
我一直以为,白珏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想要我放下责任,放下我们北陵朱雀一族背负的一切,跟她走,天涯海角,泛舟碧湖。
我不知道她是看了天书,想要带我逃离天帝的掌控。
可我还是阴差阳错的入了魔。
白珏尽力了,她甚至拼着一切,在这件事彻底失败之后,含着笑在我的冲天戟下灰飞烟灭。
她以为我也将死,我走火入魔,被十万天兵天将围剿,她以为我再活不下去,所以先去下面等我。
可我没有死,我杀出了重围,浑身浴血,怀着对她的恨,沉睡了四万年。
白珏拼尽一生,阴差阳错,不过是省去了最后天帝在那战场上屠杀我的功夫。
可她也给了我一线生机,让我没有按着天帝的想法,在那战场上被围剿,戴上莫须有的罪名,灰飞烟灭。
让我活到了至今。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时我回答赤炎,她说,倘若白珏还活着,我会怎样。
也许我还恨她,我会杀了她,可我更想问她一句话。
白珏,从始至终,你对我,有几分真心呢?
那句话,我永远问不到了。
可答案,我却从另一个人嘴里听到。
大雪纷纷扬扬。
我冻结如同冰雕,那溃散在无尽墟里的一魂四魄带动全部残存的魂魄,无数在身体里发狂奔流的血液变作寒冷的凝霜,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近乎将我吞噬。
扶音看着我,仰天大笑,他笑的那般肆意,那般绝望,提着酒坛,泪水滑落到坛中,几乎没力气抬起袖子来擦拭,只狂笑着:“你与我,都是阴差阳错,都是无能为力,霞织这般安安静静的和我遥隔天河相思,我总是故作冷淡,好让我的母后不去为难她。可就不过是这么片刻,昨天她看到我带兵过了天河,看到我浑身血迹斑斑,偷偷的带了伤药来了我这宫殿,恰好撞着了陪同我母后来这里的天帝,你说,巧不巧?巧不巧?”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一切都是我无能为力。
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求,我为什么不杀了赤炎,为什么在遭遇了背叛之后,却依旧割舍不下旧情,总是对那张脸怀着莫名的恨意和爱意。
我抬了手,手握着冲天戟的天边,沿着刀锋的走势,轻轻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