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诀此人实在太过铁血,挑了几个闹事的杀了,又在门面上下足功夫,全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圣旨一下,就将那位南琉的太子迎进了凤宫。
凤宫是什么地方?那是整个北烨仅次于文德殿的地方。
如此尊崇的地位,竟然给了一个外人,不仅是个俘虏,还是个男人。
这样“草率”的决定,怎能不惹人非议?
然而这其中的内情,却鲜少有人明白。
江诀正是那个鲜少几个明白人之一:那个时候,北烨以势如破竹之势吞了南琉,劲头十足,但后患无穷。
南琉就像一个漩涡,易进难退,稍不留意,江诀的二十万精兵只会落个有去无回的下场,而吞并南琉只不过是他大计的第一步,也是绝对不容有任何闪失的一步。
江诀每每望向凤宫的时候,都仿佛在看着南琉广袤肥沃的土地:控制了那个前南琉太子,南琉焉能不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江诀的贴身内侍王贵高喊一声“宣特使觐见”,就见两个人从宣政殿的大门口走了进来。
为首那个男人身材矮胖,给人感觉只有一个“圆”字可以形容,看起来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倒是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身形挺拔飘逸,一张脸生得俊美之极,左眼处缀着一颗泪痣,身着白衣,翩然走来,如有光环在身,飘然欲仙间,霎时迷醉了所有人的眼,引来抽气声一片。
如果说璃然是美得颠倒众生,那么此人就是淡然和高贵得无与伦比,举手投足间穷尽人世间所有世俗和繁华。
李然不敢相信,原来世上真的可以有一种人,只要在阳光下一站,仿佛就会立刻羽化升仙,只要淡淡瞥你一眼,你就会瞬间石化,只要深情唤你一声,你甚至甘愿自动将心捧上。
莫非是美杜莎的寓言成真了么?
李然有瞬间恍惚,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只兀自纳闷:此人究竟是谁?
那二人朝江诀和李然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江诀在一旁轻咳一声,李然这才回了神,正了正容,瞥眼去看,见那两人身后还放着十几口大红的铁皮木箱子。
他这人从小就是个财迷,看着这几口大箱子,就开始幻想里面装的全是金子的景象。这么一想,双眼止不住开始放光,眼前俨然就是一幅叮叮当当的天女散金图。
李然正神游中,江诀的热情友好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都快起来,你二人远道而来,乃是北烨贵客,不必如此拘礼。”
李然余光一扫,见江诀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但眼底的那丝玩味却没能逃脱他的双眼。
“谢陛下圣恩。”
二人起身后,那个圆滚滚的小伙子开了口,问的居然是李然:“大哥可好?”
小胖子笑得非常诚挚,望着李然的眼中满是欣喜,李然被他瞧得有些纳闷,眼尾一扫,正欲去找小六子解惑,江诀已经体贴地接了话:“德王与皇后一别多年,为全你二人思念之情,朕中午设个家宴,供你们叙旧畅谈可好?”
李然心下一惊,这个胖小子居然是德王!
这小子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看起来和他哥哥简直是南辕北辙,和李然想象中的那个翩翩佳公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难怪江诀能让他留在南琉稳稳当当地当个藩王。
“多谢陛下圣恩,陛下宅,宅心仁厚,璃云感激不尽,呵呵。”
李然俊眉一凝,几乎想要叹气,这个二愣子怎么会是璃然的弟弟?
