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叔好笑地看了海二少一眼:“刚还夸你有长进,这会儿却又犯糊涂了,二少哎,人家庄家是大家族,横竖不能窝在我们里一世吧,你平日用的那些个百货,兴许有不少就是庄家的厂子产的。庄家与我们这些个平头百姓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这机会难得,定是要往上爬的。”
海二少听到那句“不是一路人”,心如同被猝不及防地狠狠扎了几下子,又不甘心地服了软,他觉得刘三叔说得很对。暴发户与大家族,从来不可能是一路人,他连咖啡都喝不惯。
海二少又道:“就算夺了权,当了头,又有什么好处呢。”
刘三叔简直恨铁不成钢:“夺了权,当了头,娶了上峰的女儿,荣华富贵哪样没有?要与张老虎接着斗,斗赢了,绥南八省全是庄家的,若不斗,与张老虎联合,过了几年要叫哪个作皇帝还不一定呢!你问我有什么好处,我能给你不重样儿地讲百种,就是我命苦,样样与我挨不着边,这样讲你清楚没有?”
海二少愣愣点头,道:“清楚了。”
刘三叔看出他心情失落,以为海二少受了打击,便拍他肩膀安慰道:“二少,你的命比起我们的贱命,已经够好啦,莫要与他们那种人比,比不过的,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海二少点点头,勉强挤出了些笑容,看起来违心极了,又犯傻似的问道:“三叔,你能不能帮我算一卦?”
刘三叔道:“我那些伎俩你不是都晓得,还找我骗你做什么,二少,命这种东西,看天意的。”
海二少又往碗里扔了几个钱币,道:“如今连骗也懒得骗我了?三叔,你骗骗我。”
刘三叔道便装模作样摇头摆脑:“二少这命好啊,万事顺意,鲜少坎坷,日后定能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海二少还嫌不满意,提醒道:“不失我爱。”
刘三叔便立刻补了一句:“不失你爱。”
海二少这才满意,站起身拍拍长褂下的灰尘,走了。起身有点快,海二少觉得眼前犯花,双腿发麻,没走两步,就扶了两把旁边的墙,看上去受尽打击,再没有什么力气。
回到海公馆,三姨太告诉他,厨娘留了一个,往后要吃这些甜嘴的东西,吩咐她做便是。海二少应下了,心头发苦,只甜嘴是毫无用处,满心的失望找不到哪里排解,连饭也没吃,便躺到床上睡觉了。
没做什么旖旎的好梦,却也没有更坏的噩梦,睡得不沉,思绪在清醒与迷糊之间漂浮着,与庄大少相处的片段不自觉地出现,看得不甚清晰,海二少觉得烦躁不已,将被子全数踢开,夜深了再用脚去捞,努力半宿也只得到了一只被子角,困意汹涌袭来,也管不了那么多,躺在沁凉中睡过去了。
第二日起床才觉得头痛欲裂,嗓子也如同吞进了一把细玻璃,手脚发热,呼吸也不通顺,双眼烧得发涩,嘴上也起了皮。
海二少打了两个喷嚏,震得脑袋都发晕。
天刚微亮,海公馆里当工的下人也只有零星几个,海二少实在不适,靠在床边眯了一会儿,四肢好似灌了铅,沉得厉害,也不晓得那公鸡打了鸣没有。
不晓得是又睡过去了,还是小憩片刻,总之过了许久,从某处传来一阵强烈的感应,催促海二少猛地睁开眼睛,快速把衣服换好,大步走出了房间,海二少心跳如同擂鼓,那声音将他的神经揪紧,且愈发大声,几乎快要震破他的耳膜。
穿过厅堂时,一家人刚好喝完粥,稍微休息个片刻,海洗荣就会起身去巡捕房,三姨太则回房描眉画眼,出去与各位太太们组牌局。不理会三姨太在身后的喊声,海二少径直走到了海公馆大门口。海二少握了握双拳,缓解指尖的麻意,却被发烫的掌心燎得稍稍有些清醒。用力推开门,一阵干涩的摩擦声后,海二少于是看见了久违的庄大少的身影。
庄公馆仅留下了几位下人,在处理最后的一些杂物,庄大少穿着一身黑长褂,笔直的站在大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一趟趟搬运。
海二少没有见过庄大少穿长褂。虽然那黑色让人觉得冷,却遮不住庄大少脸上的疲惫,他就站在那里,好似一棵孤独的树。
