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的话,周围不少人都笑了出来。这乐师的性子,还真是有趣。
肖灵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发现他的样子不似在作假,这才怏怏的收了柳忠拿回来的盒子。
子时,百花宴毕,众人四散而去,战霄则拽住自家小乐师的袖子,带着他往东边走去。
游伶纳闷:“这不是回去的方向啊?”
既不是回小石头的西郊竹林,也不是回帅府,这个方向,这个路线,分明是去如意楼的方向。
“有惊喜。”战霄勾了勾嘴角,说道。
“啊哈?”游伶纳闷。
等进了如意楼,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坐在轮椅上喝茶,另一个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再加上桌上熟悉的他刚刚摸过的两张明黄色绢纸……
游伶终于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第43章 凡(四十三)
和游伶相比,石怀瑾的确是个性格冷淡的人。
这样的人,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于他自己。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在石怀瑾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生命可能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年。
“这就是你们不敬仙人的代价,我要让你们世世代代,享受这种活在恐惧之中的滋味儿……哈哈哈……”
呵,如果他们这种人也算神明的话,如果世人追求的修仙成神之路就是为了成为这样的人的话,那么他宁愿只在这人世间,潇潇洒洒的活上二十五年。
既然迟早是要离别,石怀瑾索性早早离了家,离了为数不多的亲人,和师傅出去历练,随后又在凤翔定居,独自生活数年。
不和太多的人产生瓜葛,走的时候才不会徒留伤悲,石怀瑾一向秉承这样的原则,他甚至,还在西郊小院里早早为自己备好了一幅棺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坊间渐渐有了《思凡》的传说,相较于师傅的激动,石怀瑾倒显得兴致缺缺。与其把时间花费在一份虚无缥缈的曲谱上,还不如多做几件精美的匠品留下,至少不枉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
可是事态的发展,渐渐和他想象的有了出入。在他无所作为的时候,他的师傅、他的亲人、他的好友,显然一丝一毫也没有放弃的打算。
一年多前,京城里突然出现了《思凡》的线索,他唯一的发小兼友人,便入了凤翔,嬉皮笑脸的挤进他寂静如坟的小院,在他的折腾下,死气沉沉的小院一下变的鲜活起来。
“小石头,老和尚死的时候告诉我,《思凡》这份曲谱里可能藏着我身世的秘密,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得找齐它。你这么厉害,可要帮帮我啊!”游伶优哉游哉的靠在躺椅里,捏着颗葡萄,笑嘻嘻的这么说道。
石怀瑾的眼里突然就有了湿意,他听见自己好像也笑了,这么答道:“好,我帮你。”
谢谢你……
原来,他也是如此的渴望活下去……
再之后,他又认识了林老,认识了战元帅,认识了……季玄。
石怀瑾幼时初见季玄的时候,也是他刚刚得知自己残酷命运的时候,看到那个小男孩想要自杀,一时冲动,便做出了自己以前绝对不会有的行为——他救下了他,并为他做了一把轮椅。
能活着多好啊,能活着就能做很多事情。想活的人活不了,能活着的人却上赶着找死,这是什么道理。
可是万万没想到,当年的一个无心之举,竟然成就了如今叱咤风云的如意楼楼主,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创造了奇迹。
想到那个和他谈天说地、切磋下棋的男人,小石头的眼里有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暖意。
现在,他要继续创造奇迹。
冷淡的人,往往也最冷静,下定决心之后,石怀瑾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光看一眼曲谱有什么用,必须把东西拿到手里,才叫实在。
于是,一出大胆的偷天换日计划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型。
这计划绝对不是凭空而来,根据游伶从沈自横那里拿到的摹本,真迹和假货之间唯一的差距就是那个传说中不可仿制的印章拓印。
呵,可这世上哪有不可仿制的东西?
如果拥有远超于当年制造印章之人的实力,就有九成的可能仿制那个拓印。
所以石怀瑾和季玄一起搜集了大量的资料,哪怕是再不靠谱的传说,只要和《思凡》沾一点儿边,都不会放过。甚至,他还找到了王后拿到第一章 曲谱的那位高僧,结合第二章曲谱原主人沈自横的描述,得知了拓印的具体形状和一些细节。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就好像……制造那块印章的人……他认识。
每名匠人在制作东西的时候都会有一些自己的小习惯,这种习惯反应在作品上,就是这个人独有的风格,而风格这种东西,又会在言传身教的过程中间接影响后代。
于是,十年来,石怀瑾第一次给自己的叔叔写了信,并且得知……自己的曾爷爷当年曾被武皇召见并重用过。至此,石怀瑾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然后,就是具体策划这次行动了。
游伶提出一睹神曲的请求后,肖王后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无论如何是一定会回宫去取曲谱的,他需要做的,就是迷晕王后,偷取曲谱,在王后昏迷期间伪造拓印,再把赝品放回原处。
说来简单,实施起来可谓困难重重。
所以,他首先找上了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的如意楼。季玄使了些不太光彩的法子买通了肖王后身边的丫鬟小桃,并让自己的楼卫假扮成“小桃”,迷晕王后,再由轻功最好的楼三将东西送到福宁宫后的竹林。
为了节省时间,季玄从林子的另一面挖了条地道,然后在那里建了石怀瑾需要的工坊。
无论是挖地道还是偷梁换柱,都需要有对皇宫极其熟悉的人从旁协助,所以,石怀瑾又找上了战霄战元帅。
知道能给游伶一个惊喜,战霄自然欣然应允。
再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纵使他再厉害,一个人也有些忙不过来,所以,他又向师傅的好友林老头寻求帮助。
听完石怀瑾的请求,林老曾笑着问他:“这么大的秘密,你也不怕吾卖了你?”
