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跑到远处的袁小姐,再低头瞧瞧自己依旧挂着石膏的手,海二少顿感失策,跟他们来放风筝,不是特意看他们恩恩爱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庄大少与袁小姐在海二少心中已经称得上是勾勾搭搭,是顶不文明,顶不西式,顶不要脸的行为了。
天地良心,庄大少和袁小姐可没有一丝逾越之行为,只怪海二少嫉妒灌了满腔,看什么都碍眼,整个人如同一盏醋壶,胸襟虽大,里面装的全是酸水,心眼倒是如同壶嘴一般,细细小小。
袁小姐的风筝缓缓升上了天空,给青蓝的广阔里添了一抹红色。
庄大少与海二少席地而坐,身旁放着厨娘准备的两盒吃食。两人却都不吃,望着天空发呆。无言也不会觉得尴尬,时间缓缓流走,海二少揉了揉眼睛,他盯着风筝看太久了,有些累。
“庄大少。”
“嗯?”
“英格利是有没有这样的晴天啊?”
庄大少想了想,摇头:“那儿常常有雨,大概是有的,可我没有注意过。”
海二少又问:“你在英格利是,不这样看看天吗?”
庄大少笑了:“说出来怕你笑话,我不太敢看,看了总有些想家。”
海二少心里有些隐约的得意,看来庄大少也没什么了不得嘛,原来他也会想家。
庄大少打开食盒,拿起一块饼干送到海二少嘴边。
“尝尝。”
海二少懒得动弹,张嘴把饼干咬走,这时倒不觉得自己顶不文明、顶不要脸了。嚼完吞下,赏赐评语一句:不错,再吃一块。
喂食工庄大少便开始勤勤恳恳地为老爷服务。
饼干酥脆,留下碎末在衣领,庄大少为他轻轻扫去。这时海二少才觉得气氛有些暧昧,两个大男人,喂来喂去,实在惹人遐想,二少缓过神来,忙对庄大少说自己已经饱了,继而坐得直挺挺,宛如第一天上学堂的小学生。
这人耳根通红,硬是装作看别处,有点……可爱得紧。
庄大少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有点软软的,像是初春植物冒绿芽,想要戳破了屏障往上生长。
可这嫩芽活泼不过两秒,却又听见海二少说话。
“芝荷姐姐也是从小留洋吗?”
庄大少有点气闷,饼干也吃了,知心话也聊了,怎么又回到芝荷那儿去了?
看来海二少真是喜欢她吧。思及此,还在假装看风景的海二少好像也没那么可爱了,甚至有点欠揍。
“芝荷的爹是我舅舅,当年不想考功名,与我外祖父闹了几年矛盾,自己出来做生意了。芝荷说的,一开始是卖夏梨起家的,然后慢慢富足了,就包了几个镇的池塘,用来种藕。”
这话说得毫无情绪起伏,仿佛在照本宣科地背书。海二少本来兴致勃勃,想打听打听袁夏梨的事儿,见庄大少是这种态度,也就没想再问下去,这个庄大少,真是一点都不会讲故事!
两人各怀心思,没有人接着说话。庄大少并不想过多地介绍袁小姐的个人私事,怕海二少越听越感兴趣,深深爱上袁小姐;海二少则认为庄大少是刻意护着袁小姐,不让他打听,将他防作外人,以免影响他俩的表兄妹情深。
两种心思相差十万八千里,可偏偏能在里面只找出一个共同点——这两人的心眼可真是小透了!
庄大少与海二少各自在内心里暗嗤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海二少清清嗓,换个话题,开口道:“庄大少待芝荷姐姐可真是好……”
话还没说完,袁夏梨的声音就插进来了:“那是自然,表哥欠我一条命呢!”
海二少本意只是调侃两句,没想到从拎着风筝回来的袁小姐口中听到如此重的字眼,立马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急忙问道:“怎么了?欠什么命啊?”
