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贤德也是一双大眼,他们过去喜欢彼此取笑,都说对方是转世投胎的“杨大眼”。
德子就是太烦人了,其实他当初也没想着一定要弄死德子,只是德子老在队里拖后腿,罗桂双就觉得他很操心。
卢世刚居然与他不谋而合,也提出把吕贤德弄疯——只不过卢世刚是胆小怕事,觉得同乡死在外面太不吉利。
说得对,身为同乡,弄死恐怕伤阴德,弄疯就没什么了。
反正到死也是葬在老家,还是他亲手把吕贤德捞上来的,他觉得这件事情问心无愧。
唯有一件事情令他耿耿于怀——因为在队里横行霸道,大概惹那几个波兰人不顺眼了,波兰人都跟着俄国毛子做事,罗桂双至今疑心他们是合谋害他。
他们被政府军围剿,流弹四处飞,卢世刚那孬种当然不能指望,趴在地上只会喊“天主保佑!圣母救我!”
哪有什么圣母,罗桂双就是他的圣母。
他咬牙把卢世刚拉起来,往后跑——往密林里跑,一颗流弹飞过来,卢世刚先扑倒了,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又一颗流弹飞过来,打在罗桂双两腿中间。
再看带队的俄国人和同行的波兰人,已经跑得没有影了。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原本他是打算骗了吕贤德,这样自己就变成名义上的“单身汉”,之后可以娶第二个老婆,跟冯翠英也是这样交代的。
都泡汤了,所幸来缅甸前他算是传宗接代了,好歹还有一个罗晓宁。
这件事情冯翠英不知道,回家之后她还一直问他——他怎么解释?要告诉他老娘,儿子以后断子绝孙了吗?
每天活着都是一场窝火。
冯翠英以为是他对媳妇有情,不肯跟儿子生气,只对媳妇撒野,这个媳妇身上受病,心里受气,就这样被活生生地磨死了。
罗桂双不在乎媳妇,因为自己反正也生不了,她死了是最好,不然以后免不了另找婆家。
他只在乎罗晓宁,这是他唯一的子孙后代。
他喜欢他儿子生得秀美,跟他那个要死不活的老婆一样,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相随娘,这是好事,但不好的是性情也随娘,支那狼的亲爹倒有个兔子似的儿,罗晓宁是生就的怯懦无能,从小只有别人打他,没有他打别人。
但是第二个再也生不出来啦,他的命根子断掉了,就这一个儿子,是他最要紧的宝贝。
每天他都去远远地看一眼自己这条孤脉,像皇帝检视他的太子。
他始终认为罗晓宁不争气,不然不该生病。
可能是他命里杀孽太多,报应在罗晓宁身上了。他从缅甸回来,什么都不怕,就怕罗晓宁遭报应,因此冒险为卢世刚出头,两度救了他夫妻。
行侠仗义,这是最积德的事情,罗桂双认为这可以弥补他在缅甸造下的杀孽。
卢世刚感恩戴德,他从拘留所里回来,在罗桂双面前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罗桂双说:“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哭,让人家起疑心,咱们两家也少走动,就当是关系不好了。”
卢世刚嗫嚅道:“这可是犯王法的事情,这不是在缅甸……”
“是犯法,但姓胡的不该死?秋玉大着肚子,就活生生给他糟蹋?”罗桂双平静地望着他:“过去杀人我是图钱,这次杀人,是让那些狗官知道,老子虽然不扬名,但沙场村的人也不是好惹的。”
说话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着异样的滋味——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从来没有这样侠气干云的感觉,他忽然痛觉过去杀人都是作孽。
只有这次是特别地、特别地不后悔,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有意义,拆迁的事情一下子放缓了,县里过来的人也不那么蛮横了。
那几天他甚至想过,就算被抓了、枪毙了、也是好汉一条,只希望给儿子积点德,教他以后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
要是吕贤德早点死的话。
他可能就此金盆洗手,就做个良民了。那段时间他差点也跟着信了天主教。
——什么用也没有,罗晓宁还是出事了。
吕贤德把他从墙上推下来了,罗桂双至今不能确认他那天是不是恢复了理智,不然怎么会那么准确地从墙头上推倒罗晓宁?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早在缅甸就该杀了他。
他杀了吕贤德来报仇,为怕罗晓宁从昏迷变成彻底送命,他自认良心厚道地带头打捞吕贤德。
吕贤德的面目被泡得肿胀变形,他假装大哭,心里痛快极了——不是因为给罗晓宁报仇才痛快,而是他终于又能爽快地杀人了!
