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嘿嘿一笑:“这你不用管。稀有金属到哪里都值钱,就和你脖子上那块如何精一样。”
张灯突然紧张,握住了自己的项链。
“你别担心,我可不打你项链的主意,”女子无奈地挥了挥手,“你那玩意儿和你是绑定的,拿走了还会像小狗一样回到你身边。我才不要。”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了,张灯看了几眼正在微微发热的如何精。冰冷的夜晚里,如何精的温度竟然比他体表的温度还要热一些。
“其实这是我接的最后一单生意,我明天就走了,”女子说,“我和你也算是有缘分,不如这样,我给你点建议?”
张灯摸着怀里的小钵,“嗯”了一声。
“我不能救你的朋友,熟人,也不能插手你的生活,”女子瞥了瞥他的手,“你那罐子里装着个冤大头呢。胆子老大,和文昌星君吵过架,他过得肯定很不好吧?”
张灯点点头。
“怎么说,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老话。‘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女子叹了口气,将手从方向盘上拿了起来,开一点窗户,准备点烟。
张灯眼睛都直了。
“你……你……”他口齿不清。
“你什么你,都当鬼差了还大惊小怪?”女子喝了一声,“有打火机吗?”
张灯点头如捣蒜,立刻送上。女子拿过那只黑色的打火机,扔给他一只红色的Zippo。
“没油了,给你。”她点着了烟,把张灯的打火机收起来。
“死亡是一个开始。这个开始,和你的人生可能有缘,也可能无缘。是薛定谔的猫,不到时候,你不知庐山真面目。”
张灯听得云里雾里,说了一句:“不就是死了之后下冥司审判之后再轮回么,晓得了晓得了。”
女子摇摇头,把嘴里的烟吐掉。
“不。其实也有很多人,死了之后就直接烟消云散了,三魂七魄都不会留下。”
张灯吓了一跳:“卧槽,你说真的,可别唬我啊,大家不都是准备准备继续下辈子么?”
女子说:“不是啊,有生就有灭,有存就有亡。每年都有新的魂魄从混沌中诞生,就像每天工厂里都会生产铝罐。怕什么,到时候大多数人都不存在自我意识了,感觉不到的啦。”
张灯咽了一口唾沫。
“你害怕了?”女子忍不住捂嘴偷笑,“你在怕什么?你是害怕死后连点灰都没有吗?”
张灯反问她:“不然呢?鬼神说的最起初,也是人类害怕自己死后归于虚无吧?”
女子冷笑一声。
“我想你看透一切,还需要个把千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想想,时间可以把对你最重要的记忆都抹消掉,那还有什么是没办法舍弃的?”
张灯心中一阵郁顿,想要反驳却发现无法开口。
“人生就这么没有希望吗。”他说。
女子将烟灰弹到车窗外,表情严肃了起来。
“当然不是。”她说。
“死亡观只是死亡观,人生观又有另外一种解释。”女子看都不看方向盘,不管汽车还在城市高架上行驶,回过头对张灯认真地说,“正因为我们不知何时会消失,所以在那之前,要不留一点遗憾。‘可以放手’和‘愿意放手’是不一样的,正因为美好会逝去,所以你不更加应该去认真体会它降临时的每一秒吗?”
张灯:“我不明白。”
女子做倒地状。
她理了理头发,继续再说:“简单来讲,就是你谈了个对象,对方有个一定要结婚的人,答应再陪你三个月。你又很喜欢TA,请问你打算怎么做呢?”
张灯沉思,过了一会儿问:“一定要分手?”
女子:“一定要分手。”
张灯:“一定要结婚?”
女子:“一定要结婚。”
张灯:“不能杀人?”
女子:“喂!”
张灯:“好好好晓得了。”
女子:“那你打算怎么做?”
张灯又思考了一会儿。
“怎么做?”女子追问他。
张灯胸有成竹地回答:“当然是和TA把所有想玩的PLAY过一遍再和平分手!”
