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完,小船讲好飘到了镜湖中央。
盛连忽然觉得不太对,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一把抓住了船舷,抬眼,他和崔转轮同时看到了周围卷起了一道道年轮似的水纹,那水纹起先温温吞吞地围着他们的小船旋绕,渐渐的,水势大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漩涡,小船颤颤巍巍立在漩涡中央,随着水流越转越快,越转越猛。
崔转轮反应不及盛连,起先还自顾坐着,等他跟着小船一起随水势旋转的时候,差点被离心力甩出去,赶忙坐稳,然而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急,崔转轮被漩涡中的水流拍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听到对面盛连张嘴冲他说了什么。
崔转轮:“啊?你什么?”
盛连大声喊道:“像不像冲马桶?”
崔转轮:“…………”
下一刻,两人一船在“哗”的一声中,顺着水流直冲而下,还真是——特么的冲马桶。
“喔!!!!”盛连像在游乐场玩儿过山车似的,随着船身的冲下,还扬起胳膊大喊了一声。
但崔转轮差点闪了腰,又想到这镜湖里的水妖竟然用这种方式来迎接神使,简直就是以下犯上,找死找死找死!
然而从镜湖水面同向十八地狱还不给直路,弯弯曲曲地冲下来,转得崔转轮脑浆都要崩裂出来了,终于,船身滑行的速度慢了下来,熏人的热气迎面扑来,“嗖”的一下,船头坠落拍在了一处水面上——十八地狱,终于到了。
此处正是在镜湖下的十八地狱,水面冒着氤氲热气,仿佛是一汪温泉,不远处,拨云见日似的,几道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盛连转头,发现岸边一个牌子上写着“十八地狱安检”,而那岸边的几人,穿着十八地狱部的制服,一脸肃穆。
盛连简直福气了,他当年打造镜湖后,让水妖来镇守镜湖和下方的十八地狱,哪儿特么想到季九幽后来只用了22年,给他在幽冥搞了这么一个公务版队伍和领导班子,简直了!
小船飘到岸边,那几个公务员面色也十分不善,上下打量他们,也不等他们上岸,便有一人跳到船中央,手里一个仪器在两人身体周围挥舞着。
岸边一个男人,支着一条腿在船沿:“不好意思了崔总啊,公事公办。”
崔转轮想到他们是被冲马桶一样冲下来就想翻白眼,但还是道:“能理解。”
过了安检,便入到十八地狱,但如今的十八地狱大约也在建设文明城市,竟然见不到从前那可怖的景象了,整个十八地狱仿若是迷宫,处处都是高高的围墙,但走到哪里,都能听到高墙内传来的哀嚎、痛骂、哭求和痛呵。
妖魔犯了错事,无论大小,都要送来十八地狱受刑,人死后要做评判,犯了天理不容的事,自然也逃不过入十八地狱的魔掌。
崔转轮领着盛连去勾邙那边,一路下来耳膜饱受摧残,忽然听到有人哀嚎:“老婆我错了,我不敢了,放过我吧,你让他们放过我吧!”过了会儿又声嘶力竭地转口痛骂:“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做鬼也不放过我,如今又这么折磨我,我恨你!恨你!”
盛连侧耳一听,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往高墙上看去,但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声音传出来。
崔转轮:“这就是那个徐浩。”
盛连一愣:“他死了?”
崔转轮点头:“他本就该死了,因为戚年生借用他的肉身,才延迟了他死亡的时间,前段时间刚在人间界去世,被牛头组的一个科员勾了魂回来,森罗殿一判,残害自己足月生产的妻子,下十八地狱。”
盛连:“残害?”他明明记得9处和公安部那边的资料都写着,当年徐浩的妻子罗雨是难产而亡,难道还有隐情?
崔转轮:“他妻子快要临盆了,却对妻子拳打脚踢,当然,你也知道,这在森罗殿的规定上还达不到‘残害’的定义,不过给小诊所医生塞钱不让医生给罗雨止血这一点,何止是残害,根本就是谋杀。”
盛连惊讶:“他妻子不是自然死亡?”