德王说完,一脸祈盼地望向李然,眼中满是濡慕之情。
李然心中一震,突然觉得无法负荷对方那种期盼和深情的眼神。
江诀好脾气地又赞了他几句,说他在位期间将南琉治理得如何之好,听得那小子越发欢喜,望着李然的眼神满是讨好和得意。
李然瞧着,越发觉得无语。
江诀同这位德王寒暄一番,转而开始与另一个人交谈。
“一段日子不见,子辛越发神武了。南边的那场叛乱平得极好,朕还跟辰公他们提起过,说我北烨战神称号,恐怕非子辛莫属啊。”
江诀开了口,那位被点名的辰公立马补了话:“陛下不知,臣等平日里总听陛下提起厉将军的神姿,是以皆渴望一睹将军风采。今日一见,才真正明白何谓神将之姿,也只有陛下这般英明圣主,才能让厉将军如此人才结草衔环。”
这个辰公一通马屁拍下来,李然终于知道这个人就是月华口中那个姓厉的叛徒。
他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喜恶,可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此人会是这样淡雅贵气的人物,怎么看怎么像一位翩翩贵公子,哪里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
如此淡雅之人,这样与世无争的气质,当年又为什么会背叛南琉、背叛璃然呢?
如此一想,李然心中就有些迷惑了……
异世安生
宣政殿的大殿内,厉子辛被江诀这样褒奖了一番,中规中矩地朝江诀拱手行礼,说了句“陛下谬赞,微臣惭愧”,神色间并不见一丝一毫的谄媚,说不尽都是优雅和贵气。
江诀似乎并不介意,脸上的笑容不减,对辰公一番“自我批评”似乎也极为受用,听到后来甚至哈哈大笑,看着厉子辛的眼神里全是对得力干将的欣赏和赞许。
众人瞧着风头,极为配合地讪笑,只有少数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脸带不屑,武将模样的那几个人却对这个儒雅战将有些心心相惜。
李然冷眼瞧着众人的反应,眼角的视线里,江诀依旧笑得一派温良。
“子辛与皇后也算是旧识了,今日家宴你也一同来吧,就算朕替你接风洗尘,可别嫌弃朕小气啊。”
江诀说得绘声绘色,脸上依旧是一片亲切的笑容,厉子辛低声应了声是,规规矩矩地低头望着地面,如无必要,他恐怕不会向御座多看一眼。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将视线停在李然身上。
李然暗自琢磨着江诀口中那个“旧识”究竟有什么深意?
江诀讲话是很有技巧的,李然虽然只跟他接触过几次,但这个人的城府,他已经早有领教。
厉子辛和璃然既然是老相识,那为何这位厉将军会如此抗拒和他接触?
事到如今,他们甚至连一个相视的眼神都没有。
这会是旧识该有的态度?
李然暗自盘算,德王将十几箱子的贡品献了上来,六箱子金条,六箱子珠宝,还有几箱子瓷器和丝绸,总之看得李然连连咋舌。
这是他到北烨之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固定资产”,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就这么活生生摆在眼前,那个二愣子德王还一口一个“礼轻不成敬意”。
李然无措地揉了揉眉心,感叹璃然怎么会有这么个败家的弟弟!
这位传说中的德王,终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给李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负面印象。
江诀说中午有家宴,果然到了中午就把一切准备了一个妥妥当当。
菜色非常丰富,江诀亲切地招呼大家就坐,李然坐在他身旁,小太子江逸还小,被他抱在怀里,厉子辛坐在江诀下侧。
德王璃云挑了个靠近李然的位置坐着,凑近李然说道:“几年不见,大哥还是一点也没有变,真好!”
“恩,你也没怎么变。”
“大哥你也真是的,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连家宴都不回去,原以为我们今年能见上一面,没想到你又临时改了主意。这次的事,大哥骂我也好,打我也行,可我实在想你了,所以就自作主张让子辛带我来见你一面,你不会真生我气吧,大哥?”
哎……
原来单纯也可以是另一种幸福。
李然内心感叹,又见璃云那个二愣子神色间全是委屈和小心,不知为何就替这个璃然觉得无奈,淡淡说道:“不会,见到你我很高兴。”
未曾想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却把小伙子给逼得红了眼眶。
“我原以为、以为大哥会怪我胡作非为,想不到大哥非但不怪我,还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话。我能不能再也不走了,永远留在你身边?大哥?”