女子绝倒。
然而车内空间狭窄,她倒了一秒就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真是死人都要被你气活了,”女子又点了一支烟,“认真一点。”
张灯回答说:“我很认真啊。玩PLAY也是不留遗憾的一种嘛。”
女子头疼:“好好好行行行,算你厉害。要是你不是主…宰自己命运的勇士,我才懒得和你解释这些。”
张灯:“哦。”
女子真是觉得心累。她看了一眼导航,对张灯说:“也不知道你听进去了多少。目的地快到了,你做好准备。”
张灯:“哦。”
这个时候,熟人逝世的伤感又冒了出来。张灯摸着小钵,眉毛落下去,叹了一口气。
小钵里的魏谙也跟着叹了口气。
※※※
人生真是太无常。
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里去?就连八字命格也说不清。所有人面前都有交错纵横的大路,这些路都是生下来就定好的,却是需要行人自己去走。到最后,会偏到哪个方向,谁也不知道。
不要太相信天命。不要太相信自己。
不要太相信运气。不要太相信计谋。
不要太相信这些文字。
永远有三分确信,三分怀疑,三分否定,一分无所谓。
※※※
本以为可以顺利交差,可就在见到工作人员的那一刻,张灯被几个牛头马面给扣住了。
他莫名其妙,询问几人是做什么,没人回答他。
又是一阵忙碌,张灯的脖子上戴好了一个木头做成的枷锁。他有些郁结,问了二三十遍,可还是没人回答他。
几位阴差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推搡他往地府走去。
张灯不明白。只是觉得,接下来遇到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咽了口唾沫。
行了十多分钟,张灯手里拿着小钵,肩膀上架着枷锁,被押送到了冥司阎罗大殿。
他捏紧了碗边,抬头看上方几位王。
“罪人张灯,你可知做错了什么?”一位张灯不认识的阎王拍响了镇纸,直把殿中众人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张灯看到薛王也在,只是他有些吊儿郎当的,正翘着二郎腿饮茶。
“请大人指示在下。”张灯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大胆!见阎王还不下跪!”旁边一个穿着古里古气的老头儿大声呵斥。
“哎,算了算了。他是现代人,不走那一套也行。”坐在正中间的蒋王摸了摸胡子,对另外几位同僚说道,“那么各位,将近百多年没有接过这么大的案子了,大家打起精神,尽快解决了,好回去休息。”
下面一位小判官举了举手:“好的!”
众人向他投去目光,他这才讪讪地将手放了下来。
坐于第二位的历王瞪起双目,对站在下面的张灯厉声说道:“歹徒,你私自闯入天府重地,打伤公职人员,还连累了许多魂魄,以及直接导致一位高阶神职人员的死亡,该当何罪?”
张灯目瞪口呆,他在说什么??
闯入天府重地?
打伤公职人员?
伤及无辜?
……导致了一位高阶神职人员的死亡??
王天师是高阶神职人员?!
第六十五回 寻踪觅影(六)
“大人,王天师干的可是私藏魂魄的勾当,他怎么是高阶神职人员了?”张灯举起手上的枷锁,框框作响,以作抗议。
“王天师可是试验田第一人,你可别血口喷人!”旁边陪审团中有一人喊了一声。
“别吵了。”这时,坐于中间,面容白净,五官端正,头戴冠旒,正襟危坐的一位阎王示意大家安静,他翻开面前的生死簿看了几眼。
“这王天师未向冥司具体回报,越级行使职权,也算是渎职。然而张灯,你作为一个小小的编外鬼差,犯下了这些罪过,我们是必须要责罚的。诸位同僚,你们怎么看?”