崔转轮漠然:“不是,是他杀死的,不给产妇止血,直接导致大出血,这不是谋杀又是什么。”
盛连听完简直无语,他做人也有二十二年,在人间界没少见过凶狠恶毒的人,也没少看到各式各样惨绝人寰的谋杀类新闻报道,什么都看过,可只有杀妻这一项他从来都不忍多看,没有特别原因,就是觉得太过残忍了——
与幽冥不同,人间界的男性生来便在体能上强过女性,做事不懂退让不懂礼遇就算了,却利用先天的生理优势来残害女人?更何况,那还是自己的妻子。
下十八地狱,都是便宜了这些人。
两人拐了个弯,刚刚那刑罚场便远了,哀嚎也听不到了,盛连却想起了罗雨:“那个游魂罗雨呢?”
崔转轮:“她逃脱管束,避开阴差二十多年,又因为她的原因,改变了她儿子的人生格局,也是要受罚的,不过她运气好。你还记得徐浩变成疯子之后杀了一个中年女人吧?”
盛连点头:“记得。”
崔转轮:“那女人早逝的儿子如今在森罗殿的牛头组做阴差。有个好儿子,人间界享不了福,到了幽冥也能享享福了,因为身家清白,那女人就留在幽冥了,儿子在幽冥有房有车还娶了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那女人乐开了花。”
盛连笑道:“你这话可千万别说给左无惧听。”
崔转轮也笑:“这我当然有数。”接着道,“那女人留在幽冥,等罗雨来的时候,就让儿子帮忙去说情,说罗雨在她死的时候帮了她。”
盛连挑眉:“帮了她?”
崔转轮点头:“徐浩变成疯子杀了那女人,那女人做鬼后,因为心怀怨愤,差点变成恶灵,是罗雨开导她的,说不能为了这种人变成恶灵,还让女人跟着阴差去幽冥投胎,报仇的事留给她罗雨,反正她做游魂也很多年,不在乎再多些罪了。”说着,叹了口气,“因果报应吧,所以罗雨这次受完刑罚,虽然没有投胎的机会,倒是可以留在幽冥。”
盛连听完点头:“不知她是否有家人或者祖辈在幽冥成家立业的,倒是可以帮帮她。”
崔转轮:“不,她说她要留在十八地狱做罗刹,永生永世看徐浩受刑。”
盛连有些惊讶,意外罗雨竟然是个如此烈的性子,但盛连忽然想起一件事:“十八地狱的罗刹也是公务员编制吧?不用考?”
崔转轮:“考啊,当然要考,不过罗雨当年也是大学生啊,十八地狱部条件恶劣,考的人不多,她智商也高,考上应该不难吧。”
盛连哭笑不得,心道好好好,神使做公务员,魔王当总裁,高材生当罗刹,就让社会主义的种子播撒整个幽冥。
边聊边走,勾邙受刑的地方终于到了。
与别处不同,这处的墙分外的高,进去之后,可通过玻璃步道清晰地看见脚底的地狱岩浆,顺着步道朝前,不多久,便见到了一个密室,密室三面封闭,一面是透明的玻璃,视线穿过玻璃,可以看到受刑之后赤身裸体趴在地上、差点丢掉半条命的勾邙。
而玻璃的正前方,季九幽正坐在椅子上喝茶,颜无常站在一旁,正低头报告着什么。
抬眼见崔转轮领了盛连来了,忙不迭地狗腿,在季九幽耳边道:“神使来了。”
季九幽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闻言一愣,侧过头来,见到盛连,神色顿时明朗了起来,起身迎来:“你那边都办完了?”
盛连点头:“戚家的事情明朗了,剩下的就交给孟望雀去处理了,我过来看看。”
两人说着,走到玻璃前,密室里勾邙昏睡着,人事不省的样子。
崔转轮也与颜无常一同走过来,站在旁边。
崔转轮问颜无常:“这次倒是奇怪了,被押来这么久,他身上没有禁制出现?”要知道余江身上有,戚年生也因此灰飞烟灭,怎么可能勾邙会没有?
颜无常解释道:“我也正在和季总讨论这事儿,余江有,戚年生也有,但会不会,他们二人身上的禁制其实都是勾邙下的?”