海二少虽然有些怯,却还是迈开步子朝前走去,也不管周围有人看,只是一把抓住庄大少的手道:“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
庄大少被海二少手中的温度吓了一跳,面色却没有多大变化,眸子是深沉的,也不拐弯抹角,看着他的双眼道:“往后不要再来了。”
海二少不晓得哪里发疼,疼的他连心都在哆嗦,他早忘了自己做过的决定,再不哭了的。他什么都忘了,只是固执地不放手,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也管不得那么多,只说:“我知道的,往后……往后我不找你了,可你要听我说,你起码听我说这一次。”
庄大少看着他,不说话,却将他的手往外摘。
海二少抓得死紧,手心里沁出了汗,又被那高烧的温度烘得更加燥热,关节都发了白,像是要把那皮肉掐破似的,不肯放手。
海二少的声音发抖,嗓子却十分沙哑,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血肉被细细碎碎的锋利磨蚀着,渗出一颗颗鲜红的血。
海二少说道:“我真后悔呀,大少爷,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的,可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不知是谁停下了搬运的动作,随后一个个都停下了手头上的活儿,站在原地看着海二少,目光刺得庄大少的背脊密密麻麻地发疼,他看着眼前这人,这个人爱笑也爱面子,宁愿自己吃亏,也要在人家面前留个好看,他小时候受人家白眼,长大便尤为在乎,所以从来不敢与他在外面有什么过分之举动,若是自己便要亲他,也永远能看见他急得满脸通红的样子,他不敢外露自己的喜欢,也不敢表现那些亲昵,唯恐异样的眼神又回到他的身上,海二少活得迷糊,想的却清楚,有些尊重,不是靠钱就能买来的。
而如今,海二少什么都不要了,丢盔弃甲地,只想抓住他,同他讲他心里的后悔。
庄大少只觉得海二少手心的滚烫,快要灼透他的心。
海二少不想庄大少看见他满脸泪水的样子,将头低下了,哑声道:“你能不能别走?”
庄大少只觉得千百万种酸涩涌到喉头。
海二少得不到庄大少的回答,也知道身边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心里凉了个透,痛到极致,反而觉出自己好笑来:“我晓得我们不是同一条路的人,我哪能不晓得呢……”
到了这份儿上,便连哭得丑不丑也不顾了,索性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庄大少,可没看他的脸两眼,却又钻进了牛角尖。早知道他就不抬头了,他看见这张脸,就说不出什么狠话来,这幅面孔他是真喜欢的,喜欢得那块怀表的照片被摩挲了不晓得有多少次,终于显出陈旧的样子来,他曾经想过,若是摸得脱了色块,要约庄大少一起再去拍的,等到那次,他便一定不要紧张了。
海二少心灰意冷,又想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我告诉他们,你是不是就能相信我?是不是就不会再走?”
没等庄大少回他,海家人四口人便踏出了海公馆。三姨太显得有些不舍,却朝庄大少笑道:“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啦?听到你们搬东西,我们一家说想来给庄家送个行呢。”,说完这句话又敏锐地发现这气氛很是僵硬,庄家的下人们面色显得尴1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尬,手上的活也停了,仿佛在看什么热闹似的。
三姨太有些疑惑:“这是?”
海二少听见身后三姨太的声音,几乎是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招呼也不打的,转身直直地朝三姨太跪下了。
三姨太惊叫道:“老二,你这是在干什么!”
