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他在医院弄醒了罗晓宁——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一整层楼都沸腾了。医生护士全都挤进来看。
“你知道不,就这个孩子,从我们医院开张就躺在这儿了。”护士长告诉梁旭:“七年了,我们医院才七年,他转院过来的时候就是植物人!”
可以这样讲,秦都医院的护士们, 是看着罗晓宁在病床上长大的。和他植物人的名号一样,他像一棵植物一样在病床上孱弱地长大,靠着营养液和呼吸机来维持生命,每年都要花掉一笔不菲的费用。
梁旭觉得很奇怪,这样挽留一个病人的生命,他的家庭应该非常珍惜他,但罗晓宁醒了这么久,没有任何家属出现,连打电话也是打了没人接。他四顾而望:“他家人呢?”
“就是这点奇怪啦!”护士长说:“他爸爸按年转账过来,医药费一分不少,但是一年到头几乎不来瞧人,都是护工料理,有时候他奶奶来看看他。”说着她唏嘘起来:“老太婆身体也不怎么样,一年有里有一两次在我们这里做治疗。她抠门得很,不像是舍得花钱的人。”
“……”
这个家庭实在太奇葩了。这样说来,他们的收入并不丰厚,但是宁可节衣缩食也要罗晓宁苟延残喘。
梁旭说不出话来,只是发怔。
护士长又说:“我跟你讲小伙子,这种事情很难说的,要么嘛这就是个私孩子,要么嘛,他那个爹根本不是爹,搞不好是弄坏了人家小孩,一直在赔钱,怕人家讲闲话就说自己是爸爸。”
梁旭尖锐地看她一眼,他很不赞同这种说法,因为他最明白失去亲人是怎样的痛苦。
换做是自己,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挽留亲人的生命。
护士长聊得亢奋,见梁旭不信,更加三八起来:“讲道理,他跟他爸爸长得一点不像!十成八九是小蜜养的!你看这小孩长得多好样貌!”
这话就真的刺到梁旭了,他生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护士长见他脸色不好看,讪讪地走了。
——以上都是后话,在那之前,罗晓宁几乎把梁旭弄得手忙脚乱,他谁也不认,谁也不理,倒像个刚出壳的小鸡,只认梁旭一个人。
他一直紧紧地攥着梁旭的手指,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医生要来做检查,罗晓宁说不出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梁旭,活像梁旭是他亲爹。
一起来做义工的同学闻风而动,闻言都爆笑出声。
“我的妈,小梁,你真的帅绝人寰,植物人都能给你帅醒了。”
梁旭尴尬得要死,罗晓宁硬抓着他,死也不松手,梁旭试图掰开他的手指,也不知道这个刚苏醒的植物少年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就是掰不开。他怕用大力气会弄伤了病人,只好坐下来让他攥着。
闹了大半天,梁旭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什么——他俯身去听,听见罗晓宁断断续续地说:“别走。”
这是他发出的第一句声音。
梁旭忽然就心软了。
于是那天,罗晓宁揪着梁旭的手指头,做完了整个体检——脱衣服的时候,梁旭费了这辈子最多的口舌,才勉强让罗晓宁相信,他只是帮他脱掉衣服、好让医生做检查,绝对不是要开溜。
那感觉好像在骗猫洗澡。
检查一结束,罗晓宁又立刻握住他的手。
总而言之就是黏着不放。
他显得很畏惧、又很吃力,他对一切光线都感到刺眼,对人的声音也似乎无法习惯,他躺在病床上,一直维持着惊惧的状态,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见到谁都微微发抖。他好像很不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体——体检的时候,他从病床对面的小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也吓得肩膀一缩。
梁旭觉得他很像从前的自己。
这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同情。
他不再推开他,一直陪到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去。
——直到那个时候,也没有任何人,来探视罗晓宁。
那天回去之后,梁旭一直心事重重,他很想再见见罗晓宁,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担心他无人照料。吃饭的时候,他会想,他过去都是靠营养液,现在哪有人送饭给他?洗澡的时候,又会想,他那个病房倒是有淋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帮他洗澡;刷牙的时候,他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起罗晓宁额头上那片桃花记。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像路边捡了一只猫,又因为各种原因到底没把它带回家。然后第二天还想拿着火腿肠去喂一下。
梁峰见他神不守舍,不由得问他一句:“你怎么了?”