那种杀人的快感再也停不下来,他也不想停下来,因为罗晓宁毁了,他自己也毁了,什么都完蛋了。
唯有杀人这件事,能给他一点心理上的补偿。
他看到别的女人膨胀着肚子,看见别人家一个又一个地生孩子,他就发疯似地想让他们跪下来认错。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很无辜。
刘皇叔还要的卢跃马跳檀溪——自古英雄命多难,都是别人在害他。
反复地,他重新回味行凶的每一个环节——胡某的死他不屑回味,因为手忙脚乱——杜某一家他做得漂亮,星夜单骑,月黑风高,像砍瓜切菜似的,只恨不能在墙上用血大书一副“替天行道”。
旁人不知底细,当然不会给予赞扬,他在心里小声反复地给自己喝彩:支那狼、支那狼。
真是英雄岁月,可惜如今虎落平阳。
罗桂双不能想起这些事,他情不自禁地露出阴毒的表情。
坐在窗台上的女孩起初一直忍着,没有敢哭,这一下终于给他吓哭了。
只是短暂地一声抽噎,她看见罗桂双手里的枪,又立刻把眼泪咽回去了。
隔壁有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哭求:“别打小朋友,叔叔,你怎么样都行,叔叔,警察都来了,你不要欺负小朋友!”
她一哭,地上绑着的五个小孩也跟着涕泪交流——嘴里都堵着袜子,喊不出来,也不敢喊,他们生怕阿姨再挨一枪,也怕子弹打在自己头上。
罗桂双被这女人哭得心烦意乱,他走去隔壁,对着女教师头上就是狠命一踹。
“老子能把你怎么样?”
真是说什么不好,偏要捡他的痛处说!
女教师的头上立刻坟起一个巨大的肿胀,她看不清东西,也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是这个月才来全托班代课的大学生,挣点外快做零花。
这是全托家庭班,私人办的,比幼儿园便宜一些。工作不难,老板和老板娘负责做饭看小孩,她负责带学前班的小朋友学简单的英语对话。
中午,老板和老板娘照例出去买便宜菜——一点以后,菜市场的剩菜廉价清底,老板夫妻精于算计,每每卡着这个点才去,午睡的小孩就交给雇来的大学生看着。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老板回来了,因为那敲门的声音跟老板一模一样,都是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蛮横。
——进门的是罗桂双。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通缉令上的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照面的刹那,她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逃犯,还觉得他挺面熟——等到子弹打在腿上,她才省悟过来,自己被劫持了。
小朋友们睡眼惺忪,被从床上拎起来,挨个绑在桌角上,一个小男孩又闹又哭,现在被打晕在地上。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死。
躺在地上,她模糊想起,这个逃犯原来就住在顶楼,自称姓“付”,做化工品生意的。
他跟通缉令上的样子有太多差别——留着胡子,头发也长,通缉令只贴出来一天,大家真的没有仔细去想他剃了胡子是什么样。
罗桂双跟她的老板租借房间,摆放货品,因为这个全托班是三套房子打通了的大屋,还有两个房间空着,之前是租给淘宝店做仓库。
现在那些货还摆在隔壁房间里。
老板把门锁上了,只有罗桂双和他自己有钥匙,平时不让她进去,更不让小朋友在门前打转。
“坏了你爸妈可赔不起。”老板吓唬小孩。
她突然害怕起来,心里怨恨老板什么黑心钱都挣,那些货到底是什么东西?