“如果您是这种人,师傅他老人家也就不会念叨您这么多年了。”
“哈哈,好小子,这话中听。管他是什么东西,还真没有吾造不出来的……”
当然,整个事件成功的大前提是游伶必须在百花宴上力压众人,但是石怀瑾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和游伶相识这么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发小在声乐一道上到底是个怎样的妖孽。如果世人以为他只会弹弹琴唱唱曲,那就大错特错了,有时候,声乐能做到的事,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多。
整起事件,一环扣一环,任何一环出了差错,都可能一败涂地,但是幸好,大家都很给力,这不,真正的神曲就这么大咧咧的放在四人面前了。
就像石怀瑾了解游伶,游伶同样也很了解自己这个看似冷淡实则心热的友人,看了看季玄,再看了看战霄,他基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儿事了。
斜睨元帅一眼,好呀,瞒的可够紧。
战霄假装没看见自家小乐师眼睛里的揶揄,抬头望天。
既然真迹已经在手里,时间变得无比充裕,游伶终于可以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份曲谱了。
看了足足一炷香后,游伶还是摇了摇头,无奈道:“不行,不知道当年武皇和宫商乐师之间的暗语,这曲谱就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季玄笑着摸了摸下巴:“咱们这开国圣祖和第一乐师之间……还挺有情趣。”
石怀瑾白他一眼,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好吧,确实武皇和宫商乐师之间的暧昧关系一直为民众所津津乐道,坊间关于他俩的画本真是不在少数。
话说,自己那没节操的发小还买过他俩之间的画本。至于画本上画了些什么,石怀瑾只在他看的津津有味的时候瞄过一眼,就恨不得要点火烧屋子了。
分、分明就是chun宫(河蟹)图嘛!
不过,既然是情人之间的暗语,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三个人知晓吗。
几个人,都有些犯难。
“其实,我有个想法……”正在这时,石怀瑾突然开口。
大家齐齐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按照一般的看法,宫商乐师是在凤立二十五年,也就是六十岁的时候离开武皇,步入仙界的,而武皇则于凤立四十年春驾崩。所以大家也都自然而然的认为,宫商是在武皇驾崩之际留下神曲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大家都点头。
“可是在我查阅文献资料时发现,自武皇驾崩,武王冕继任的三十余年间,没有关于神曲的一丁点儿蛛丝马迹。真正开始有这个传说,应该是在十五年前左右。”
听闻这话,游伶皱了皱眉,突然想到沈自横曾经为他讲述的那片桃花源。
沈兄那时说:“村长将这份绢纸交与给我,并告诉我这是他们敬重的仙人留下的乐谱,一共有四个部分,他们只得其中四分之一,让他们交与当世琴技登峰造极之人。当把这曲谱集齐之后,就能窥得声乐化境,脱离**凡胎……”
如果那个仙人就是宫商本身,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于是,他也立即明白了小石头想说的:“你的意思是,其实《思凡》应该是在十几年前才留下的,也就是说,宫商十几年前曾经回过凤翔。”
战霄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算起来,宫商已经有一百一十多岁了。”
“所以……他真的已经脱离**凡胎,长生不老了。”季玄补充道。
四人面面相觑,半晌,都笑出声来,虽然感觉窥见了一个惊天秘密,但是,好像之于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他们,本就不是追求道心和长生之人。
“如果这种假设是真的,那《思凡》就是宫商大人故意留下来的,他留下这份曲谱是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如果能集齐曲谱,将曲子完整的弹奏出来,一定就能见到宫商本人,那时,一切的秘密自会揭晓。”游伶自信的说。
“假定宫商大乐师是故意留下这份曲谱,那他也一定会留下一个解铃人——知道这份曲谱暗语的人,我们首要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解铃人。”
四人一人一句,很快就把整个事情搞明白了。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这么舒服。
“另外,就是尽快找到余下两份曲谱的下落。”
……
几人说到兴头,浑然不觉时间过得飞快,等到反应过来,天变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扣门声,是楼大敲门进来了。
“楼主,宫里传来新的消息。就在刚刚,杜月笙杜大人直接带人把乐魁赵酩阳给抓走了。”
第44章 凡(四十四)
中午,游伶、石怀瑾二人暂别季楼主,战霄也因军中事务被暗卫临时叫走。
在从如意楼回西郊小院的路上,到处都是民众在议论昨日凤凰降临的奇景。
看到的喜气洋洋,觉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没看见的捶胸顿足,恨不得把早早睡下的自己一巴掌抽醒过来。
还有几家茶馆的说书先生已经开始打着折扇唾沫横飞的介绍那位招来凤凰神秘的乐师了。
“这下,你可是要出名了。”石怀瑾斜他一眼。
游伶嘿嘿一乐。
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二人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群人聚集在一处,熙熙攘攘,争论不休。
“喂喂,听说了吗?新科乐魁被逮到大牢里啦!”
