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秋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痛。
他与赵铭川早就相识,虽然平日里交往不多,却也知道赵铭川在墨奕一向是风评极好,就连萧少陵要找人打架,都很少跑去麻烦他的小师叔。
按萧少陵的说法:小师叔这个人没有什么缺点,就是喜欢揽事儿,就算有人在他面前不小心扭到了脚,他都要自顾自愧疚半年。
“没有救下他们,小师叔一定很难过。”沈知秋沉声道。
韩璧叹道:“好人难为。”
宁半阙百无聊赖地吹了吹自己发梢上的叶子,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他想逞英雄,却不知道英雄最是难当。”
凭什么死去的人是我呢?赵铭川为什么会输呢?既然交出烟雨平生的剑谱就可以救大家的命,赵铭川有什么好坚持的呢?
连续三晚过去,狱中渐渐有人崩溃,他们跪了下来,求赵铭川交出剑谱,虽说烟雨平生是他师门绝学,但是为了数十人命,他凭什么不能付出呢?
赵铭川眼中布满血丝,神色憔悴,声音沙哑。
“不是我不想交出剑谱,而是不能。”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救我们……反正他们不会杀你,你自然什么都不怕!”
“就算得了剑谱,他也不会信守诺言。”赵铭川蹙眉说道,“且不说周岚他们已是不知被送到了哪里去,就凭这些歹徒从不掩饰面貌,便一定是不打算再放我们离开,只要我交出了剑谱,没了利用价值,我们所有人都要死。”
“你不试试如何知道他会不会信守诺言?”有人眼睛一亮,抓住赵铭川的袖口劝道,“若是由你牵头,带着我们投靠他们,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赵铭川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狱中众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知秋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为何如此?”
宁半阙挑了挑眉:“我看韩公子的表情,他一定猜到了答案。”
“……卫庭舟既然为了学武,让人在笼中生死比斗,那么狱中这些活下来的人,一定早就已经杀死过他们的对手。”韩璧微微叹了口气,“经历千辛万苦才活了下来,自然比任何人都更不想死。”
反而是赵铭川,宁死也不愿对无辜的他人动手,所以从一开始,这些人与他就已是殊途陌路。
投靠卫庭舟,听起来似乎是个办法,赵铭川却知道这不过是与虎谋皮,何况他胸中仍有良知,决不允许自己助纣为虐,过了半晌才答道:“万万不可。”
这对赵铭川而言是守住了最后的底线,对其他人来说却是吹熄了最后的希望。
“凡事只顾自己,你算什么真君子?”
也不知是谁先动手,赵铭川被推倒在地,人人眼泛血丝,一拥而上,拳头如暴雨般落到他的背上。他是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狼狈不堪,不过片刻,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把匕首,寒芒一闪而过,正是朝他刺来。
赵铭川伸手反抗,竟是一下便抓住了那持刃的手腕,用力扭断了对方的关节,继而一个转身夺过匕首,正要反击,最后却不知为何没有下手。
最终叫停这场闹剧的人,是在暗处注视已久的宁半阙。
赵铭川被分到单独的牢房之中,宁半阙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一时间顿觉好笑。
卫庭舟捉来的人那么多,迄今没有一个能走出去,对于他们的身份,宁半阙一向是懒得去问,只是这个赵铭川实在太过特别,勾起他不少好奇。
“你叫赵铭川?”
赵铭川面无表情,连个眼色都没有给他。
宁半阙那时还不过是个少年,笑起来颇有点天真无邪的味道:“你发我脾气做什么?又不是我打的你。”顿了顿,“你要是不服气,等到今夜,主人还会来找你切磋,方才谁打你力气最大,你就把谁挑出来送死好了。”
赵铭川匪夷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实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就连这点年纪的小孩脱口而出的话都这般狠毒,视人命如草芥。
他沉声道:“小孩,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你一句话,为侠者,不可滥杀无辜……”
宁半阙脸上笑容蓦地凝固,轻声答道:“我有师父的。”
赵铭川自然以为他的师父就是卫庭舟,不由得冷哼道:“罢了,我看你师父也教不了什么有用的道理。”
宁半阙抽了腰间鞭子,向着狱门就是一抽,那声音干脆利落,甚是吓人,“你若是再说一句我师父的不是,我要你没命。”
这一鞭子若是落在赵铭川的身上,以他如今虚弱的身体,确实是半条命都要没了。
赵铭川笑道:“你师父不就是你的主人吗?我当着他的面上都敢说,何况是你?”