罗桂双在她身边蹲下来:“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她还想谈条件:“叔叔,你把小朋友放回去,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毕竟是年轻人,一腔热血冲上头来,她明明只做了一个月的代课老师,而这一刻正义感占据了她的脑海,强奸枪杀她都不怕,只要能保护小朋友就可以。
有勇气,但缺乏一点谋略。
罗桂双再次被她激怒了,无数巴掌落在她脸上。
她什么也看不清,因为整张脸都肿了,眼前全是金星乱飞,枪口顶在她下巴上。
“贱货,老子待会一枪崩了你。”
罗桂双愤愤不平地走回窗前——之前没能一枪杀了梁旭,他已经火冒三丈,这个女人还来给他头上添火气!
他得忍住,先不忙着杀人,再说也不能长久地离开窗口。
现在房间里七个人质,每一个都是他谈判的条件。
七个孩子,一个大的,六个小的。
要都是自己的该多好。
罗桂双一面窥视着楼下的动静,一面仔细地打算——七个人,这规模抵得上一个王爷呢!听说缅甸那里的土亲王死了,就要活人殉葬。
警察一定气得乱蹦,他想起那个傻了吧唧的姓房的警察,就那么把卢世刚放掉了——嘻嘻,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十五年了,警察一定对自己恨得不得了,自己算是关中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盗了——若是放在几百年前,自己杀头还得先游街呢!可不比那些蟊贼,缩头巴脑地挨刀,自己是死也会死得威震八方。
这样想着,他又陡然生出一股踌躇满志的豪情。他心平气和地拿起连皮的香蕉,往窗台上的小姑娘嘴里送:
“哦哦,吃香蕉——再哭打死你!”
第55章 仁心
房灵枢从公安局赶到医大附院, 是邹凯文一路风驰电掣把他送来的。
陈国华打电话给他, 哑嗓里带着鼻音:“你爸爸可能不行了,灵灵, 你快去医大附院。”
“……梁旭干了什么?”
“不是梁旭, 是罗桂双, 他就藏在贰零七!”陈国华在现场指挥,也无暇安慰房灵枢, 只能长话短说:“你李伯伯陪着去医院了, 孩子,案子不用你操心, 赶紧去见你爸!”欲挂电话, 他又按捺着哭腔嘱咐:“别叫你妈, 别给你妈打电话,她受不了这个打击——或许也许还有救,灵灵你要懂事,你爸要出事你妈铁定不活了, 你听话, 不能告诉你妈!”
房灵枢只当房正军是真的不行了, 陈国华在电话里说得又不清楚,他电话再拨回去,陈国华不接,打李成立、打闵文君、都没人接。
最后是邓云飞接了电话,邓云飞在贰零七现场:“灵枢,我这在出警。”
说着, 他也要挂电话。
房灵枢在副驾座上哭着吼他:“你给我说清楚!”
Kevin伸手按住他,温声道:“不要妨碍你的同事执行公务。”他目不斜视:“你父亲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这话打醒了房灵枢。
邓云飞无法,只得在电话里把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先不说了,这里情况很乱,灵枢,你冷静一点,我先挂了。”
房灵枢挂了电话,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罗桂双会以这样的方式浮出水面。他一时想不通罗桂双开枪射击的行为——明明警方根本没有摸到头绪,罗桂双为什么自己出来立靶子?