他这一问不要紧,把梁旭的牛奶问到气管里了。
梁峰莫名其妙地给他拍了半天,问他:“我说你,是不是谈恋爱?”
梁旭第二次呛牛奶了。
“这个年纪,爸爸也不是不许你谈朋友。”梁峰语重心长:“不耽误学习就可以了,还是说人家不喜欢你啊?”
梁旭解释了半天,梁峰才肯相信他儿子不是得相思病了。
“这么可怜。”梁峰说:“那你要想去看看,你就去看看呗,给人家带点水果什么的。”
想一想,他又说:“也别去的太勤,这家人不大正常,别再讹上你了。”
又想一想,他叹口气:“唉,我说错了,孩子,你要做好事就大胆去做,哪有那么多坏心眼的人。”他站起来:“要不我再多给你点零用钱?”
……这都什么和什么,梁旭头大:“不用了,我会抽时间去看看的。”
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想去,又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病人刚醒,神志不清是正常的,自己第二次去,要以什么身份前去探望呢?
这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他还是怕自己给别人带来什么不幸,而他内心又怀着一种踊跃的期待,他总觉得罗晓宁和别人不一样,因为自己似乎给罗晓宁带来了货真价实的好运。
就在他闷声不响的纠结当中,一个星期过去了,学长再次问他去不去。
“去。”梁旭说:“但我想单独照顾一个病人,你给我派个简单点的活儿,行吗?”
学长笑出声了:“不给你派活儿了!”他说:“你想去看那个小傻子啊?记得带个玩具。”
梁旭不解他是何意:“傻子?”
“去了你就知道了。”学长笑道:“你要照顾他,我跟你讲,够你麻烦的。”
现在他走进病房里,罗晓宁依然是独自一个,他还不能完全地自主行动,长期的卧床让他所有肌肉都萎缩乏力,他坐在床边上,呆呆地看窗外。
窗外是春日的湛蓝晴空。
梁旭提着一箱牛奶,敲了敲房门,罗晓宁慢慢回过头来,然后一双眼睛顿时亮了。
“大哥哥!”
他脆生生地喊出来,音调里还带着一点迷之乡音。
“……”梁旭一脸懵逼。
说实话,罗晓宁的确瘦小,但从他的身长和比例来看——怎么也轮不到梁旭来做“大哥哥”。他看上去至少有十五六岁,因为瘦和白,加上眼睛格外大,所以显出一种雌雄莫辩的少年气。
大两岁的大哥哥,这真是有点尴尬。
罗晓宁见他不说话,顿时胆怯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今天,不缠你了。”
他见梁旭不过去,只好又说:“对不起,上一次。”
这还没说两句话,眼泪就出来了。
梁旭毫无办法,只好放下牛奶,给他揩了眼泪:“别哭别哭,我——我——”他“我”了半天,没“我”出下文来。
现在他明白学长为什么要他带玩具了,这是个智障啊!
罗晓宁真就不哭了,他盯着梁旭放在矮柜上的牛奶。
梁旭顺着他的眼睛瞧过去,忍不住笑起来,他弯腰看着罗晓宁:“想喝吗?”
罗晓宁迟疑了半天,害羞地点点头。
“只能喝一点儿。”梁旭说:“我怕你肠胃受不了,等我找开水给你热一下。”
罗晓宁仰头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的,这个病患问题太多了,但是实在很可爱,要把他当做一个小孩来对待,他甚至还是很讲礼貌、很乖巧的。
梁旭从来没有这样大胆地和别人亲近过,更没有这样照顾过别人,他觉得很有意思。以前养猫养狗都怕养死了,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养起大孩子来了。
毫无理由地,他就是很笃定,罗晓宁不会有事。只要他一笑,好像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他笑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天真。
他端着牛奶和搪瓷缸去找热水,一路上都不自觉地含着笑。偏巧正撞见查房的主治医生。
“哟,小梁,你来看8622呀?”
