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璧转头笑道:“我说得对吗,燕大将军?”
地牢之中,一阵阴风刮过,吹得这阵沉默透着一股凉气,尤为瘆人。
半响以后,燕怀深冷笑道:“这世道成王败寇,我不过棋差一着,逼宫不成,在你口中就成了畏首畏尾的鼠辈?韩璧,你今日前来,如果只是为了落井下石,大可直接一些,横竖我也是将死之人,不过几句讥讽,我受得住。”
韩璧:“我说的是事实。”
“那你便多说一些。”燕怀深好整以暇地靠到石壁之上,朝他挑了眉头,“我倒要听一听,你知道多少事实。”
“太祖皇帝称帝以后,你选择了避其锋芒,入京请降,其后西北总督裁撤,燕家军烟消云散,分据各地,你则受领虚职,长居京城,看似悠闲度日,却秘密建立了枯亭组织,聚集前朝势力,为己所用。”
韩璧的语速缓和,莫名地带着种叫人信服的意味,像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一般,说得笃定不已,“一开始,你趁着宋太后干政,朝局不稳,利用仍任军职的燕家军旧部贪污军饷,其中就包括丰州的宁仲元和徐州的白景盛,事情暴露的时候,宋氏一党风头正盛,贪得无厌,你以养私兵的理由向他们行贿,加上宁仲元和白景盛分别在狱中和家中畏罪自杀,最终就此结案。”
世家大族,有谁不养私兵?何况燕怀深当初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利用军饷养了私兵,不过是由于这群私兵跟了前朝贺姓,要作复国之用,事关重大,不容风声走漏,燕怀深唯有对宁白两家斩草除根。
岂料当初的陆折柳对他心怀不满,竟然暗自留下了两名小童,最终成了祸根。
白宴虽然已死,却引起了韩璧对此事的关注,也正是因为扶鸾一行,韩璧决意要为沈知秋查探陆折柳的背景,同时也获得了一份神秘的手札,获知枯亭一事;
宁半阙在燕城一时心软救下沈知秋,最终才让逢秋剑的剑鞘送到了韩璧的手中,揭露了枯亭与前朝的关系,逐渐拨开迷雾。
寻常人不会注意的因缘巧合,尽数汇聚在一起,便不再平常。
“宋太后死后,陛下掌控朝局,肃清风气,你见势不对,很是收敛了些时日,此时太子殿下——哦,那时还是大皇子,他年岁渐长,野心勃勃,却苦于无人支持,你看出了他的窘况,背后多次相助于他,私底下为他指点迷津,久而久之,他对你满心信赖,甚至在他成了太子的时候,心里还在感谢你对他的教导。”
提起陆佩轩,燕怀深只是摇了摇头:“他并非帝王之才,若没有我的指点,断然不可能当上储君。”
“陛下忌惮外戚,即使韩皇后有子,陛下也极有可能扶大皇子与太子相争,何况韩皇后早逝,哪怕只是为了朝政稳定,陛下也必然会扶立年岁最大的大皇子为储君,这跟你的教导有什么关系?你若不是看出了这点因由,难道还会故意接近陆佩轩吗?”韩璧说道。
燕怀深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笑道:“若是陆佩轩有你一半聪明,我怎么敢接近他呢。”
陆佩轩冲动易怒,极好愚弄,偏偏还身居高位,患得患失。别人看不起他的出身,认为他迟早被废,燕怀深就反其道而行之,待他一片赤诚,哄得陆佩轩待他亦师亦父,亲近非常。
他这套阴阳怪气的恭维,在韩璧身上不起作用,只听韩璧轻轻笑道:“陆佩轩尊你为师,轻信于你,使得你身无实权,却借着太子府的力量,打通上下关络,肆意敛财,甚至把手伸到了辽东官场,直到把私兵养成了精兵,陆佩轩还当作那是他太子府的人马,视你为最坚实的后盾。”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你隐忍至今,总算是忍无可忍,亲手酿了多年的时机,顷刻便要出手,于是借了魏德政之口揭露辽东官场的秘辛,令陛下勃然大怒,甚至传出废太子的传闻,你便趁此机会,游说陆佩轩逼宫。”
燕怀深蹙眉道:“你怎么知道魏德政是我的人?”
