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彻道,“龙城在北地,自然凉爽。江南地气偏暖,不过习惯了也还好。吴地景色秀丽,与龙城殊异。平康王好容易来一趟,便多出去走走,也不枉来去来回的奔波劳碌之苦。”
宇文莱擦了擦腮帮子上的汗滴,道,“君上说得对,说得对,有道理!这江南的景啊,美!臣一路来,一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是宇文彻父亲宇文俊的二子,大妃所生,母族高贵,虽然是个草包,因为出身,当年倒十分瞧不上宇文彻。后来宇文彻拥兵自重,他又连忙巴巴地贴上来,以兄长自居。“那个,君上啊,咱们好像有几万士卒在建康左近,眼下仗也打完了,天下也是咱凉人的了,他们不回去?”
宇文彻转着手中酒杯,淡淡道,“想回去的,去年便回去了。平康王不是知道么?”
宇文莱恍然大悟道,“哦!臣想起来了。那些回来的,也没多少人,臣就没当回事。那……不愿回故地的,总还有五六好几万的罢,就留在这了?”
宇文彻道,“不愿回去的,朕自然也不会逼迫。留在江南就留在江南,学着农耕纺织,行商读书,样样都好。若是有那能力出众的,朕就许了官职,为朕效力。不过,无论去留,皆要依律行事。作奸犯科者,朕早就发下旨去,严惩不贷。”
宇文莱抹了抹嘴,道,“好好,严惩不贷。君上英明。咱几个兄弟,果然就君上厉害。”又色眯眯地盯着舞姬跳舞,宇文彻愈发焦躁。一曲舞毕,宇文莱捧起酒杯,道,“臣敬君上,一愿君上康健,二愿天下太平!”宇文彻举杯,和道,“天下太平。”一饮而尽。这酒宴索然乏味,宇文彻无心歌舞,正要寻个由头离宴,就听宇文莱道,“君上,臣这次要来建康,龙城好多人都羡慕得紧呢!对了,有件事,他们想托臣问一问。”
“他们”,宇文彻心道,必是那群留在龙城的元老故旧,“何事?”
“就是,咱们凉国以前不是一直有八部尚书么,不是挺好的,怎么君上给撤了?”
“八部尚书么,”宇文彻靠着凭肘,垂下眼睛,道,“好是好,但平康王也该听说了罢,拓跋部贼心不死,要在建康举事,要杀了朕自立为王。结果,”提起来心中一阵抽痛,“朕的皇后替朕挨了一刀,以至于身体孱弱,差点死去。”
宇文莱惊愕地瞪大了绿豆小眼,“哦哦,臣听说了!听说了,那些拓跋部的家伙,没个好东西。臣一早就说,挨个杀过去,杀一万个,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不冤枉。可其他的——”
“拓跋部气焰嚣张,朕看其他几部也一样,眼里心里都没朕这个皇帝。”宇文彻挑起嘴角,“咱们凉人啊,在草原各行其是惯了。以前设八部尚书,各家管各家事,可现在天下一统,就不光是这八部了。莫说别的,就放眼建康城内,军民数十万户。人多事多,所以朕就比着旧齐的制度来,这才稍稍理顺了些。即便如此,手头的官员还是不够用。”说着叹了口气,宇文莱连忙道,“可不是呢!人是多。这人一多了,官就得多。”搓搓手,讪笑道,“臣听说,君上要设一个京畿大都督,全权掌管吴地凉人的事项……”
宇文彻暗道,“果然为此而来。”坐起身,蹙着眉尖,道,“平康王有心了。说起来,朕最近时常为这个大都督的人选忧虑。”
宇文莱顿时来了精神,“君上,经济大都督掌管的可是凉人,那就不能让他们齐人来做了。您看看这朝里,啊,三公九卿,齐人倒占了一多半,像什么话嘛!就说那大司马,管着天下兵马,怎么能让沈,沈长平——”说得起劲,突然一抬眼,宇文彻表情冷淡,赶忙呵呵傻笑,“臣就是想说,君上是凉人,这,这咱们凉人也不差啊,对不对,这个京畿大都督么……”
“这个都督,朕还要再想一想,琢磨琢磨。”宇文彻不冷不热地举起酒杯,“真是有劳平康王提醒了。”
宇文莱在建康盘桓了十几日,日日骚扰,见宇文彻始终不松口,方悻悻而去,留下百多个妙龄女子。宇文彻哪有心思临幸莺莺燕燕,命人择选了分送诸臣。尤其挑了几名最美貌的送给谢渊,谁知谢渊宁死不收。宇文彻无可奈何,对谢沦道,“大谢也是犟脾气。他的婚事,朕时时后悔。本意许他几名姬妾,也让他能稍感温存。”念及自身,又不禁苦笑,“罢了,这都算什么事!”然而不知何故,从朝中到民间,居然风传他要选妃。“必是宇文莱到处作践朕的名声,”宇文彻暴跳如雷,派人去查,却抓不住任何把柄。沈长平劝道,“君上何必生气?不如顺水推舟,好歹选几名妃子入宫陪伴。”宇文彻思来想去,就这么犹豫了几日,这假选秀倒好似成了真,就连陈惠连也递了帖子,是吴郡望族的嫡女,正当韶龄,容貌秀美,颇知诗书。宇文彻对着那帖子头疼了半日,找了个“年纪尚幼”的借口搪塞过去。夜里愈发苦闷,多饮了几杯,把董琦儿叫来,指着她道,“你……你惯会挑唆!”