宁半阙话音一顿,肃然道:“他不是我师父。”
这回倒轮到赵铭川有些吃惊了,想了想,他还是没忍住心里那份喜欢揽事儿的个性,劝道:“我看你年纪不大,想来应该是受人蒙骗才做了坏事,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不要继续助纣为虐。”
宁半阙瞬间觉得,这个赵铭川蠢得很像某个人。
他话锋一转,问道:“他们方才是真的想杀你,你为何不还手?”
卫庭舟在狱中用鲜血和死亡定下了规则,只有失去良知的人才能活下来,时间长了,这些人便只懂得按着规则而行。
偏偏如今来了一个赵铭川,他始终维持着良知,又强得让卫庭舟不舍得杀他。
凭什么呢?
狱中众人自觉没有活下来的希望,又怨恨赵铭川自私自利,不肯用剑谱换回他们的命,与其因为赵铭川的败战而死,倒不如抢先下手,拉着他一起陪葬。
“他们恩将仇报,为人卑劣,你难道就不恨他们吗?”宁半阙似笑非笑。
“他们并非天性卑劣,只是环境所迫。”赵铭川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叹道,“再说,我若是因为想活下来,就在这里动手杀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第89章 持正
宁半阙神情微妙地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世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你动手要了他们的性命,也只能怪他们技不如人,再不然就是怪我家主人心狠手辣,竟逼得你们自相残杀——你已是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
赵铭川沉默地听着。
宁半阙:“你想做个圣人,可惜谁又会感激你?”
赵铭川微微抬起头来,一张布满胡茬的脸看起来苍白又憔悴,唯独双瞳极亮,灼得人心惊肉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忽然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是你家中出事,遭人背弃;还是受人蒙骗,以至于一错再错;抑或是人间恶事太多,要你无路可走?”
宁半阙话音一顿,挑眉道:“不关你的事。”
“我看得出来,你吃过不少苦,只是,世上吃过苦的人那么多,却不是每个人都会作恶。”赵铭川淡淡说道,“我修剑道十余载,不是为了做个圣人,只是为了在吃过苦以后,仍然保持本心。”
“你说得好听,只是普天之下,谁不怕死?”
“我虽然怕死,却更怕要靠着别人的性命苟活。”
宁半阙算是听明白了,赵铭川不愿在烟沉谷中动杀机,不止是因为他天性心软,也不止是因为他守信践诺,最重要是他不愿意向卫庭舟屈服。
为了活着,他能杀第一个人,便会杀第二个……总有一天,他也会丢了本心,忘了良知是何物,届时,他便不再是他。
赵铭川:“我知道你们生而艰难,我无权怪罪,只是,我不愿走上和你们一样的路。”
他顿了顿,眸光轻轻地锁在宁半阙身上,问道:“小孩,你明白吗?”