包王所说的同僚是另外几位阎罗王,他们端着架子(除了薛王外),都坐在自己的高台上思考。
过了一会儿,脸型扁平的七殿董王率先发话了:“张灯犯有诬告罪,连累人命数条,理当收入热恼地狱,下油锅千年,再交往八殿审夺。”
面孔周正略英俊的八殿黄王立刻举手:“不用交到我这里了。张灯前二十年并无忤逆家长的过错,双亲早逝,他也还算孝顺。毕王,我看咱俩就不需要接手这个小子了。”
眉峰凛冽,身上披着一件精良轻装战甲,六殿毕王宛如一位战将,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不孝不敬,怨天尤人的死鬼才归他管。
包王知道他们都不想接受张灯这个烫手山芋,左右看了看生死簿,思考了一会儿,对薛王招了招手,让他下台和自己到后面聊一聊。
薛王放下喝干的茶杯,捋了一把自己微卷的短发,趿拉着皮鞋走下了高台,走到包王面前。
“薛大人,这小子是你的编外员工,我看还是你来处置吧。罪罚别太重,也别太轻。上头也在看着,你自己定夺。下次再一起去那家阳间的什么食堂吃饭啊?”
薛王看了他一眼,看得包王脚底板抖了抖。
“我来处理可以。不过,”薛王竖起了一根手指,“下次,你请客。”
什么嘛,差点把包王眉心贴的小月亮也吓掉了。
“没问题没问题,你要我连着请你一个月都没问题。”包王拍拍薛王的肩膀,对方挥了挥手,没让他再拍。
返回高台上,包王清了清嗓子,对下面众鬼说道:“张灯所犯之罪较为特殊,几位阎罗王都无法判断,就交由薛王决定。”
薛王从座位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张灯,像是在审视张灯。
“那就罚你入回轮巨鼎,轮回两千年。你阳寿未尽,也为了加大你的痛苦,这次把你放进卵生鼎内,连同肉体一起经历轮回,诸位意下如何?”
几位阎罗王愣了愣,纷纷点头说好。
包王瞥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张灯,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王天师的回轮鼎只是实验用品,真正的回轮鼎是由六道之外的奇人异士研制,经由天界审核投放下届的刑具。
只是最近几百年,上面发掘出了回轮鼎的另一项用途,所以才会出现像王天师这样的二道贩子。这次王天师找到了个人才,虽然做的是灰色生意,但因为上面有人对他交口陈赞,所以才对张灯追了责。
不得不说,这小伙子是有够倒霉的。
包王眼见着几位护法将张灯押了下去,众人也陆续退场,他独自坐在高台上,想了一会儿问题。
几分钟后,他拿出一张传单,心想着还是去哈子食堂吃顿煎饺和麻婆豆腐吧。
※※※
张灯被无归等人押送到了第十殿上。他知道自己受了些冤屈,但面对整个冥司的指责,他已经没有还嘴的余地了。
无归捅了捅他:“小子,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尽量满足你。”
听上去怎么像临刑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呢?
张灯苦笑,摇了摇头。他还能有什么愿望?他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就连唯一的恋人也不在身边,这一切都是他作出来的。活该。活该!
无归叹了口气,和薛王对了对眼色,拍拍张灯,带他往楼上走。
他们走着走着,竟是走到了之前摆放观世镜的房间。张灯一脸疑惑,回头看无归。无归朝他摊了摊手,像拎鸡崽儿似的提起张灯,同他一道跳下水去了。
张灯在水中张大了眼睛,原来水下并不是上面的世界,而是通到了另一个空间。
观世镜下方另外有一片水域,最底下是一处池口,张灯迷迷糊糊地担心自己会不会掉入口中,却没想到被无归一推,竟是有了浮力,从那处池口,浮上了水面。
他这才明白,观世镜上下方都是池口,只是连同了两个上下完全颠倒的空间,所以到达另一个空间的时候,原本下落的重力会变成浮力。
真是瞎扯淡,张灯惊魂未定,站在池边往回不住地看。
“好了好了,小子,我们赶紧走吧。你早点进去,就能早点出来。”
无归推了他一把,张灯这才回头过来看四周的环境。
这一片一望无际的旷野中,排列着许许多多,似圆又方的巨大石匣。
石块上刻有许多古怪的图案,每块石头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窗口,可以让人看到里面的情况。
一些石头匣子里面是空的,张灯跟着无归快步走过这些树立的石匣,眼睛一扫过去,发现空的和不空的各占一半,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
匣子中的人浸泡在一种微微发亮的液体中,眼球在眼皮底下不断转动。似乎在做梦。
张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脚底都泛上了寒气。
无归察觉到了他的状态,没说什么,而是加快了脚步。
又走了十分钟,无归终于在一张高台下停住了。他将张灯身上的锁铐解下,指了指上面:“爬上去。”
张灯只好手脚并用,往高处攀爬。高台是用非常光滑的石料做成的,张灯艰难地爬了一阵,才到顶上。
高台上有一座石匣,比周围众多的石匣都大,张灯能看到里面的液体,不仅在发光,还有点绿色。
“把衣服脱了,跳进去。”无归在下头喊,“全部东西都脱掉!”