董琦儿跪下,惶恐道,“君上,奴未曾挑唆过谁呀!”
宇文彻怒气冲冲,“挑唆月奴,挑唆得他,不理朕了……走了,也不念着狸奴……”
董琦儿又惊又怕,道,“奴从来没有挑唆过殿下,他只是,只是一时想不开……”
“他想得开,想得开。”宇文彻从案几上抓出一张纸,晃了晃,“你的殿下,在泰州游山玩水,钓鱼取乐,披着斗笠做渔翁呢!想得可比朕开。狸奴,狸奴病了那么久,他可问过一句?朕也病了,他也不问,他恨不得朕早早死了,他就逍遥了。陈望之,他现下治好了手脚,他就、他就——”
董琦儿惊喜道,“殿下的手脚治好了?”
宇文彻冷笑,“好了,好的很。你很高兴罢?你们沆瀣一气,合起伙来欺骗朕,把朕骗得孤家寡人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朕要大选天下,管他男的女的,只要朕中意的,统统选进宫里来伺候朕。陈望之么,他……”
董琦儿泣涕如雨,俯在地上,哽咽道,“君上,殿下他以前绝对没有欺骗君上。君上不知道,每次君上来,就算殿下在梦中,听到君上的脚步声,脸上也立刻挂起笑容……”她越说越是难过,“那个时候,殿下是真心爱慕君上的……”
宇文彻忽然清醒了大半,“你说得对,月奴,月奴是爱朕的。”失魂落魄起站起来,“是朕错了,不该怀疑他。只是朕这样思念他,可他又身在何处呢。”
第87章
鱼竿轻微一抖,荡出圈圈涟漪。
娄简堪堪跳将起来,王辩手疾眼快,按住他摇了摇头。
鱼竿缓缓下弯,陈望之屏气凝神,突然发力一拽,一条一尺多长的鱼摔在池塘边的泥地里,不住蹦跳,娄简冲上去抓起那鱼塞进鱼篓,笑道,“好大!”王辩检视篓中,道,“郎君,今日钓了许多,数这条最大。”娄简探头看去,道,“真的,这条最大,只是不晓得是什么鱼。”
陈望之钓了小半日,手腕酸麻。揉了揉,转头见娄简羡慕地望着那钓竿,便道,“我累了,你去替我钓。”
娄简又惊又喜,局促道,“那是郎君的钓竿……”
“那算什么钓竿。”陈望之一笑,他随意折了根柳条,栓了丝线充作鱼竿之用。王辩捧了水灌进鱼篓,又蹲在泥地中掘出几条蚯蚓,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陈望之道,“怎么,你也想钓?”
王辩摇摇头,道,“奴不会钓鱼。”
陈望之道,“那何故叹气?”
娄简道,“奴知道!他是不想去城里住。”
王辩瞪他一眼,陈望之招招手,他只得过去,将两只泥手背在身后,嗫喏道,“奴是觉得,去了城里……没什么意思。”
陈望之道,“上回你们吵着要去城里玩耍,我还以为你们喜欢。”
王辩道,“偶尔去看看,不错。但若是住在城里……就说郎君喜欢钓鱼罢,城里哪有钓鱼的去处?”
娄简道,“可以挖出一方池塘,也能日日钓鱼。”
王辩道,“挖出来才池塘哪能比?没有鱼虾。”
娄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罢!但凡水塘,别管是人挖出来的,还是荒郊野地就有的,就连下雨的水洼,只要是有水的地方,过些时日,自然而然就会有鱼有虾,还有虾蟆呱呱叫,吵得要死。”忽然大叫,“上钩了!”使劲一拽鱼竿,却只钓上来手掌大的一条小鱼。懊恼道,“这么小,还不够塞牙缝。”王辩哼了几声,道,“你这般左摇右晃不稳重,大鱼看到你的影子,早就逃走了,也就是小鱼没脑子,才上你的钩。”
娄简怒道,“你会钓!那你来钓!”