“辽东官场如此黑暗,他孤身前去,怎么可能带着一堆证据安然而回?何况他秘密回京,却被中途拦截,继而顺水推舟,牵扯出铸剑谷一事,苗头直指太子与墨奕勾结,事有蹊跷,不得不叫人怀疑。”然而在这番对话之下,韩璧总算有了结论,“我现在才确定,魏德政确实是你的人。”
燕怀深眯了眯眼,再次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个人都能明白,你又何必问我。”韩璧摇了摇头,对着一旁屏息静听的沈知秋笑道,“要不然,你给他解释一下。”
沈知秋被他忽然点名,张了嘴巴就不知所措起来:“我……”
韩璧安慰道:“别急,慢慢说。”
沦落到要让沈知秋这种木头桩子指点迷津的地步,燕怀深不禁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要他知难而退。
岂料沈知秋迎难而上,顿声答道:“是你自己承认的。”
燕怀深:“我没有。”
沈知秋?7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绞敝皇擎宥郏坏┛希不崮训玫叵猿黾阜执厦骼矗骸澳阄屎翟趺粗来耸拢床辉兴亢练袢希痪褪浅腥狭寺穑俊彼肫鹕匣兀狄彩钦饷凑┠脬诘模谑谴丝桃坏惚忝鳌?br /> 韩璧立刻夸道:“你真聪明。”
沈知秋轻咳了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因为这辈子除了韩璧,竟然没有第二个人真心实意地夸过他聪明,“都是你教我的。”
韩璧立刻贴近他耳边低声道:“回家再教你别的……”
沈知秋不明真相地答道:“好啊。”
这两人一旦说起话来,便是旁若无人,作为旁人的燕怀深只得木然地说道:“我死前不过求个清静,你们若要亲热,麻烦换个地方。”
话刚落音,他便皱了眉头,起手就要画押。
第69章 离间
韩璧本来就知分寸,闻言亦是收敛了些,改换成正襟危坐的做派,片刻后又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提道:“还有一份。”
沈知秋提前得了他的吩咐,如今听他这么一说,便反应极快地掏出另一张早已写好的证纸,仔细摊开,递了过去。
燕怀深掌上沾了红泥,却也毫不避讳地捻起那张证纸扫视一番,笑道:“你们这些做买卖的,果然是凡事得寸进尺,不留余地。”
韩璧向来奉行“少赚等于吃亏”,如今也不例外,坦然认道:“你既然肯认罪,多认一份,又有何妨?就当给我行个方便。”
证纸上赫然写着,燕怀深与陆折柳合谋,假冒前朝血裔,明则复国,暗里谋反。
燕怀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沈知秋蹙眉道:“你笑什么?”
燕怀深:“笑你们慌不择路,自乱阵脚。”
韩璧“哦”了一声,问道:“从何谈起?”
“就凭你们要我证明殿下并非皇家血脉,我便知晓此刻殿下定然已经安全逃离京城,不久以后便能率领王师北上,总算是彻底成了你们的心腹大患,你们让我作此伪证,也不过是为了在阵前对殿下多加诋毁,动摇军心。”燕怀深的语气里透出一点意味不明的执拗来,“既然如今复国形势大好,我不该笑吗?”
他嘴里口口声声说的殿下,便是那不知下落的陆折柳。因为方才一时不慎,竟被韩璧诈出话来,燕怀深这回牙关咬得极紧,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只见韩璧摇了摇头,低声叹道:“死到临头,竟还在做春秋大梦。燕怀深,你就是这样自作聪明,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燕怀深:“你什么意思?”