海二少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而哽咽抢了个先,伴随着绝望的哭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他心里痛极了,朦胧中他看见了众人的目光,宛若凌迟。
“爹,娘,我对不住你们……我……我喜欢男人……”
四周一瞬间只剩死寂,三姨太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海大少大步走到海二少跟前,抬起脚就往海二少头上踹,海二少还发着高烧,平时也是绝对吃不住这一脚的力气,自然被那股蛮力踢倒在地。那太阳穴仿佛要炸裂,脑袋好似进了个蜂巢,嗡嗡嗡地响着,震得海二少眼前发白,鼻腔迅速蔓开了血腥,海二少只觉得天旋地转,掉入了悬崖深渊。
三姨太听见海二少倒地的声音,才尖叫着跪到地上护住海二少,大声喊道:“海洗荣你是不是疯了!你是想把你弟弟踢死吗?老二!老二你看看三娘,你疼不疼……” 话还没说完便也哭得厉害,抱住海二少的头连手都在哆嗦,好不容易掏出手绢,却擦不干净海二少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三姨太哭声凌厉:“海洗荣你要把你弟踢死了!你要把你弟踢死了!”
四姨太扶着海老爷,瞧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直愣愣地要往后倒,好像被豆子卡住喉咙似的,发不出别的声音。四姨太也吓得尖声大叫:“谁把老爷的救心丸拿来!快点!”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已,庄大少站在原地,攥紧的双拳几乎快要把关节捏碎,脖子与额间的青筋暴起,只觉得喉头涌上了一口血,可他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眼珠子布满了红血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庄某近来琐事多,还望海二少不要再给我寻些无谓的烦恼,请回吧。”
而海二少躺在三姨太怀中,早就没了力气,也不知道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庄大少几乎是用了所有力气,看了眼前的海二少一眼,转身上了车。
汽车发动的时候,海洗荣擦掉脸上的泪水,走到海二少身前,从三姨太手里接过海二少,把他抱紧怀中,走回了海公馆。
海二少这才嘶哑地哭出声来。
海洗荣刚擦干的眼泪也止不住,静静地往下流,却只说:“弟,回家。”
人群聚集又走散,不出一个钟头,海二少这丢丑的事情便在十里镇传了个遍。
汽车缓缓驶出十里镇,司机才听见,后座传来压抑的哭声,而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不久便闻到了血腥味儿。司机担忧不已,正想回头询问,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筋疲力尽的,失掉了所有力气:“继续开,别管我。”
司机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道:“少爷,后座有个小药箱,您要是哪里不舒服,请打开找找药。”
庄大少拿过药箱,掀开盖子的瞬间便又重重关上,拼命抑制住的痛苦如同海啸般袭来,将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海二少抓过的地方,如同烈火烧,那层皮焦透了,露出鲜红的血肉,疼得庄大少喘不过气来。
——那药箱里放着各类药品,一块铁皮圆盒的凉膏放在最上头,海二少每次用的时候,都是自己给他抹的,有时抹得多了,他会打喷嚏,抱怨这玩意儿辣得他要流眼泪,又不许庄大少说他娇气,只道:“你往后给我抹,抹得多了,就知道要多少才是最合适了。”
那时还有往后的,定会有往后的。
庄大少隐忍地哭着,哭得胸口空疼。
第43章
约莫下午时分,十里镇下起了雨。
一整日的天空都不甚晴朗,蒙了块粗布似的,只有少许光线穿过罅隙照亮地面,死气沉沉,云层压得老厚,风也敛了力,吹得极隐忍,只待那场酝酿已久的雨。
吃罢午饭后,天色越来越暗,宛如深冬时的黄昏。各家各户连碗都来不及洗净,匆匆从屋里跑到院子里,把竹篙上的衣物取回,又将门窗关好,此刻是断然不敢出门了,于是点了一盏灯放在桌子上,一家人坐在一块儿,聊个几句,倒是显出最平凡不过的温馨。
不久后第一颗雨落下,定是带着沉坠的重量的,快速穿过空气,又染上几点细细的尘埃,用力地砸到干燥土地上,不过瞬间,即变成颜色较深的一团晕染,接着便是第二颗、第三颗,不过须臾间,雨珠连成了雨幕,唰唰唰地愈来愈大,将平日讲话的声音全数吞食干净。
海二少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冰巾,左边眼眶肿得老高——海大少盛怒之时没有控制力道,简直拿出了在巡捕房当班时的凶恶,那狠劲儿迅速浮在了海二少的皮肤上,又红又紫,让三姨太看了心痛不已。
海二少现在倒是没多大感觉。高烧持续,脑袋里像是一个时时刻刻加炭的极旺火炉,不时往外飙出的火星子,燎伤了他的眼睛,哭得太厉害,眼珠子早就又干又涩,跟皲裂的地似的,稍微吹过一阵风,便要刺痛得他呼出哎哟来。于是便只好闭上眼睛,只听得见窗外落雨的声音,那雨水勾起了泥地里的土腥味儿,一丝丝地往海二少鼻子里飘,海二少便晓得了,雨季开始了,雨要把春日尾巴里剩余的最后一点寒意带走,暖和使得冬装被清洗干净,叠好放入木头箱子里,等待年尾再一次见面。
喉咙与鼻腔干涩不已,被火烧了三天三夜似的,渴着水。听见雨的声音,便更觉得燥热难耐,海二少不知道谁在旁边,开口想要一杯水,却发现难以发出一个音,那喉管不知道何时生出了好多小刀子,只要想发音,便是一阵疼,但海二少确实渴极,只有一杯沁凉的水能够少许平息不适。于是还是睁了眼,撑起身子问道:“哪个给我倒杯水来?”