“唐医生。”梁旭站住脚:“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唐医生点点头:“也算也不算吧。他是昏迷太久,认知有障碍,毕竟谁躺那么久一时也都转不过来。”
也就是说,罗晓宁的智商还是个孩子。唐医生说,一周里评估了好几次,可能大概只有八岁的认知水平。
难怪会脱口叫梁旭“大哥哥”。
“能恢复吗?”
唐医生尴尬地笑了:“你不是家属,我无妨和你实话实说,他如果真的能恢复,一周之内就会适应现今情况,而他的适应速度远低于正常水准。”唐医生说得含蓄:“这也不是什么绝症,反正……反正慢慢教,生活自理是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罗晓宁是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他的智力永远停在了八岁。
“……是脑部受过伤吗?”
“可能吧。”唐医生摸摸脑袋:“这我也不太清楚,他转院来的时候好像就是植物人了。”说着他笑起来:“我来秦都才一年,这我真的答不上来。小梁,他们家人都不怎么操心,你别给自己找麻烦啊。”
梁旭只是笑笑,目送他走远了。
不经意地,他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搪瓷缸——这缸子旧得厉害,显然是陈年东西,梁旭觉得它十分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最近几年买得到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种搪瓷缸了。
他把缸子翻过来,缸身上印着字,年深日久,字迹十去其九,早就磨得发光,可能还放在小灶上烧过火,底子一片焦黑。
模模糊糊地,那些残留的红字,零碎断续地印着:
金……县……村……大。
第20章 薪火
“哥哥, 我吃你的东西了。”
罗晓宁喝着牛奶, 还不忘笨拙地道谢,他不知道怎么把“我吃你东西”和“谢谢你的好意”连起来说, 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
当然, 这里面也包含了一点喜悦, 东西是梁旭给他吃的,这似乎让他格外开心。
梁旭在他面前蹲下来:“晓宁, 这个茶缸是谁带来的?”
问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智障, 罗晓宁怎么会知道?如果没记错,上次他昏迷的时候, 这缸子似乎就摆在床头了。
未料罗晓宁瞥了一眼, 结结巴巴地说:“奶奶。”
他倒还知道自己有个亲人。
梁旭一时间去了疑心, 老人家舍不得丢东西,这也是常见的。
他给罗晓宁擦净了唇角的牛奶:“你爸爸和你奶奶,来看过你了吗?”
罗晓宁呆了一会儿:“奶奶,来过。”
“爸爸和妈妈呢?”
罗晓宁想不出来了, 又去舐牛奶——他喝得很小心, 倒像是在喝琼浆玉醴。他的一切神情都透露出一种穷苦人家常有的困顿气息, 但是并不卑怯——他毕竟还只是孩子心性。应该说,这种穷人的神气在他脸上,是一种纯朴的谨慎,他们懂得珍惜东西。
梁旭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大口喝吧,多的是,明天我再给你带好吃的。”
罗晓宁居然懂得回绝:“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是你的。”
梁旭笑了:“我的就是你的, 吃吧,这又不是什么贵东西。”
罗晓宁出神地看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实在是太俊朗、太温柔了,罗晓宁的眼睛此刻过于幸福,低头是牛奶,抬头是梁旭,调转目光是窗外一片春意。
反正看什么都是好的,美滋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梁旭问他的内容,他答得含糊不清,因为他自己根本记不得爸爸妈妈长什么样,上次奶奶来了,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他才朦朦胧胧想起来,哦,这是奶奶。
奶奶跟从前差好多。
只有梁旭的模样,深刻地划在他心上。他一睁眼就看见他,因此像雏鸟一样对他日夜难忘,而他居然还会再来看他!并且对他这样好!