小胖子说到后来甚至有些哽咽,小太子江逸翘着张俊脸在李然和这个陌生人之间望了个来回,问道:“母后,他为什么要哭?”
李然一手按眉,一脸的无奈。
他哪里知道这个人会好端端说哭就哭,泪腺真不是普通的发达。
李然后来实在没有办法,眼尾一扫,朝江诀递过去一个求救的眼神,江诀见了心中失笑,脸上是一片亲切的长兄模样,笑着说道:“璃云啊璃云,你再这么哭下去,你大哥私底下可就不会让朕好过了。”
李然一听,血淋淋的眼刀朝江诀扔了过去,江诀早已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别说是眼刀,就算是激光也不怕。
“让,让陛下,见,见笑了。”
小胖子不好意思地提着袖子擦了擦脸,小六子倒机灵得很,立马将帕子递了过去,一脸的恭敬。
璃云初时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一瞧居然是个熟人,就没那么别扭了,还给了小六子一个憨厚之极的笑容。
“好了,都是自己人,不用太过拘礼。这第一杯酒嘛,朕和小然得敬子辛,他为我北烨开疆扩土,可谓居功至伟啊。”
江诀说着,示意李然举杯,投向厉子辛的神色依旧亲切如初,李然心想这个人真是天生当演员的料。
厉子辛坐在他二人下首不远处,听到江诀口中那声小然的时候,举着酒杯的手一抖,玉杯里的竹叶青溅出了几滴,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江诀的眼微微眯着,满脸是笑。
李然却替此人觉得莫名的伤心,如果璃然还在,如果南琉没有被灭,那么此时此刻,是否有情人终能成眷属了?
厉子辛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那动作说不出都是落寞和萧瑟,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多谢陛下赏赐”,眼神却没有往李然那边瞥一眼。
江诀心中冷笑,心想这人对璃然的心思,倒真是十年如一日,可惜了他一番笼络。
“朕听说你二人从前感情甚好,怎么见了面反而生疏起来了?莫非小然成了朕的人,子辛就开始避讳了不成?这样可不行啊,朕又不是那种小气之人,若让有心之人听见了,不是得指责朕不近人情了吗?”
江诀似乎说得无心,李然却听出他话中有话,俊眉一挑,心中嗤笑,心想这人还真懂得捏人软肋啊。
厉子辛听了,居然被激得抬起头来,一贯淡雅的脸上隐隐都是惊慌。
要说玩心计,他到底跟这个狐狸似的江诀不在一个等级之上。
厉子辛这一抬头,先是一脸怔愣地望着江诀,后又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李然的眼神,看到李然沾酒后的眼睛,他那伪装了许久的冷静终究在片刻间被击得粉碎。
他就那样望着李然,眼底的深情几乎让人觉得心痛。
李然望过去,微微心叹——这又是何苦呢?
一切都在一瞬间变得静默,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二人,无语凝视。
这个一瞬间,足够让江诀将心中的算计又好好谋划了一番。
厉子辛看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那个人的眼中仿佛蒙了一层泪,波光流转间,瞬间就迷了他的眼。
他想起自己曾与这个人一同去落云山踏马放风,去乌沙江游船赏月,去朝云寺上香拜佛,去桐乡里体察民情……
他们之间有着说不尽的故事,却连牵手都只是轻轻碰触而已。
此时此刻,他只能在心中一声声地默喊:璃然,璃然,璃然……
他似乎从来就没有资格喊这个名字:从前如此,以后更是如此。
江诀瞧他二人默默相望,厉子辛眼底藏不住都是深情,李然沾酒后眼神迷蒙,似是有情,江诀心中一刺,完美的笑容裂开了一丝细纹,好在没人注意。
“朕只是说笑,子辛不必如此当真。这道虾籽冬笋烧得不错,都尝尝吧。”
江诀说完,宫人立马上前为众人布菜。
厉子辛的视线被宫女的身体一挡,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失分寸,立马收回盯着李然的眼神,低头默默吃菜,却错过了江诀眼底的一丝冰冷和嘲弄。
李然心中疑惑,心想此人看来似乎并不攻于心计,至少比江诀好了太多,浑身上下甚至透着出世的淡薄和优雅。
这样的人,为何会背叛南琉?更何况他还对南琉太子有情?
