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九殿下的生母。”萧贵妃望向宇文彻,“也是陈玄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姐姐。”
第32章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瞅着日落西山,董琦儿再三劝说,陈望之方独自用了晚膳,兴致缺缺,吃了两块甜糕,只觉口中苦涩。在温泉沐浴后,枯坐灯下,将棋子一枚枚捡回棋篓。董琦儿替他揩干湿发,悄声道,“殿下不要生气,这才刚过了年,君上一定有许多事要处理。”
陈望之侧过脸,道,“琦儿姐姐,阿彻告诉我,他要给大谢将军娶一位妻子。”
董琦儿吃了一惊,“娶妻?”
“嗯。”陈望之捻起一枚白玉棋子,轻巧地投入棋篓,“我想,大约是位温柔美丽的公主。”
公主美丽,却不温柔。董琦儿前几日见到陈安之,深感震惊。以前那个胆怯的三公主不见了,披头散发,言辞锐利,表情癫狂。她慢慢地将几枚黑子拢在手心,道,“奴婢想,君上的安排,定然是最好的。”
“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没想着出宫去么?”
董琦儿微一愣神,陈望之又道,“我觉得,人人都要成亲。你这样好的女子,困在台城中,成日只能伺候我这样一个废人,难道不会不甘心么?”
每次沐浴过后,陈望之总会自暴自弃。身体满布疤痕,丑陋无比,虽然宇文彻也有伤痕,但却英气十足,更添男儿光彩。他愁苦地抚摸着白皙的手腕,“背书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能想起来……”
“殿下又乱想了。”董琦儿安抚地握住陈望之的指尖,“殿下不过病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
“琦儿姐姐真的愿意困在这宫里吗?”陈望之问,“阿彻说要给大谢将军娶亲,我突然发现,你们在宫里,不能与人成婚。我——”
“殿下是担心自己的婚事么?”董琦儿柔声道。
陈望之攥紧了手中的棋子,“我不想成亲。”
“奴婢也不想成亲。”董琦儿掰开陈望之的手掌,拿出那些黑白棋子,分别放进各自的棋篓。“奴婢的父母在疫病中双双殒命,亲戚不愿养我,就将我卖进宫里。其实这宫里待着,反而比宫外舒坦。奴婢不想像普通女子那样,嫁一个粗鲁的男人,生一堆孩子,潦草地过完一生。在宫里,能伺候殿下这样的人物,朕是奴婢修来的福气。”
“可是……”陈望之讷讷,“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一样想开?唉,虽说我时常对阿彻夸下海口,恢复记忆了就帮他行军打仗。但我一直想不起来如何是好?他答应我在宫里住,我总觉得……我总觉得……”他抬起脸,巴巴地盯着董琦儿,“阿彻是不是也要娶亲呢?他是天子,就要有王后罢?还要有许许多多妃子。”
“奴婢不敢保证什么,”在宫中三十余年,董琦儿最先学会的道理,便是伴君如伴虎。天子天子,万民之主,喜怒无常。然而宇文彻对待陈望之的态度,令她在心底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不过,君上对殿下,当真是极好的。奴婢想……”
“我,我喜欢阿彻。”陈望之突然说道,“我刚刚终于想明白了。”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细小的冰晶落在脸上,原以为春雷阵阵,春雨初降,至夜间,细雨转作微雪,如银粟玉尘。宇文彻回到万寿宫中,已是亥时。值守的宫女接过宇文彻的大氅,董琦儿轻手轻脚地从暖阁中走出,福了一福,轻声道,“君上。”
“他睡了?”宇文彻脱下靴子,董琦儿道,“才睡下,君上不在,殿下睡不安稳。”
宇文彻叹了口气,绕过屏风,顿时暖香扑鼻。为着陈望之浅眠多梦,长寿宫常燃安神的百合香。宇文彻挑起罗幔,陈望之立刻昏昏沉沉嘟囔道,“阿彻……”
“是我。”宇文彻握住他的手腕,攥了攥,“我回来迟了,抱歉。”