张灯解开衣扣,他一抬眼看向远处的池口,内心突然冒出了一丝留恋。
“等等!”张灯站在风中,对抬头望他的无归大喊,“我想打个电话!”
无归立刻跳了上来。他从背后掏出自己的通讯工具,拍拍张灯:“臭小子,这时候才想到要打电话!找刘白是吧?”
张灯点头。无归便按下几个键,拨通了刘白的手机。
接过无归的通讯工具,张灯把耳朵靠上去。他的手臂和嘴唇都在颤抖,内心有一种极大的不安和抗拒,但也来不及了。
“喂?”
冷静的男声传入耳朵,张灯一瞬间恍了神。
他忽然反应过来,电话那头站着的人到底是谁。那可是刘白,稍微想想就会让他心里发甜的人。
这一刻,嚼完满嘴糖粒,却出现了一把苦渣子。
张灯慌忙地回答:“喂、喂?刘白?”
“是。你有什么事?”
“我是张灯,那个,你现在在哪?”张灯发觉自己嘴唇在抖,哆哆嗦嗦的,好像有些话就要掉出来了。
“出任务。在国外,这边信号不好,不怎么用得了网。你怎么了?又闯祸了?”
张灯哽了一下。怎么到这个时候,他还在考虑为自己善后呢。
张灯心里像是被强塞入了一把烤熟的糖炒栗子,甜美,热乎,却是要把自己的内心烧灼伤了。
胸口某处痛了起来,张灯握住衣襟,用手背抹了抹鼻子,用力摇摇头:“没事。我能处理。就是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有点……心痒,想给你打个电话。”
“心痒?怕不是皮痒了。”
“心痒,皮痒,哪里都痒,你回来给我挠挠?”张灯耷拉的眉毛还没立回去,听到刘白的话,一顺口就开了个玩笑。他咧了咧嘴,却只是个苦笑。
“你挺精神的。你还用了无归的电话?我手机打不通吗?也正常,冥司毕竟没有国际漫游的概念。”
“嗯,嗯。那个……”
“什么?”刘白问他。
张灯握着电话,眼睛四处瞥了瞥,最后咬了咬牙,闭了闭眼。
“没什么。没什么事。你在外头多注意,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了,你总是关照我,现在多顾及一下自己吧。”
“这话说的怎么像要永别了?我很快就回来。没事我就先工作了,比较忙。”
“哦,好。那——”
还没等张灯把“再见”二字说出,电话就断了。他的眼神一下就暗了,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将通讯器还给了无归。
无归静静地看张灯除掉了所有衣服,站到石匣入口边。
“你啊,”无归开口道,“还是成长了一点的。”
张灯冲他笑了笑,脸上没了血色。旷野中风很大,张灯站了一会儿就浑身冰冷了。
“别和他说太多。都是我自己犯的错。”张灯回头,嘱咐了无归一句,便不再看他。
他抬头看向遍地的石匣,阴晴不定的天空,心里想了一会儿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闭上眼跳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