李然收回一瞬间的恍惚,重新带上他的招牌二分笑,盘算着眼前这人日后或许可以用上一用,只不过不能大用,毕竟能背叛你一次的人,也就没道理不会背叛你第二次。
“将军实在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厉子辛脸上一愣,怔怔地朝李然望过去,眼底甚至跳跃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雀跃和欣喜,左眼下的那颗泪痣仿佛被点活了一般,闪着动人的光芒。
李然心中一跳,心想这个厉子辛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厉子辛心中喟叹:等了六年,这个人终于对他没那么恨了。从前的璃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温情的一面?
江诀微笑着在一旁喝酒,眼底锋芒一闪,心中冰冷一片,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明媚。
李然此时的心思,厉子辛看不出来,江诀怎么会看不出来。
李然不知道,从前的那个璃然如果还在,今天这顿家宴恐怕是办不起来的。
璃云并不知道他三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自顾自地吃着宫女布的菜,心想北烨皇宫的菜色跟他们南琉倒有得一比。
他心思单纯,做什么事情都专心致志,连吃饭都心无旁骛,几个内侍在一旁看着低头偷笑。
相反的,厉子辛这顿饭吃得可谓食不知味,席间江诀朝他频频举杯,他也只能一一应下。
好在他酒量不错,十几杯下肚依旧像没事人一般,依旧优雅得让随侍的婢女们脸红心跳。
李然见了,越发对他生出一些好感。
“母后,儿臣有话想跟您说。”小太子吃了会菜,小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个来回,凑近李然耳边,小声说道。
李然挑眉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这么一本正经地跟他咬耳朵,倒是少有的事,点了点头,示意小太子说下去。
小太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个来回,凑到李然耳边,说道:“儿臣不喜欢那个穿白衣服的人!儿臣要让父皇赶他走!”
李然低头去看江逸,见他俊脸一板,一脸肃然,眼底甚至有些怒意。
李然心中愕然,心想这个孩子真不是吃素的,日后恐怕会超过他那个老子。
李然凑近他耳边,低声问他:“他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要讨厌他?”
小家伙被说得有些委屈了,憋着嘴想了片刻,说道:“我不喜欢他那样看您,母后是我和父皇的,我讨厌他!”
李然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想起六子当年每每跟人提起自己的时候,总是一脸骄傲地逢人就说:“这是我老大,我一个人的。”
这句话他说了十几年,李然听了之后只是嗤笑不语,如今看着怀里的江逸,他似乎有些明白那个孩子当年的感情了。
李然脸色微沉,凝眉望着江逸,觉得有必要让这个孩子早些明白一个道理:璃然不属于任何人,他李然更是如此。
“小子,人不是东西,不是你可以想让他不见谁就不见的!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爱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望困住他。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你父皇!我想见谁,不想见谁,那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没权干涉!这个道理,你以后要牢牢记在心里,我不会再跟你说第二遍,明白吗?”
小太子第一次见到李然对他露出这样冷然的表情,心里又急又委屈,他倔强地低着头,不点头也不摇头。
无奈李然这次是铁了心要灌输他一些做人的道理,见他委屈也没有心软。
江诀觉察到他二人之间气氛有异,侧脸去看,见小太子一脸沮丧地垂首窝在李然怀里,见江诀在看他,就抬起一双红通通地小眼睛去看江诀。
“好好的怎么哭了?”
江诀侧眼去问李然,李然没有回他,江诀脸色一僵,似乎有些下不了台。
小六子在一旁扯了扯李然的袖子,示意他适可而止,动作甚至都不敢做得太明显,生怕触了江诀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