陈望之显然半梦半醒,却依然口角含笑,“回来了?来睡罢。”
宇文彻见他睡颜天真懵懂,心中不禁百感交集,语气极尽温柔,“等等,我去洗一洗脸,就来陪你。”
“不要。”陈望之干脆握住他的袖子,闭着眼睛耍赖,“我就要、要……陪我。”
“陪你,我陪着你。”陈望之得了保证,须臾便睡得黑甜。宇文彻伏在榻旁,听他鼻息沉沉,想来睡着了,就打算起身洗漱,谁料陈望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宇文彻略挣了一挣,陈望之就皱皱眉,喉间发出不满的呢喃,宇文彻怕扰了他的清眠,自行脱了外衣,将袖子留在陈望之掌中。等他洗漱罢重新上榻,陈望之抱着他的外袍缩成一团,眉尖蹙了蹙,忽然冒出一声,“阿彻。”
“我来了。”宇文彻把陈望之揽进怀中,“睡罢。”
陈望之梦中喃喃,“阿彻……我,我喜欢你。”
虽然只是梦呓,对宇文彻而言,不啻重重一击。陈望之在他怀里,安稳地沉睡,想起日间萧贵妃的一番话,宇文彻心潮澎湃,难以入眠。
“这么说,肃王是、是——”宇文彻惊讶至极,“陈玄同……同他亲生姐姐的孩子?不可能!”这个真相委实恐怖,虽然陈玄性格乖张,行事癫狂,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陈望之竟是陈玄与亲姐姐乱伦所出,登时一拳砸在榻上。
萧贵妃缩了缩肩膀,“我不敢欺瞒陛下。陈玄幽禁了他的姐姐,然后,强迫她……后来,她就疯了。但即便如此,陈玄依然爱她。她因难产而亡,后来,宫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当初发现她怀孕时,陈玄大喜,就请了一位神算前来卜卦,若是皇子,就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宇文彻道,“可是,齐国不是以皇长子为尊?”
“确实,历来我中原的王朝,都是立皇长子为太子,以继大统。但陈玄爱他的姐姐,他也许只想同她在一起罢。”萧贵妃凄然一笑,“那位神算说,这个孩子与一般人不同,他会延续齐人的血脉,多子多孙。但是,他出生的话,势必要以母亲的生命置换。陈玄当即就姐姐要打掉胎儿,可是,也许是怀孕的缘故,他的姐姐忽然清醒了。她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对陈玄说,神算的话不足为信。然后……”
“她死了。”宇文彻道。
“对,她死了。”萧贵妃喟然良久,“而肃王的身子,也确实与常人大相径庭。陈玄恨极了肃王。那个神算说的没错,这个孩子,换走了他最为珍爱的姐姐的性命。”
陈望之睡前,担心丑陋的伤痕吓到宇文彻,每每将里衣的衣带牢牢系紧。但他睡姿酣然,不多时里衣便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肌肤。宇文彻斟酌复又斟酌,屏住呼吸,终于将手探进陈望之衣中,覆上他平坦的小腹。掌下的皮肤细腻柔软,宇文彻想起那位神算的话,胸中慢慢燃起一团火苗,经久不息。
第33章
从初七到正月十五前,谢渊接连上书三次请罪。宇文彻朱批了发回去,命他好生休养。又召了谢沦来,道,“劝慰你哥哥,他的事,朕并没有放在心上。”
谢沦愤愤,“都怪那什么公主!处心积虑,谋害我兄长。”
宇文彻笑道,“那公主虽然蛮横,可是与你哥哥婚约在身,应当算是你未过门的嫂子。”
谢沦登时大惊,下跪拱手,“君上!什么婚约,可算了罢!那婆娘真真把我哥害惨了,我哥每天在家里食不下咽,深感愧对君上。若不是臣拦着,他昨日发着热,还要来面见君上呢。”
宇文彻道,“又发热了?叫太医去了没?”
谢沦道,“请孙太医看过,就是发热。喝了两剂药发散。兄长心思重,难过得不得了。”
宇文彻叹道,“所以朕要你回去好生劝解他。阿渊性格沉稳,但容易钻牛角尖。”传程清取了一对白玉璧,赐予谢沦,“你兄弟一人一块,也让你哥哥放宽心,朕才立国,有的是事情要他施展身手。”谢沦感恩不尽,捧着白玉璧退下。宇文彻面前的奏议摊开,立时皱眉,对程清道,“独孤明那,有消息么?”