王辩道,“我钓就我钓!”伸手取过钓竿,系上蚯蚓投进水中。不多时就钓上一只螃蟹,冲娄简扮个鬼脸,得意洋洋。娄简不屑一顾,“螃蟹有什么了不起?”王辩道,“没什么了不起,可就比你了不起!”
陈望之坐在塘边,听两小童拌嘴甚是有趣,不觉失笑。捡了根柳枝,从腰中取出一把小刀,慢慢将枝干刮得光滑。娄简道,“郎君又要做钓竿么?”陈望之道,“再做一根,免得你们打架。”那小刀柳叶般大小,极为轻薄。娄简奇道,“这把刀儿好小。”陈望之笑了笑,道,“拿着玩玩罢了,连只兔子也杀不了。”
时值端午,南风燠热。陈望之穿着湖蓝色单衫,挽起袖子,露出双腕和半截手臂。王辩又钓上两只螃蟹,叹口气,对陈望之道,“郎君,听说端午江边有赛舟,你去看么?”
陈望之裁掉一段嫩枝,道,“不去,我天性不爱凑热闹。你们喜欢,就去看。”又道,“那什么侯府,谁爱去住,便去住。我不去。这田庄就好极,我小时候日思夜盼,就想有这样一处田庄居住,每日钓钓鱼,吹吹风,躺在阳光下睡觉,睁了眼就有饭吃。”
娄简和王辩以前从未听他提过自己的身世,他们只知陈望之是前朝贵族,跟公主是亲戚,想来做过什么官儿,如今才封了广陵侯。“那郎君小时候住在哪里?”娄简胆子大,鼓起勇气问道,“是住在泰州城里么?”
陈望之淡淡道,“我小时候住在一处极大的地方,不过那里又黑又冷,吃不饱饭,冬天也没有热汤喝。有一回,我三四日没有饭吃,饿得头晕眼花。忽然想起有一处池塘,应该有鱼,就走到那里,想捞条鱼自己烤了吃。谁知失足跌进水里,几乎淹死。幸而我命大,方活了下来。”
娄简喃喃道,“三四日没有饭吃……那肯定饿得很了。”
陈望之道,“开始觉得饿,后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我知道人不吃饭定然会死,我不想死,才去捉鱼罢了。”抬头见王辩默默擦拭眼角,便道,“你哭什么?是可怜我么?”
王辩道,“奴是想起自己娘死了之后,爹娶了后娘,奴也没饭吃……郎君莫怪。”
陈望之道,“寿数天注定,你娘也不愿早早离你而去。不过你总算还见过母亲,我却是没有母亲的。”
王辩不解,“郎君怎会没有母亲?天下人人都有母亲。”
陈望之一笑,招呼娄简道,“做好了,拿去试试罢。”
主仆三人钓了一上午,满载而归。娄简背着鱼篓,口中念念有词,“可惜螃蟹还不够肥,没有黄,没有籽,烤着吃么,也没有多少肉……”王辩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敢挑嘴!”
陈望之走在最后,绿杨阴里,隐约有一排兵士站立。崔法元去泰州“办事”,派了这些人,说是要护卫他的安全。他摸了摸腰间的那柄刀,突然听到一人道,“行行好,让我去捞条鱼给儿子煮了吃汤。”
兵士道,“去去去,这里的鱼也是你捞的起的?”
那人哀求道,“我老婆死了,儿子还小,只能喝点鱼汤续命。”
兵士道,“续什么命,贱命死了便死了。”
那人道,“他还小,求求你们……”
兵士总是不允,那人怒道,“凭什么不去我捞鱼?这鱼塘是你家的?”
一名兵士道,“这片地是广陵侯的!”
那人道,“广陵侯?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猴狲?凭你广陵侯还是广陵王,老子非要捞鱼,你管的着么?”
兵士喝道,“放肆!”几人一拥而上将那人围在中间。那人冷笑道,“你们这群凉狗,爷爷今日就收拾你们。”说着推开挡在面前的一名兵士,叫道,“我儿子饿死了,你们就还他一条命!”
陈望之走上前去,只见一个汉子,皮肤黝黑,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持一条竹竿。便道,“让他去捞鱼,有什么可拦的。”
兵士被打倒了两三人,躺在泥地里呲牙咧嘴。那汉子立在原处不动,陈望之道,“你去罢,多捞些给你儿子吃。”
那汉子道,“你是……你是……”
陈望之蹙眉,“什么?”