庄大少脸顿时如同锅底黑,低声呵斥道:“芝荷,不许胡闹。”
谁知袁小姐根本不理庄大少那块黑炭脸,迎上海二少好奇得不得了的目光道:“当年表哥去我家的藕塘玩,爹娘为了让我们不乱跑,就骗我们说池塘里黑乎乎的可全是屎,千万莫要跑到塘边玩。表哥还是带着我偷偷去了,谁知他脚底一滑,跌进池塘里,滚了一身的泥,我用竹竿子把他给拉上来的。”
海二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袁小姐接着说:“表哥一路哭回家,洗了三四回澡还止不住眼泪。大人问怎么了,他就说,自己跌进屎里了,是芝荷妹妹把他从屎里救出来的。”
海二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庄大少:“好了,我们回家。”
第30章
回程的一路上,袁小姐和海二少仿佛产生了莫大的默契似的,虽然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嘴角的笑却一直难消。其中一人忍不住发出嗤笑,另一个人便也被传染得抖动起肩膀来。
说不辛苦是假的,海二少憋得脸颊通红,也不敢看身旁的庄大少了,只要见那张严肃的侧脸,就抑制不住地幻想小一号的庄大少在泥潭里扑腾的样子。
庄大少见海二少的模样,被拂了面子的不愉快消失了大半,只觉得有些无奈,但脸上却又要装作冷酷的样子,这一辆汽车里,或许只有司机是坦率的,其他三人,憋的憋,装的装,气氛里藏着一种暗自的快乐。
袁小姐与海二少的友谊通过抖露庄大少的糗事而迅速升温。前几日海二少只是往庄公馆里跑,放风筝回来后,袁夏梨一得空竟也开始到海公馆走动,完全没有什么矜持的样子。早晨吃过早餐便到海公馆报道,不像做客,倒是像在海公馆里找了份工,每日按时上下班,规律得不得了。若是早上餐桌有好吃的西式点心,这丫头还要给人家打包一份,可谓相当贴心了。
庄大少心中的警铃大作,不知从何处生出强烈的焦躁来。每天早晨袁小姐出门时,都下意识地想叫住她,让她别去,一个姑娘家,未婚,成天往别人府上跑,算什么样子。可每次话到了嘴边,总是说不出口,他也是留过洋的人,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被新青年们如同口头禅般挂在嘴边,他若是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么洋墨水算是白喝。海二少未娶,芝荷未嫁,两人如能成一段姻缘,也是好事一桩,庄大少没有立场发言,如此被动使他极为憋屈,却不知为何,于是想出了一个笨方法——占用袁夏梨的时间。
庄大少宛如跟海二少打上了擂台,暗中与他较上了劲。只要一得空,便带着袁夏梨出门,山山水水看个遍,风光看厌烦了,就整天走街串巷地去找美食,几日下来,袁夏梨快成了半个十里镇人,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她都门儿清,整个十里镇,连同周边的小镇,除了风月场所,算是全部走过了。
即便如此,袁小姐还是能抽出时间往海公馆跑。两头奔波,两边都不得罪,忙得袁小姐是脚不沾地,虽然这段时间吃的全是美味,却还是瘦了二两,庄大少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无奈极了。事情关己时会将人变得愚钝,庄大少目前只能想出这样的笨法子,至于再强硬些,管住袁小姐的腿,他可真是做不到。
海二少不会没有感觉,袁夏荷近日来海公馆的时间变少了,脸上也总带着疲倦。海二少明白,那是庄大少在与他“抢人”了,心里也觉得不适:你就这样心疼你的表妹,不让她与我来往吗?
思来想去,海二少几乎是确定了,庄大少对袁小姐定是有占有欲,他对袁小姐肯定有意思。那可不行!海二少心里大喊,现在可是新时代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袁小姐一个进步女性,何苦要蹚旧世界“亲上加亲”的浑水,亏你庄大少还是留过洋的,洋墨水都喝到肚子里去了!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决心要给庄大少一点颜色看看。
海二少怕疼,给点颜色自然不是拳脚相加,况且庄大少比他高大,怒火中烧时揍人指不定比海大少揍人还疼。不能攻击身体,只能攻击心灵了,你想与袁小姐独处培养感情,我偏不让,从此以后,你们去哪我去哪,让你们一时独处时间都没有,憋屈死你庄大少!