宁半阙到底明不明白,没人知道,只是过不了多久卫庭舟又来了。
卫庭舟的领悟力远超常人,不过凭肉眼所见,转身就能把半套烟雨平生使得有模有样,赵铭川看在眼里,深知此人天赋极高,又清楚他做事毫无底线,若是他单纯想要学武也就罢了,怕就怕他另有盘算,在外头作出天大的祸事来。
因此,赵铭川不免对他更为忌惮。
半月以后,仍是在铁笼之中,这一次卫庭舟没有带来赌注,赵铭川的对手也换了人。
赵铭川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浑身皮肤青紫,背脊高耸,似是猛兽般俯伏在地,双目赤红,张嘴则是一口利齿,还伴随着野蛮的嘶吼。
“这……是人是鬼?”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宁半阙炼制的药人。
卫庭舟笑道:“总是委屈你用木剑,也难怪你始终不肯尽力,罢了,如今我把剑还给你,还请你万万不要辜负我一番美意。”
话刚落音,他挥手一掷,虚微剑便旋即落到了赵铭川的脚边。
赵铭川弯腰拾剑,就在握住剑柄的一刻,那药人俯身向他扑来,幸亏赵铭川闪避及时,一个翻滚躲了开去,否则当场就要被那狰狞的利齿撕得皮开肉绽。
几个来回之间,赵铭川的心思控制不住地下沉,他不知道这样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的怪物到底还有多少,只知道若是让它们进了江湖,定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卫庭舟!
纵使是赵铭川这等宽和的人,也不禁对卫庭舟恨之入骨。
那夜长得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虚微剑虽然趁手,也抵不过漫长无终的疲劳,赵铭川不过一个晃神,就被药人来势汹汹地撂倒在地。
赵铭川心道不好,手腕却被药人压得死紧,丝毫无法用力,眼见着面前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似乎下一刻就要低头向他的脖颈咬去,然而在这生死之际,他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咬了咬牙便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袭击却始终没有到来。
药人不知为何浑身一僵,挣扎着往后退去,它捏着自己的喉头,吼声听起来就像是被火烤过,又干又涩,好比受刑。
“……哥哥,救我。”
这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
赵铭川却认出来了,他双目一睁,难以置信地唤道:“周岚?”
他一跃而起,不过几步便近了那药人的身,正要察看它肩膀上的伤口,确认它是否就是周岚,然而还没等他看清,药人便再次发起疯来,一把将他掀到了铁栏边,砸了个结结实实。
赵铭川喉头一腥,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哥哥,救我……求你……救我……”
药人原地怒吼了一番,旋即又痛苦地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捏着自己喉间,力度大得似是要将自己活活掐死。
“卫庭舟!”赵铭川一手扶着铁栏,艰难地站了起来,不过怒喝一声,嘴边竟是溢出了血,“你到底想做什么?!周岚她……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个怪物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安静待在他身边的小妹妹。
卫庭舟瞥了宁半阙一眼,笑着摇了摇头。然而宁半阙只是蹲在一旁,注视着铁笼中的这一幕,微微挑了挑眉,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赵铭川得不到一句有用的答案,他只好回过头来,朝着药人沉声唤道:“周岚,是不是你?”
寥寥数字却是声声泣血,然而药人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先是张开双臂怒吼一声,继而一个俯身跃起,朝着赵铭川扑了过来。
赵铭川不敢伤它,只得边挡边打,嘴里低声叫着:“周岚,是我,是铭川哥哥,你醒一醒!”