罗晓宁情不自禁想喊他“爸爸”,不过这个肯定不行。
梁旭还不知道自己在罗晓宁心里已经喜当爹,而他自觉自动地履行了当爹的职责,去找了指甲剪,给罗晓宁剪指甲,又把他睡乱的头发打湿梳齐。
“护工不尽心。”他沉吟道:“你要自己和他们说啊,热天要勤洗澡。让你奶奶跟护工交待清楚。”
罗晓宁似懂非懂地点头。
“哥哥。”他艰难地想了半天:“你叫什么。”
这一次,梁旭对答如流了,他含着一种诡秘的心情,将真名半吐半露地说了出来:“我叫梁小兵。”
这名字似乎是对他过去人生的一种救赎和释放——不再回避从前,但也要面对今后。
宛如新生。
从那之后,梁旭的生活里多了一个罗晓宁,这也不算什么——热心肠的大学生满地都是,其中不乏长年累月帮助他人的,梁旭觉得自己的行为甚至还掺杂了一点私心,因此并不值得大书特书。
他在第四次探视罗晓宁的时候,碰见了他奶奶,罗老太太早就听说有好心人照顾孙子,见到他立刻涕泪交流:“我家困难得很。”
一张口就是这个。
梁旭有点哭笑不得,旁边的护士就看不过去了,立刻就有人夹枪带棒地笑道:“罗老太,没钱你孙子住这么好病房,一年到头不挪窝儿啊?”
罗老太太毫不窘迫:“那是我们家舍得。”又怼护士:“你一个护士说什么呢,花几个钱是我家的事,有你个鸟毛事!”
梁旭不明觉厉,心想这老太太嘴巴好叼毒。
他温和地拉住骂不绝口的老太太:“罗奶奶,住院确实太花钱了,你不打算把晓宁接回家吗?”
接回家还能省下一笔费用,梁旭这话问得夹带私心,他其实是想知道罗晓宁家住在哪里。
罗老太摇头不迭:“不走不走,在这有吃有住还有人照料,我一个人弄不动他。”
“……”
这是什么迷之思路,你回家请个保姆不也是一样吗?那还便宜点儿啊。
梁旭不便多问别人的家事,只好又说:“那晓宁就不上学了吗?”
“上学?”罗老太古怪地看他一眼:“他现在这样,上什么学?小学还是大学?”
“……”
这话也是有理,以罗晓宁的智商,念书对他来说要求有点高。但不进入社会,就这样圈养在病房里,这是要废掉他的一生吗?
“小伙子,我听说你姓梁啊。”罗老太揪住他的衣角:“你看,好事你做到底,护工那么贵,我家小孩可怜的很,你能帮就多帮帮啊。”
梁旭惊讶于她的无耻,一时间笑出来了。
罗老太继续道:“他们说你是医科大学的……你看看么正好练练手。”
“罗奶奶。”梁旭止住她的絮聒:“我来医院,是学校组织的。照顾罗晓宁,也只是好意。我愿意看他,是情分,不看他,是本分。”他跟随梁峰多年,常听别人说梁峰的闲话,自然比梁峰的忠厚里更多了一份刚硬,生平最厌恶就是市侩小人。
罗晓宁就是再好的品性,在这种家庭,也要养坏了。
“我来医院三个星期,你探视的次数还没有我多。”梁旭目视于她:“说句不好听的,他也是你家香火男丁,你们救了他,又不好好抚养他,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他的语调并不表露怒气,只是平静地叙述,而罗老太已经红头涨脸:“你这小孩,你怎么说话呢?”
梁旭还未开口,旁边几个护士都从护士站里探出脑袋:“人家怎么说话?你怎么说话呢?人一个大学生你要人家怎么帮啊?老太婆讲话要点儿脸。”
罗晓宁的遭遇,她们都看在眼里,且不说她不肯照料孙子,平时有的没的还想从罗晓宁的储值卡里套钱。没见过这样的奶奶,孙子不要,还从人家的救命钱里抠血。
也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怎么想的。
罗老太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日你娘个臭X!一群娼妇养的也好意思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