这话音还没落到地面上,兴许是闭眼久了,忽地睁开使他感觉到了极度的眩晕,眼前所有事物如同通通被倒进了吃人的漩涡,绕得他立即侧过身呕吐了起来。
三姨太一直守在海二少身边,原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而如今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撑起身来说要喝水,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给他倒水,还没转过头,又听见身后传来海二少痛苦的声音。三姨太是被彻彻底底伤到心了,哪样话都提不起力气说,本想骂海二少两句,一看见他惨兮兮的样子,更觉得心疼。她生性要强,平日里爱与海老爷争个高下,即便是气得火冒三丈,也不会流眼泪,可这两个小时,帕子几乎就没离开过手。
心里那样气,断然是想好好将这不听话的孩子骂一顿的,可海二少烧得意识不清,脸上哪里还有一丝帅气可言,阿荣那脚简直是想要老二的命,又被街坊邻居看尽了笑话,这样想着,无数忿懑的话到了嘴边,却只能通通咽下,这孩子委实也是可怜的;不时帮他换冰巾,每每取下旧的时,总要被那滚烫的热度吓一跳,海二少嘴唇都起了皮,没有一分一秒是好受的,三姨太心疼不已,关怀的话也到了嘴边,仍旧是气不过,不晓得赌哪门子气,仿佛软和地说一句便是妥协了似的,硬生生撑着不开口。
可听见海二少呕吐的声音时,便再也忍不住,走到床前为他拍背,又帮他擦掉嘴边的秽物:“怎么了这是?还有哪里难受不?给你找了大夫,马上就能来。”
海二少攥紧拳头,脸色发白,因为怕晕,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只有嘴唇是不自然的鲜红色,看上去真叫三姨太心痛欲裂。
不消一会儿,有人开门,那雨简直是争分夺秒,短短一瞬间便把门槛里外浇得湿透,丫头领着两位大夫进来,快速合上了门,还因为吃了风的力气,使了不少劲才将门关紧。喊大夫是海老爷吩咐的,被四姨太扶进海公馆,吞下救心丸,气还没怎么顺匀,便沉着脸让下人去找医生,一位中医一位西医,他虽平日嘴上不语,实际还是最最心疼小儿子。
三姨太见来了大夫,心头放心了不少,中医大夫拿起海二少的手开始诊脉,于是三姨太便问向另一个:“大夫,他发烧,刚刚还吐了,会不会有什么事?还是出了什么别的毛病?你只管好好给他看,钱我们海家有的是。”
大夫们行医多年,早就见惯了家属极担心的样子,不把三姨太这炫富般的傻话放在心上,看向海二少发肿的左眼,疑惑道:“少爷这左眼是怎么了?”
三姨太虽然觉得丢人,却也实话实说:“被他哥踹了一脚,踹狠了。”
那位西医了然地点点头:“可能是头受到重击,出现呕吐反应是正常的,太太请不要担心。”
三姨太耳朵抓住“重击”二字便吓得一身冷汗:“受重击会如何啊?我们家老二会不会变成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