盛连想了想:“有可能,一开始余江有禁制,很容易让我们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余江上面的人,毕竟四妖之上只可能是十晏,但以十晏的为人,他不可能屑于与戚年生接触,那戚年生身上的禁制,自然不会是十晏下的,勾邙下的可能性更大。”
颜无常目光穿过玻璃,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勾邙,像是在看一滩死肉:“不管是谁下的,他身上没有禁制最好,这样至少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
盛连:“现在招了吗?”
季九幽漠然道:“迟早的事。”
盛连忽然想起一个人,转头看季九幽:“对了,那个戚羡云怎么样了?”
季九幽:“关着,他毕竟现在还是人,总不能拿他这个活人去炼往生树。”
崔转轮当即在盛连耳边小声道:“我去生死簿上查过了,戚羡云的寿命最多还有20年,我们只要再等20年,届时他死了,便可以炼造往生树了,”顿了顿,又特别多嘴道,“他既然是往生树的树干,死了就死了,也不会有魂魄留下,届时用死去的肉身炼往生树,也没有不合规矩。”
盛连有些莫名:“我都懂,你不用说这么多。”
崔转轮垂眸恭敬的样子。
季九幽哼了一声,哼得格外傲娇。
崔转轮解释道:“我们这不是怕你觉得我们心狠手辣吗?”
盛连觉得这话应该不是字面意思,消化了一番,了悟了,这群鬼带这只大魔特么是怕他一个雪莲圣母心泛滥,会指责他们对凡人不够友好。
盛连:“……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
崔转轮和颜无常齐齐点头:“当然当然,是我们小人之心,您圣洁高纯,有一颗大爱之心。”
盛连:“……”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也的确需要如此安排,毕竟戚羡云现在是个有血有肉有灵的普通人,总不能为了造往生树把他宰了。
本来盛连还有一些话要单独问勾邙,但此刻他人没醒,便只能先算了。
这时,颜无常和崔转轮的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两人均去摸手机,前后脚接了起来,听完后,又异口同声地炸了:“什么!”
季九幽和盛连侧头看他们,崔转轮率先道:“戚羡云死了。”
季九幽拧眉,盛连:“怎么死的?”难道又是内奸?
颜无常捏着手机在耳边,回道:“似乎是禁制。”
说完,四人齐齐转头看向密室内,勾邙依旧闭着眼睛昏睡着,人事不省。
季九幽当机立断:“我和盛连去看看,你们两个留下。”以防是个声东击西的套路。
然而盛连却拦住季九幽拉自己胳膊的手:“崔转轮跟你上去,我留下来。”
季九幽回眸看他。
盛连道:“我还有些话想问问勾邙。”
现在并不是讨论问什么的时候,季九幽点头同意,与崔转轮一同走了,留下盛连和颜无常。
颜无常看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不解地问盛连:“什么事,你还要亲自问,或者你把你想问的话告诉我,我审他的时候来问。”
盛连摇头:“不,我亲自来。”
而季九幽、崔转轮走了没多久,勾邙便醒了。
他睁开眼睛,转动眼珠子,适应了光线,才缓缓挪动身体,爬起来的动作极慢,盘腿坐下后,耷拉着脑袋,又缓缓地抬胸挺肩,疏散筋骨。
隔着一道玻璃,他看到了盛连。
盛连也在看他,旁边站着颜无常。
颜无常率先开口,冷冷道:“戚羡云死了。”
勾邙看盛连的时候敛着表情,然而面对颜无常,又是一副嘴硬的模样,冷呵:“死了吗,是该死了。”
颜无常:“是你下的禁制?”
勾邙歪了歪头:“当然是我。”
颜无常心里咯噔一跳,按理来说,激发禁制是需要触发条件的,而下禁制也总是有新相应的目的的,比如余江和戚年生,都是为了以防他们吐露知道的消息和真相,可现在戚羡云死了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也知道什么秘密?