说到做到,第二天庄大少与袁夏梨准备乘车出门时,海二少已经打扮妥当笑嘻嘻地站在庄公馆门口等着了。接下来的每一场“约会”,海二少都没有缺席,且有意忽略了庄大少的眼神,厚脸皮得很,袁小姐要吃冰激凌,那他也要,袁小姐要和咖啡,那他也要,袁小姐要吃蛋糕,那他要三块,庄大少给袁小姐夹一筷子的菜,他也把碗伸过来:我要吃那个丸子。
几日下来,庄大少终于切身感受到了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是怎样的感觉。这场三人行,除了袁小姐云里雾里,还能傻乎乎地乐呵,剩余的两人,胸口憋着一口气,眼看着就要结成一块大石头,堵住血脉了。
庄大少决意要找海二少谈谈。
那天下午,袁小姐出门取订做的洋装,三人迎来了难得的清闲。
海二少爱热闹,但坐在海公馆里听三姨太与玲佳小姐说话那是假热闹,听不出什么趣味来。于是带着阿猛准备出去转转。
刚出门,就遇到了等候多时的庄大少。
两人这段时间暗中较劲,说到底是顶幼稚的行为,是为了满足一种毫无意义的好斗,只为将胸口的不适抚平,但没想到,不仅没有平缓,反而越来越气郁,任谁都能闻见空气中充满着争风吃醋的味道,只是他们不承认,装作毫无感觉而已。
难得这次见面不是在“战场”,冷静下来以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莫名的拘谨压着嘴角,连对视都显得尴尬,两人一狗,在午后的巷子里沉默不语。阿猛也好像能懂得人的情绪似的,刚出门还兴奋无比,快快活活向前冲,此刻却坐得端端正正,大气也不敢吭。
庄大少还在组织语言,嘴却比脑子快一步,出口的话极不好听,带有极为不满的情绪。
“你就这么喜欢芝荷?”
海二少本来也决定好好聊聊,两个大男人,整天像孩子似的,斗来斗去,别人看笑话不算,自己也觉得可笑得紧。心里还在琢磨怎么措辞显得有礼数些,庄大少这一句话冲过来,使他顿时火气上涨,也昏了头。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庄大少这是什么意思?”
“她日日往你府上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以为多聊几句,多与她相处些时光,就能同你恋爱?”
“……”
海二少不由自主地笑了两声,失落如同一桶冰水,将他浑身上下浇透,他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从心底升腾起来的自卑将他双肩与头颅重重地往下压,向下拽。他低下了头,使庄大少看不清他的表情。
庄大少的语气海二少最为熟悉,怎可能不熟悉,一路长大,听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话。不过是第一次从庄大少嘴里说出来,使他愣了神,他本以为庄大少是与他真心相待的,不曾想竟也与旁人无异,也是看不起他。
——你以为你拿几个小鱼虾分给我们,就能与我们做朋友?
——你以为你花了钱挑选礼物,就有姑娘会真心待你?
——你以为你说改了,我们就能相信你?
——你以为你装得谦和有礼,我们就能看得上你?
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话,也听出了没说出口的讽刺与不屑:就你,你也配?