程清俯身细语,“独孤使君说,一切如常。就是公主依旧不思茶饭,贵妃倒是安稳,每日念经送佛,有时去安抚公主。”
宇文彻点点头,提笔在奏议上批了两句。
午后,东风吹散彤云,露出金灿灿的暖阳。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陈望之临窗遥望,忽然道,“春天来了,燕子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宇文彻半卧于榻,晨起五更,处理了小半日政事,无比困乏,随口道,“回来。”
“我想起一句诗,”陈望之脑后黑亮的头发散散地系了红绳,“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好。”宇文彻勉力撑起眼皮,“月奴,明日十五,送你样东西。”
陈望之转过身,拉起罗衾覆上宇文彻胸口,“什么东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宇文彻说完,侧过身体,陷入沉睡。陈望之托着腮,紧紧盯着他的睡颜。过了片刻,自觉无趣,就起身坐在书案前,执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这是阿彻的脸,不对,”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宇文彻的模样,口中嘟囔,“阿彻的下巴好看,眼睛是这样的……啊!”一不小心,落了大大的墨点在那个阿彻嘴角,“像颗痣。”陈望之浮出笑容,忽然扔掉笔握住手腕,怅然道,“练了许久,字还是写得歪歪扭扭。更不要提作画了。我的手为何总不听使唤?”他摊开手掌,迷惑地看着掌心纠结扭曲的纹路。
正月十五,一早,陈望之便期盼地等着。一直等到夜间,宇文彻却闭口不提送东西的事情,陈望之甚是失望,坐在榻上,伸着脚,看董琦儿用银剔子将烛光剔得雪亮。宇文彻躺在帐中,一手勾住他细瘦的腰,笑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没什么。”想来宇文彻是睡糊涂了。陈望之僵住身体,道,“困了。”
“困了?”宇文彻挥了挥手,董琦儿带着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今天十五,让他们自己出去喝酒逗乐,咱俩说说话。”他拍拍腿,“过来坐。”
“压着你的腿,你会痛。”陈望之不愿回身,直愣愣地盯着摇曳的烛火,“燕子还不来。”
“眼下还早,不过,燕子说回来,很快便回来了。”宇文彻多少猜到他的心思,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样什物,晃晃,“月奴。”
“回来了,燕子也不会来台城。来了台城,房檐那样高,作了窝,我也看不到雏燕。”陈望之自言自语,“今天我听那边林子里有鸟鸣,婉转得很,绝不是喜鹊乌鸦什么的。可我走过去瞧,鸟儿就不叫了……”
“月奴。”宇文彻失笑,翻身起来,把陈望之抱进怀里,“给你。”
陈望之眼前金光闪烁,定神瞧去,竟然是一枚灿灿生辉的金蝉,“今日十五,民间习俗,用萱草做蝉佩戴。我不会用萱草做蝉,再者,草做的,想来也戴不了多久。我就让他们做了个金的;你身体弱,容易做噩梦,听说系红绳可以辟邪。”宇文彻柔声道,“如何,喜欢么?”
那金蝉长不足两寸,做得栩栩如生,翅眼毕现。“喜欢。”陈望之喜出望外,“你给我的,我自然喜欢。我还以为……”
“我答应你的事,何时忘过。”宇文彻捏了捏陈望之的鼻头,“来,我给你戴上。”
陈望之乖乖俯首,任宇文彻将那红绳金蝉戴在自己颈间。他休养已久,皮肤白皙光润,衬着红绳,愈见光彩。宇文彻不禁喉头发干,就听陈望之“呀”了声,皱眉道,“阿彻,我不该戴这个金蝉。”
“为什么?”宇文彻将人搂得更近,嘴唇蹭过陈望之的鬓发,“嫌小?”
“不是不是,”陈望之贴着宇文彻前胸,一颗心莫名其妙,越跳越快,“阿彻,琦儿姐姐不是说,萱草做的蝉,是给、给怀了孩子的女子佩戴么?我……我不是女子,也没有孩子,我不能戴它。”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却烧得愈发红了,“我觉得不对劲,你放开我。”
宇文彻心道,可不能放开你。握住陈望之的手腕,把他压在身下,“月奴,你喜欢我,是不是?”
陈望之头重脚轻,身上压着一个宇文彻,更加不明所以,只得老老实实答道,“喜欢。”
“没错,蝉是给怀孕的妇人戴的。”宇文彻亲了亲他的嘴角,“如果,我是说,如果,月奴能生育孩子的话……你愿不愿意给我生一个孩子?”