那药人的呼吸重得像是拉破的风箱,眼珠子渐渐泛出血来,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它挺身而起,脖颈硬是顶着虚微剑的剑锋,竟是张嘴一把咬住了赵铭川的左臂。
那利齿锐如锋刃,赵铭川转瞬间痛呼出声。
然而他低头一看,视线朦胧之间,却发现那药人一边恶狠狠咬着他的手臂,一边却在淌泪。
周岚哭了。
赵铭川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疼痛无边无际地袭来,引了满头的冷汗,他硬撑着以右手接过剑来,看着那一点点眼泪沿着药人丑陋的脸颊一路往下流,略微冲淡了他左手衣袖的那点血迹斑斑。
他抬了执剑的右手,望着药人喉间那片薄薄的皮肤,想着它挣扎着清醒的时候一直捂着喉间,便知道若要杀它,只能从喉间下手。
赵铭川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他的耳边幽幽地响起那一夜周岚被带走的情景,她当时在说什么呢?对了,她说的是“哥哥,别管我”……
药人的利齿深深地刺进他的筋骨和皮肉,似是随时要把他扯成血肉模糊的碎块,而它的双手却像是不能控制一般,死死抱着自己坚硬的身躯不放,喉间发出阵阵呜咽,眼泪淌个不停。
赵铭川沉沉地叹了口气,抬手挥剑。
剑锋先是划过他的皮肉,继而割断他的经脉,不过是手起剑落,就连骨骼断裂的声音都快到听不见。
他竟是自手肘处起,眼也不眨地砍断了35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自己的左臂。
药人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嘴里含着他的手臂,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疼痛如潮涌般袭来,赵铭川再也无法抵挡,右手一松,虚微剑应声而落。
他脸白如纸,嘴唇翕动了一会儿,艰难地开了口。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砍断的,我不怪你……”
仅余的右手颤抖着贴上周岚的脸颊,轻轻地揩了揩,他轻声说道:“不要哭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第90章 生机
夜风像是一刃接连不断的刀锋,沿着赵铭川的身躯来去自如地打着转,鲜血顺着他的袖口沉甸甸地滴到地上,声音听起来竟然比他断臂时的痛呼还要响一些。
周岚嘴巴一松,那肉块就从她嘴里漏了出来,大片的血肉模糊,几乎要看不清是手臂的模样。
甚至连赵铭川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哥哥。”
周岚软软地叫了他一声,满嘴血沫,甚是骇人。
赵铭川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周岚拾起地上那把誉为“君子”的虚微剑,艰难而笨拙地朝他笑了笑,继而一剑洞穿了自己的喉咙。
剑尖穿过她的后颈,上头正吊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子。
卫庭舟看着这一幕,不由得蹙眉问道:“你炼的药人,怎么这么不听话?”
宁半阙答道:“时间不够,将就着用吧。”
“若是就这么死了……”卫庭舟叹了口气,看起来是颇有些恻隐之心的模样。
宁半阙话音一顿:“你看。”
笼中的赵铭川望着周岚死不瞑目的模样,胸中不知为何顷刻间空空荡荡,继而从心底深处缓缓地涌起一阵腥甜,直达他的喉间,似是有只野兽随时要破壳而出。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咬着牙拔起染血的虚微剑,轻轻敲了敲铁笼。
“这次我尽全力,打不打?”烟雨平生十六式,他没了左手,右手同样能使。
卫庭舟微微一笑,拔剑而出,跃身入笼。
宁半阙常常觉得卫庭舟是个疯子,他不会恐惧,也不知道内疚,他要让赵铭川使出完整无缺的烟雨平生,就想尽办法让赵铭川对他恨之入骨,不惜抛弃一切信念也要杀他报仇。
笼中的赵铭川满脸血污,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面貌狰狞骇人,却比衣冠整齐的卫庭舟看起来更像是人。
宁半阙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削的双手,同样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了。
赵铭川输了。
输得理所当然,输得干脆利落。
他用不熟悉的右手使尽了一整套烟雨平生,功架仍在,力度却已不存,卫庭舟的笑容像是残酷至极的鼓励,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虚微剑缓缓一抖,最后一次刺向空无一人的前方,持剑的他则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卫庭舟轻声道:“你拿去玩吧。”
宁半阙随口应了一声,然后蹲到了赵铭川身边。
“这个世界上傻瓜真多。”他面无表情地把赵铭川翻过身来,低声叹了口气,“……还偏偏每个都让我赶上了。”
沈知秋听到这里,若不是韩璧始终握着他的手腕,他恐怕早就要拔剑动手了。
宁半阙见他额上青筋直现,微微移开目光,淡淡说道:“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他死了。”
沈知秋沉声道:“小师叔断了左臂,对他来说,和死没有什么区别。”
宁半阙话语一窒,低声道:“是他自己不肯对药人动手,本来就不过是和素不相识的人相处了几天,根本没有多少情分,他却心甘情愿为之送命,说到底,还是他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