听到这一句,游伶和石怀瑾对视一眼,赶紧凑上前去。
“不会吧,发生什么事了?”
“嗨,听说这赵无师在八月十五千秋宴上作的那首《思无涯》,是改编抄袭青阳道观青阳子的大作呢!”
“嚯!真的?”围观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也太胆大包天了吧,这可是欺君之罪呐!”
也难怪众人感慨,所谓论曲者下人,弹曲者中人,作曲者上人。
声乐这种艺术形式,和书画、文章都不一样,它是流动的、转瞬即逝的,无论你弹的多好,千百年后又谁能知道你当时的风采呢?可唯有曲谱,能够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被收录进皇家礼乐坊,又或是随着民间书册,一起流芳百世。
大千世界有无数的音符、韵律排列,只有少数人有能力将其组合成美妙动听的声乐,这种能力,就是所谓的天赋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天生具备这样的天赋,总有资质平平的乐师无法创作出打动人心的乐谱,所以,抄袭,也就成了他们追逐名利的另一种手段。
早些年,乐师凭借抄袭在某个州府赚得功名的事例屡见不鲜,但随着武国乐界的氛围越来越好,这样情况也就越发寥寥。
不过,原来的抄袭者在被揭发之后,最多就不过是声名扫地,人人喊打,再罚些银钱而已。但是像赵无师这样当上乐魁,还蒙蔽圣上的抄子,可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总有一些比较冷静的人。
冤枉不冤枉不知道,话说……你们还记得乐魁游街那日,有人当街拦轿的事儿吗?”人群里一个身着蓝色布衣的人突然说。
经他这么一提醒,大家纷纷想起,确实是有这么一出,顺带也想起了赵酩阳和青阳道观的种种瓜葛。
“看来这事儿八成是真的!当时我还嘲笑那小子是嫉妒心切,污蔑新科乐魁,现在看来,他当天说的,可都句句属实啊。”
最开始挑起话题那人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诸位,还有更劲爆的,听说啊,赵酩阳在百花宴上弹的那首曲子,也不是他自己所作。”
“天!他可真是啥都敢!”
……
游伶和石怀瑾听了个大概,见周围人越聚越多,便挤了出来。
出城之后,四下无人,游伶这才开口问道:“小石头,你怎么看?”
石怀瑾耸了耸肩:“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杜月笙去抓人,明明是秘密进行的。以如意楼的人脉和能力,也到凌晨才收到消息,结果这才几个时辰,城里就闹作一团,说背后没有人在搞鬼,谁信呐?
“是不是有谁跟这新科乐魁有仇,故意设计让他栽跟头?”石怀瑾打了个哈欠,又补了一句。
听到这话,游伶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我刚才,看到了个人。”
“哈?刚才不到处都是人?你看到的不是人难道还能是鬼?”
“乐魁游街那日,拦轿之人名叫于连,当时人群里有个他在青藤书院的同窗,是他的帮手,正因为于连那位同窗在煽动围观民众的情绪,赵酩阳才不得不停下来和他当面对峙。而刚才……那位身穿蓝色衣衫,又说话引导大家想起这事儿的人,正是当日于连的那位同窗。”游伶不紧不慢的给石怀瑾解释。
石怀瑾又打了个哈欠,一宿没睡,他这会儿已经非常困了,只想赶紧回去休息,所以也就没有多想:“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和于连是一伙儿,这次看到乐魁倒霉了,自然要火上浇油一把。”
“没那么巧。”游伶摇了摇头,狡黠一笑:“我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完全凭感觉,你想不想听。”
石怀瑾斜他一眼:“这话我可不只听某人说过一次,不过某人一向走狗屎运,每次都能猜对。”
游伶凑近,压低声音,悄悄说了句什么,石怀瑾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
三日后,关于赵酩阳的风言风语已经甚嚣尘上,闹的是满城皆知,甚至连临近的州府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毕竟可是新科乐魁啊。
御书房里,杜月笙顶着一脑门汗,战战兢兢的向武王汇报:“陛下,臣本想秘密调查此事,但却不慎走漏了风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是臣的失职。”
武王都因为在百花宴上见到凤凰的缘故,这几日都心情颇佳,反而安慰臣子道:“杜爱卿不必自责,赵无师身为新科乐魁,若是犯事,迟早得公之于众。若真是抄袭作假,按律去办就行。”
杜月笙这才定了心神,踌躇一下,继续说道:“陛下,经过问讯,赵酩阳已经承认了自己抄袭改编一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武王看他一眼,“你今日说话怎么吞吞吐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