“孩子?”陈望之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蓦然心弦一动,“孩子——”
“对,”宇文彻横下心来,解开陈望之系得整齐的衣带,“你和我——我们的孩子。”
第34章
第二日,宇文彻临朝,心不在焉。文武上下察言观色,皆眼观鼻、鼻观嘴,鸦雀无声。宇文彻得了便宜,匆匆退朝,在西厢坐了片刻,对程清道,“把这些奏本搬后面去。”“后面”自然指的是万寿宫,迈出一步,忽然回头,吩咐道,“把章先生请进来。”说完,径自拔足而往,疾走如风,一众内监侍卫随行在后,哪里跟得住。
但陈望之并不在万寿宫的寝殿,总管内监秦弗迎出来,赔笑道,“殿下去沐浴了,君上稍待。”
宇文彻迟疑,道,“这个时间,去沐浴?”
秦弗道,“殿下想去,就去了。有董内司陪着,殿下不许我们随侍。”
宇文彻道,“他瞧着心情怎样?”
秦弗同程清和董琦儿一样,都是前齐的宫人,后宫诸事,什么没见过。宇文彻原本不习惯被人伺候,也就叫程清倒茶端水。后来有了陈望之,才有了这群宫人的用武之地。每逢夜间,都有数人在寝殿内外轮班值守。虽然昨夜宇文彻把值守的宫人都打发到殿外,但闹出的动静分明叫他们听了去。好在一众宫人历经两朝,个个皆是人精,从秦弗起,俱低眉垂眼,与平日无异。秦弗躬身道,“殿下瞧着心情很好,早起还唱了一句什么。”
宇文彻讶异,“唱了一句?”
“唱的什么,臣听不分明。许是吴地的春歌。”一个小内监奉上奶茶,宇文彻接过一饮而尽,心中兀自不解。清晨起身,陈望之蜷在怀里,呼吸急促。他吓了一跳,摸了又摸,触手温热,不是发热的症候,才放下心来。但陈望之双目紧闭,任由他如何呼唤也不应答。宇文彻懊恼不该唐突了他,但听秦弗的口风,陈望之似乎没有不悦的意思。于是连衣服也懒得换,把茶碗丢给秦弗,道,“时候尚早,朕也去沐浴好了。”
温泉修筑在万寿宫内,泉水自山上引流,终年不竭。隔着门,宇文彻听到陈望之的声音,“我可讲不清。”
“什么讲不清?”宇文彻扬声问道。董琦儿正在池边,捧着布巾,为陈望之擦拭湿发。闻言急忙跪倒,“君上。”
“有朕在,你下去喝杯茶,歇着罢。”宇文彻拿过半湿的布巾,脸上笑得僵硬。董琦儿低声道,“遵命。”步行迟迟,似有不舍。陈望之隐在水汽中,道,“琦儿姐姐,你去。”方依依不舍退下。宇文彻坐在池边,水中若隐若现一道白色的影子,不禁心痒难耐,柔声道,“可沐浴完了?”
陈望之道,“完了。”
“既完了,那你过来,我替你擦干净,别伤了风。我召了章先生入宫,一会儿——”宇文彻沉吟,面上微微发热,“你如何不过来?是我昨夜……”
只听扑棱棱几声,陈望之如一尾白鱼,缓缓游了过来,伏在水中,唯露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我昨天,喝了酒。”宇文彻见他躲避自己,浑身不自在,借口道,“我酒量平平,喝了酒,就、就胡乱做事。要是你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以后再不碰你。”
“我没有不舒服。”陈望之整个脑袋从水中探出,长发不住滴落水珠,他抹了把脸,略显失望,“你喝了酒?”
“我晚上喝了酒,你忘了?”宇文彻道。
陈望之颈中挂着金蝉,水光潋滟,金蝉熠熠闪亮,“可我觉得,你很高兴。”
宇文彻哑然,“我……我很高兴?”
陈望之甩了下湿淋淋的头发,低头将金蝉握在掌心,“就是你趴在我身上,亲我的脸、脖子,还有——”
“别说了,”宇文彻面红过耳,急忙打断陈望之,“我错了,你不要再讲。”
陈望之道,“你不许我说,那我就不说。我听阿彻的话。”
宇文彻怔忪半晌,陈望之泡在温泉中,嘴唇红艳,“还没过晌午,为何要来沐浴?”伸手拉住陈望之细瘦的手腕。陈望之抬起眼睛,道,“琦儿姐姐说,我夜里就该洗洗。要不然身上脏,你就要不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