海二少心里苦痛极了,却又做不到破口大骂。恶毒的、粗鄙的反驳已然涌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下,罢了,毕竟庄大少是这些人里,对他最好的一个了。
见对面的人不发一语,备受打击,庄大少的心里也十分不好受。是他口不择言了,可海二少那句“是又怎么样”犹如一把极锋利的武器,使他下意识地想拨开那样的烦躁与痛苦,没想到脱口而出了一句更伤人的话,他鲜少感到不知所措,今日站在这巷中,千言万语堆积起来,不知怎么说,也不知用何种方式说,更没想过,用什么立场与什么身份说。
“我没想过,也不会再想。袁小姐近几日是与玲佳小姐成为朋友,才频繁往我家跑,庄大少误会了。”
庄大少此刻宁愿他怒气冲冲地回嘴,不然揍他一拳也可,难听的话他也受着,绝不反驳。可向来飞扬跋扈的海二少却文明得不得了,只冷静解释一句便牵着狗走了,头也不回,极洒脱,或许是故作洒脱。
心中有一块石头落下了,还没来得及品尝舒一口气的轻松感觉,又有无数的愧疚密密麻麻似蚂蚁,爬上他的心头。这样的痛苦消失,另种痛苦便袭来,交替着使他的心灵一刻不得闲。
庄大少只能看见海二少的背影了,而后渐渐消失在巷口拐角,走得挺慢,有些孤独。
第31章
海二少年轻力壮,身体恢复得快,离上次摔折骨头算算已有半月时间,如今完全感受不到疼,便觉出不方便来。
石膏宛如一个厚重的茧,将一段胳膊捂得严实。海二少今日无所事事,总是不自觉发呆,盯着石膏的时间长了,脑海里免不了要浮现起那日在万绵城发生的种种事情:晨间清冽的风、道路张扬的尘土、闪闪发亮的电车、瞧不起他怕疼的凶大夫、还有热气腾腾的八宝鸭。这样的场景虽记不完全,每一个闪光点却没有被忽略,尤其是不管想到哪里,都不会缺席的庄大少带笑的脸,使得海二少心烦气闷,重重地叹起气来。
——他现在仍恼庄大少,恼到在家躲了好几天,硬是将来海公馆拜访的庄大少挡在门外。
皮肉易痊愈,心却很难。
三姨太隐约知道这两人也许是有了矛盾,见自家老二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之后又似老母鸡孵蛋似的在家窝了起来,只觉得是意料中的意外。意料中是因为,这段时间,海二少时常失神恍惚,呆在房里也不知在思考什么顶愁人的难题。装满心事的海二少可比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显得成熟不少,三姨太琢磨着,发愁也许是二少终于长大的标志,也就随他去了。而意外则是发觉,原来这次是与庄大少闹了别扭,庄大少这两天到海公馆,都被老二派人拦住了,摆明了是不愿意见的意思。想庄大少一派绅士风度,甚少和别人起过争执,老二也不是什么无药可救的蠢人,怎么会把关系闹得如此僵硬?
三姨太自认见过人生沉浮世间百态,世界上多数争端顺着藤蔓一路揪到根,到底了也是为一个“利”字,庄大少留洋回来又如何,一样逃不过这定律。于是很快想明白了,站起身就往海二少房里走去。
“老二,你欠庄大少的钱快些还给人家,因为这身外之物两人闹成这样,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寒碜呢。”
海二少本来还在神游,一听这话脑袋更糊涂了。
“我什么时候欠他钱啦?”
三姨太靠着门边失笑,小兔崽子还嘴硬,你三娘我可是什么都看透了。
“那你说说,怎么不见他呢?人家可是接连着来找你三天了,你要是再这么胡闹下去,又要有人讲闲话,说我们海家不晓得礼数。”
“……”
海二少气结,我不懂礼数?不懂礼数的明明是那位绅士庄大少,哪有人把朋友踩在脚下看在眼底的,哪有人说话尖酸刻薄在朋友伤口上撒盐的?就他这样,小姚妹妹还一往情深,喔,说起小姚妹妹,他还因为这个与我吵了一架呢,这个什么所谓的桃花孽障,可真是烦人!
海二少不理三姨太,兀自坐在椅子上生闷气。三姨太不过是提了个名字,但这人的好多事情控制不了地在脑袋里翻转起来,有时对他挺好,有时又那样可恶,海二少恨不能从来都不认识这位庄大少,交集越少越好。两人自从李姐儿那件事以来,一路发生的事,好的坏的,都将他们的交情绑得越来越深,海二少既无法放肆地同以前一样玩乐,又难以畅快淋漓地说庄大少的坏话,每次怒火中烧总又记起他的好,委实憋屈。
三姨太仍觉得海二少是为一笔银子发愁,看着他皱得苦巴巴的俊脸,觉得可爱又好笑,于是开口道:“好啦,都说我们家是暴发户,老盯着那点钱看做什么,庄大少是个真心值得交的朋友,你若现在没钱,让你爹给就是了。十里镇两家大户的少爷,偏偏因为几个钱闹得决裂了,你觉得没什么,你爹可丢不起这个人。你说要别的海家倒要考虑考虑有没有,要钱有的是,别犟了,快些把钱还给人家。”
海二少有苦难言:“都说我没有欠他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