那汉子猛地摘了斗笠,噗通跪在地上,“殿下——”
陈望之盯着那张黑红的脸膛,突然心头剧震,“高琨?”
第88章
“卷毛狗!”高琨手里握着一截树枝,没头没脑地朝宇文彻背上乱打,边打边叫,“胡狗!鞑子狗!狗鞑子!不要脸!”
宇文彻脸色铁青,抱着书侧身躲开,却被高玢拦住去路。博陵王世子纵弟行凶,得意洋洋地抢过宇文彻的书丢到地上,连踩几脚,道,“死鞑子,凭你也敢生气?我弟弟有一个字骂错了?”
“卷毛狗,狗卷毛,放马的狗!”高琨年纪尚幼,口齿不清,一个“狗”字翻来覆去。偏偏他还带了只小狗,也就几个月大,皮毛雪白,冲宇文彻不住汪汪乱吠。“咬他!”高琨来了精神,“咬掉那个卷毛狗的脑袋,赏你骨头吃!”
白狗仿佛听懂了高琨的话,朝宇文彻的小腿便扑了上去。宇文彻怒道,“狗仗人势!”抬脚踹上白狗肚皮,将狗踹出一丈多远。他气急之下用了全力,那狗滚了几滚,全身抽搐,大口吐了滩血,须臾间竟然便死了。高琨抱起小狗晃了几晃,见狗已死,不由放声大哭。宇文彻也慌了手脚,连忙走过去,道,“抱歉,我——”
“都怪你!”高琨红了眼睛,从高玢那抢了马鞭,冲宇文彻就是一顿乱打。“你这只卷毛狗!”他人不大,力气却不小,兼之那鞭子镶着珠宝玉石,打在身上、头上火辣辣地痛,宇文彻唯有忍耐。高玢不但不阻止弟弟,反而袖手旁观,甚至鼓掌喝彩。高琨越打越起劲,道,“今天打死你这条狗,给我的狗偿命!”一鞭抽中宇文彻的左眼,血登时淌了下来。宇文彻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前满是血污,却听一人道,“石奴,你们这是做什么?”
“月奴你不知道,这鞑子无事生非,把法护的狗踢死了。”高玢轻飘飘地解释,“法护养了好几个月呢,心里痛得很,打这鞑子几鞭出出气罢了,横竖打不死,不碍事。”
宇文彻闷声道,“是他们先放狗咬我的,我并没有惹是生非。”
陈望之叹口气,上前扶住宇文彻,道,“法护,是你先来招惹宇文彻的么?”
高琨虽有兄长撑腰,但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陈望之,忙丢下鞭子,委委屈屈道,“他,他非要堵在路上,不让我过去,我才——”
“我没有。”宇文彻生怕陈望之误会,赶紧辩白,道,“好端端地,我自己走自己的路,是他们兄弟将我堵住,不许我经过,还夺走我的书踩进泥里。”
陈望之一眼看泥里的书页,冷淡道,“石奴,法护年纪尚幼,你就是这样以身作则的?”
高玢笑嘻嘻道,“别生气,我错了还不行么?法护,来给殿下赔礼道歉。”高琨吞了口口水,慌里慌张行了一揖,嘟囔道,“殿下息怒,法护不敢了。”
陈望之道,“你又没打我,跟我赔礼道歉做什么。”从袖中取出手帕,擦拭净宇文彻脸上的血污,仔细端详一番,道,“幸好只是打破了眼角。若是打中眼睛,可就坏了大事。”又捡起泥地中的书,掸了掸,温言道,“他们兄弟不该欺侮你,你切莫生气。”宇文彻低着头接过书,粗声粗气道,“我没想着踢死那条狗。我们凉人常说,狗最忠诚,是人的朋友。”陈望之笑了笑,正要解下腰间的锦囊,高玢上前按住他的手,道,“别了。我弟弟打的人,怎好让你赔。”从腰里摸出个袋子,随手扔到宇文彻怀里,冷哼道,“拿去买药罢。”宇文彻昂首道,“我不要你的钱。”高玢道,“你爱要不要。”说完拉起陈望之施施然而去。高琨回头冲宇文彻扮个鬼脸,吐吐舌头,压低声音道,“卷毛狗!”陈望之啧了声,他连忙跟上,连那小狗的尸体也顾不得。宇文彻在原地发了会愣,将书塞进胸口,自行用树枝挖了个坑,先将小狗放进去,再把高玢的钱袋一并放入,充当陪葬,嘴里念念有词,最后覆上泥土,还压了一圈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