可勾邙不再看颜无常,只是悄无声息地抬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玻璃外的盛连。
盛连转头对颜无常:“你先回避下,我有话要问他。”
颜无常自然不能说不,但还是道:“小心他耍什么花招,我就在步道那头,有事叫我。”
盛连点头。
没多久,密室里外,只剩下了盛连和勾邙。
勾邙垂着眼睛,姿态十分恭敬,盛连也没有废话,直接道:“当年水玉被封,我本就没有法力,不敌你们中的任何一妖,我印象里,你砍了我一剑,霓虹给了我两掌,我后来落在往生树附近,当时水玉已经开始坍塌了,我只记得我看到水玉之界在坍塌,后来或许是死了或许是昏睡过去了,后面的事我已经一概不记得了,你应该多少知道发生了什么。”
勾邙盘腿坐着,垂着眼睛,盛连问完了,他倒是十分老实地回道:“我也只知道一部分。”
盛连觉得这话聊得不会很久但也不会几句说完,索性在玻璃前的椅子上坐下:“那就说你知道的那部分。”
大约是看在救命赐名的恩情上,也可能是这么多年悔悟了自己干了恩将仇报的蠢事,总之,勾邙对盛连的态度很是恭敬,问什么说什么,也老实交代了当年的事——
“当时我们一行人到了轮回河的尽头,你正昏迷在往生树下面,往生树也烧得差不多一干二净……”
22年,不算久,那些记忆还是崭新的。
勾邙甚至清晰的记得,他在水玉之界内杀红了眼,与余江、霓虹跟着十晏落在轮回河尽头的时候,正见倒在树下的神使。
那时候的神使依旧被拢在一团柔白色的光亮中,大约是昏睡激发了那团光的保护机制,总之,当时他们几人谁都无法靠近。
水玉正在坍塌,余江一把收了轮回河,催促道:“快走吧,这鬼地方要塌了!”
勾邙杀得眼红,此刻冷静下来,忽然想起自己也砍了神使一剑,胳膊就跟着颤了起来,目光直愣愣地瞧着那片白光。
霓虹却将一截还没完全烧焦的树干与树根塞给了他:“发什么愣?走了。”
然后便领头带着他和余江从打通的水玉-人间界之间的缺口离开。
走之前,勾邙回了一次头,他看见枯树焦木下的一团光,以及站在往生树下的十晏的背影,不远处,水玉摇摇晃晃,正在坍塌。
盛连听完,一脸深思:“十晏……”
勾邙没有吭声。
盛连:“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我后来投胎了。”
勾邙摇头:“霓虹和我还有余江去到人间界之后,就按照十晏的命令藏起来了。好几年之后,他才现身,联系了我们,让我们各自去想办法修复水玉之界中的那三样法器。”
轮回河,往生树以及定魂镜。
盛连没有废话,直接问道:“霓虹和十晏在哪儿?”
勾邙平静道:“我不知道霓虹在哪儿。”
盛连挑眉:“也不知道十晏吗?”
勾邙这次抬起了眼睛,他看着盛连:“没有,他前段时间才联系了我……”
盛连见他一副犹豫的神态:“有什么直说。”
勾邙抿唇,不言,好一会儿,才缓缓的慢慢的道出了十晏联系他后下达的命令:“他让我不要逃,要我带着树根、树果和人形树干,跟你们回幽冥。”
盛连怔住了。
勾邙又道:“你先前不是问我地狱火在不在我这里吗?我和你说不在。”
盛连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当年十晏根本没有带着地狱火离开幽冥,地狱火还在幽冥!
而戚羡云死了也不是因为他知道什么秘密,而是因为十晏会在幽冥炼造往生树,作为树干的戚羡云必须得死!
盛连不管勾邙,豁然转头,正要喊颜无常,却见颜无常奔了过来,大喊道:“季总他们晚了一步,有人来森罗殿,把戚羡云带走了!”
果然!
盛连拧眉,回眸看密室内的勾邙,勾邙再次垂下眼睛,显然已料到了这一步。
盛连冷声道:“余江有禁制,被抓了之后失掉轮回河就昏睡,你自始至终都好好的,说吧,十晏让你传什么话。”
勾邙再次抬眼:“是带给九幽魔王的。”
盛连:“说。”
勾邙:“今非昔比,走着瞧。”说完这七个字,勾邙眼睛一闭,当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