“我连你这些年来做过什么都能尽数推测得出,自然不可能是无凭无据,事已至此,难道你以为我会不清楚陆折柳到底是谁吗?”韩璧说道,“你自诩为枯亭主人,凡事算无遗策,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陛下、太子、陆折柳,乃至于世家各族,全是你翻云覆雨的工具,殊不知你不仅没能斗赢陛下,就连陆折柳这种小人都能摆你一道——你说,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燕怀深笑容渐冷,不以为然地撇开了目光。
韩璧面不改色地讥讽道:“你嘴上称陆折柳为殿下,心里却看不起他,岂料到了如今,你也只能心甘情愿作个人质,盼着陆折柳能依靠你的燕家军复国成功,奉你为摄政王,只可惜陆折柳比你聪明得多,无用的弃子,他从来不留。”
“我养他二十余年,早已超出君臣之恩,你想要离间我和殿下的关系,绝无可能。”燕怀深微微合眼。
韩璧一字一句地问道:“是君臣,还是主仆?”
燕怀深猛地睁开双眼,当中似有满腔怒火剧烈地燃烧。
韩璧缓缓念道:“黎县陆氏有子,年六岁,生于一月廿一日,因岁难时艰,情愿卖身为奴,牙价一百二十钱,恐后无凭,立字为证……”
燕怀深寒声道:“闭嘴。”
说话的人是闭嘴了,沈知秋却不肯放过他,而是依照着先前韩璧的吩咐,又拿出了一张泛黄枯旧的契纸,小心翼翼地展了开来,契约之上所写,与韩璧所言几无差别,保存完整的下角则盖着一个小孩的手印,红得刺目。
时间一晃至进入地牢之前,韩璧便把证纸和契约都交到了沈知秋手上,并详细言明何时可用,沈知秋连声答应,又忍不住疑惑地问道:“这份卖身契,很重要吗?”
韩璧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大哥连夜抄了燕怀深的家,连砖都拆了,才从暗格里搜出了这个。”
沈知秋没听明白:“这又如何?”
韩璧:“这是陆折柳的卖身契。”
“怎么可能,他不是前朝皇子吗?”沈知秋惊得脱口而出。
韩璧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他不可能是皇子吗?”
沈知秋听他提醒,便立刻回忆了起来,顿时惭愧道:“我一时忘了。”
“怎么会忘?”这回轮到韩璧惊奇了,毕竟只要是他的话,哪怕是不喜黑色这种闲事,沈知秋向来都是牢牢记在心里,如此草率对待还是第一次,韩璧不由得暗自揣度,难道是这人对他腻烦了吗?
沈知秋低声辩解:“你那日还说了很多话,其他的我都记得。”
“比如?”韩璧挑眉问道。
沈知秋端起一张认真的脸,一字一句地复述了起来:“我若没有遇见你,还能有影踏剑;你若是没有遇见我……”
韩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完剩下那半句“只能孤独终老”,笑道:“我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谁知沈知秋闷在他掌心里,糊着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就会来找你。”
韩璧一震。
他有了沈知秋,哪里还会有什么孤独终老可言?想起自己的患得患失,韩璧不由得失笑道:“原来你是不记得陆折柳的事。”
沈知秋愣愣道:“这件事很重要吗?”
韩璧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沈知秋更会讨他欢心的人了。
“与我相比,当然不重要。”韩璧一本正经地自夸完,才转回原题,有理有据地对着沈知秋分析道,“你仔细想想,一张普通的卖身契,有什么值得燕怀深放在暗格之中仔细收藏?除非这张卖身契,所卖之人非同一般。”
“什么人才能算是非同一般?”
韩璧似笑非笑地答道:“比如,价值一百二十钱的前朝皇子?”
这番话,沈知秋当时没懂,直到现在才堪堪想通,韩璧说陆折柳与燕怀深并非君臣,而是主仆,真相便昭然若揭。
燕怀深沉默了片刻,缓声问道:“这是何物?”
韩璧摆手道:“话已说开,你又何苦装傻?我既然把它拿到你面前,自然是掌握了前因后果,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与大局无碍。”
“既然如此,你来找我作甚?”燕怀深皱了皱眉头。
韩璧:“我来给你一条生路。”
紧接着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你不相信?那我再多说一些,好让你认个清楚明白。”韩璧好整以暇地拢了袖口,像是随意一提那样轻声开了口,“鹤洲的沈剑行,你总该认识吧?小皇子的生辰八字,需要我重新告诉你一次吗?”