再想到房正军生死未卜,眼泪又是没完没了地往下掉。
“我看过梁旭给你做的缝合,你要相信他的急救素养。”Kevin在红灯前停下车子:“凭我的估计,有急救、没有当场死亡——那就是没有击中脑部和心脏,所以要么是肺部受损,要么是大动脉破裂,这两个问题,梁旭都能够妥善处理。”
房灵枢仰望Kevin轮廓深刻的侧颜,才发现他也红着眼睛。
潮湿的眼泪悬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Kevin深深吸了口气。
“冷静一点,不会有事。”
他嘴上是这么说,脚下却恨不得踩爆油门——偏偏中国的城市街道一个个限速得有如龟爬。
从来没觉得钟楼到雁塔西路是有这么远。
他们没能见到房正军,房正军已经被紧急地送往手术室——主刀的匡院长刚下台又被拉回来,所幸一群请来的专家还三三两两地没有离开,大家难得一聚,都在匡院长的办公室里谈天说地——原本是预备晚上一起搞个学术聚餐。
这真是好人自有天报,给罗晓宁请来的专家,现在又齐齐上阵救治房正军了。
长安医疗系统这回的光辉形象真是不想塑造也塑造了,匡院长一头大汗地穿着手术服,教护士擦了汗,他摇头道:“我是宁可不要这个形象。”
绝大部分警力都被调往贰零七,还有一些要维持市区的安全秩序,只有李成立带着两个干警等在手术室外面。
房灵枢冲上五楼,先站起来的是梁旭,他全身都是血,手上戴着手铐,脚上也带着脚镣。
“我爸呢?”
梁旭哑然地张了张口。
李成立从手术室门口走过来:“还好、还好、送进去抢救了,匡院长说他很有信心。”
这话仿佛一记电击,一瞬间松弛了房灵枢紧张许久的肌肉,从钟楼到附院,他一直僵硬得不能自持,这一刻方觉得腿软。
邹凯文和李成立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房灵枢这才回过神,他看看梁旭,又看李成立:“他怎么会在这儿?”
李成立温声道:“是小梁给你爸爸做的急救,多亏了他,不然你爸就真是危险了。”
——当时房正军中枪倒地,梁旭阻止了警察对他进行挪动,只是急切道:“打开我手铐!他现在需要急救!”
没人敢信他,毕竟这是个谋杀嫌疑人,大家拨了电话,叫救护车快来,而房正军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眼见他脸色变成恐怖的绀紫色。
梁旭心算就是最近的救护车来也赶不及,那一刻他顾不得灭门的仇人就在咫尺,对房正军生死的担忧占据了他全部思考。
“拿枪指着我,保险打开。”他恳求道:“我绝对不跑,你们抓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是临床专业的在读研究生,我求求你们,他现在急性气胸,等不到救护车来!”
说着,他跪倒在地上:“我决不起身,只要起身,你们可以立刻开枪击毙我!”
大家眼看房正军真的不行了——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梁旭手松开了脚还铐着——一个警察给他开了手铐,梁旭二话不说,夺过他手里的圆珠笔,转眼一看,又见他挟持董丽君的军刀在另一个干警手上。
——这可比圆珠笔锋利多了,他言简意赅:“刀子给我!”
大家真是救人心切,可又不知他要刀来做什么,梁旭急得脸也红了,冷汗从他头上瀑布一样地往下淌:“军刀比圆珠笔锋利,创口小感染面也小,枪在你们手里,但专业是我的专业,听我的!”
房正军是活生生在他面前倒下的,他不能再看着房正军就这么死了。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心惊肉跳地看他用军刀施行气胸急救——既轻又准,梁旭用军刀小心地刺入房正军肋间,做紧急排气。
大家真怕他一刀捅死了房正军,但那手法又确乎与杀人迥异。
良久,房正军嘶哑地呻吟一声,脸色居然逐渐回转。
梁旭没有停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脏污不堪,只好向身边的警察借衬衫,又借了领带,为房正军压迫止血。
急救完毕,他丢下军刀,凝神暗数房正军的脉搏。
干警不敢让他一直脱离手铐。
“麻烦铐在前面。”梁旭头也不抬地伸出手:“铐在后面我没办法给他测心跳。”
这一系列措施娴熟且精到,即便是不通医术的干警,也觉得安心许多。李成立和救护车一起赶到现场,梁旭准确地向他们报备了房正军的伤情和可能的并发症。
情况紧急,前来的医生打量一眼梁旭的手铐,厉声问:“你做的急救?”
“是我,他血压无法测量,心跳130左右。”
“你是医生吗?!”
“我有医师资格证。”虽然可能要被吊销了。
医生没工夫和他啰嗦,她指挥警察:“你们押着他,也上车来!他做的急救他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