燕怀深没有作答。
韩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拳头微微握起,才再次缓声开口:“还有被你送去南方的燕阳,他是什么身份——”
这一刻,燕怀深看着他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一样。
“是谁告诉你的?”燕怀深发自内心地质问道。
时势逆转,这回轮到韩璧不肯多言半句,只是用一种戏谑的目光注视着燕怀深,仿佛他眼中一切都是通透的,当中没有任何秘密可以欺瞒于他。
燕怀深顿声道:“是陆折柳吗?”
韩璧:“燕大将军,你如今没有问话的权利,毕竟你总是一问三不知,而我从来不与蠢物交谈。”
“这确实是陆折柳的卖身契。”燕怀深淡淡答罢,伸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轮到你了。”
沈知秋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冷汗直流。
只因枯亭与鹤洲的秘辛,韩璧实际上所知不多,在提审之前,他曾对沈知秋说过,燕大将军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若要让其乖乖说出真相,必须以虚探实。
因此,他先用有限而真实的信息,当着燕怀深的面前推测出他囤养私兵、唆使太子逼宫等事,说得言之凿凿,巨细无遗,营造出他无所不知的假象,打破燕怀深的心理防线;再掏出一份卖身契作为真凭实据,似是而非地暗示他知道陆折柳的身世秘密;最后,接连打出他不确定的数个线索,看似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
韩璧确实不喜欢与愚蠢的人交谈,因为他们总是刨根问底。
唯有燕怀深此等自作聪明的人,又太过于迷信韩璧的智慧,认为他无所不知,才会听了上半句,自动联想下半句,不知不觉把自己吓个半死。
只是现在,燕怀深显然是要听一个明确的回答。
周遭气氛凝重不已,沈知秋屏息静气,在心里默默地替韩璧捏了把汗,此刻若是一步走错,便是前功尽弃,不知他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幸好沈知秋虽然担心,面上却仍是那副愣得跟不上节奏的模样,完全没有露怯。
韩璧望了这块木头桩子一眼,忍不住笑了笑,才干脆利落地答道:“出卖你的人,不止陆折柳。”
燕怀深:“还有谁?”
韩璧正色道:“好戏总要放在后头。”
燕怀深冷冷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沈剑行必然活着,大难不死,倒也算他好运。”
韩璧心里一动,燕怀深竟是一直以为沈剑行而死。
莫非当初沈剑行无法护送小皇子离开,就是因为受了燕怀深的谋算——幸好的是,此话背后的意思,沈知秋必然听不出来,否则怕是当场就要拔剑。
念及此,韩璧摆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内心更是盘算万千。
“他毕竟是鹤洲人,在意小皇子的安危,也是理所应当。”
燕怀深嘲弄地笑道:“鹤洲人只懂避世,贪生怕死;尚存的贺氏皇族不是女流,就是一群鼠辈,不过几次围剿,就吓得要把唯一的血脉送离中原——若不是我,他们哪有复国的半点希望?”
韩璧:“所以你就把小皇子扣了下来。”
当初的枯亭,大约是一派主和,只为苟且偷生;以燕怀深为首的另一派则主战,养晦韬光,力图复国。面对襁褓中的小皇子,主和一派选择将他送往鹤洲安然度日,燕怀深则秘密暗算了沈剑行,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贺氏最后的血脉留在了中原。
燕怀深答道:“没错。”
小皇子是留在了中原不假,只是后来肯定有事发生,令燕怀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让陆折柳冒认皇子身份。
“可惜事与愿违……”韩璧思忖了片刻,摇头叹道,“怪不得后来你找到了陆折柳。”
这话里头实际什么都没提到,完全是个试探,然而燕怀深没听出来,冷哼道:“凭燕阳的资质,如何复国?”
燕阳!
总算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韩璧一扫阴霾,难得心情愉悦地笑了笑,“即便如此,你还是把他收作养子,带在身边,把他宠成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作为燕家的世交,韩璧自然知道小时候燕阳的身体不好,据说是先天不足,好几次缠绵病榻,因此,燕怀深向来很宠爱他,却又不介意他被酒色败坏了品德。如今想来,应是小皇子出生时就带来了病根,燕怀深怕养不活他,又嫌他资质太差,以防万一,才找了陆折柳来顶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