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研:“陆先生真厉害,真可谓是文武全才。”
陆折柳笑而不答。
苏景研问:“不过,今日怎么有雅兴作画了?”
陆折柳似是有些烦恼,叹道:“京城总有那么些文会、画会的,整日邀我参加,我虽婉拒了好几次,还是络绎不绝,这一回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如何都推不掉了,便只好提早练练手,以免到时候下不了笔。”
苏景研安慰道:“以先生的才华,必然是技惊四座的。”
陆折柳洗过了笔,笑道:“那我只好承你吉言了。”
苏景研自觉这回说对了话,心下暗喜。
陆折柳已是作完画了,便引着苏景研到了一旁,“你今日怎么来了?若是为了请教,明日就是我上赤沛的日子,你何必如此着急。”
苏景研便颓丧地将墨奕之事一一道来,包括他败给了沈知秋之事,更是巨细无遗。
陆折柳脸色沉了一沉,又顷刻间恢复如初,笑道:“怪不得你如此沮丧,来吧,到院子里给我演练一遍,昨日那沈知秋是如何赢你的?”
苏景研不愧是赤沛新生代的天才,昨日比斗的一招一式他竟全都记住了,原模原样地给陆折柳耍了一遍,陆折柳看罢,点评道:“你们实力该是在伯仲之间。”
苏景研:“若不是我分神了……”语气之中,自是不忿。
陆折柳笑道:“既已是过去的事了,何苦耿耿于怀?横竖你们在比武大会之上还能再试一场,到时输赢还未可知,那沈知秋这回也不过是胜在剑招要比你精妙一些,何况……”
苏景研:“何况什么?”
陆折柳:“何况剑招一途,我比他更精妙。”
苏景研抱拳道:“请陆先生帮我。”
陆折柳:“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苏景研见他待自己至诚,也不由得轻轻地笑了。
想到陆折柳待他如此竭心尽力,苏景研又想起来那任松年之事,遂打抱不平道:“陆先生,我看掌门这次是准备要跟墨奕和解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替你不值。”又愤然道,“墨奕实在是欺人太甚!”
陆折柳安抚他道:“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岂能事事都往好了去?”
苏景研:“萧少陵让任松年来我赤沛做内奸,还屡屡诬陷于你,若不是你运气好,许是早就被他们害到身败名裂了。”
陆折柳温言道:“不是我运气好,而是好在有你们相信我。”
苏景研语气也不禁放松下来:“如今全赤沛皆知那任松年的恶行,他怕是只能灰溜溜回乡去了……至于萧少陵,和那个助纣为虐的沈知秋,终日只想着投机取巧,诬陷他人,哼,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陆折柳愣了一愣,最终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恶人自有恶报,只是不知道,会报在谁的身上?
京城的冬季,正是雪绵松润的时候,若能碰巧等到一阵风来,一时便如深院梨花,簌簌而落,有几人正立于阁楼边,把酒论诗,听琴赏雪,兴味甚浓。
这阁便是再来阁,这几人中正有陆折柳。
再来阁顶是一大片打通而成的厅堂,布置以客为主,可奢华可清雅,一贯是京城中贵胄设宴、文人墨客开办文会的好去处。这一次的聚会更是集奢华与清雅于一身,既有各家公子侃侃而谈,又有年轻书客以文会友,可谓是好不热闹。
几人在阁楼边谈天论地,一时兴起,有人提议要比试书法,陆折柳却婉拒道:
“陆某不精此途,诚恐贻笑大方。”
遂又有人提议,不如比试作画,陆折柳再不好推却,只好应允。
因是比试,所以几人一炷香内便要完成画作。但见陆折柳提笔入画,速度虽快,却笔尖遒劲有力,如有神助,纸上渐现山水空濛之景。
这是一幅写意山水之作,透着春秋离合之意。
陆折柳作罢停笔,耳边便传来一把浸过酒气的声音:“我看这幅最好。”
他抬头一看,旁边正站着一个身量颇高的华服男子,相貌平实,神色慵懒,眼里带了五分醉意。
不远处便有人低声议论道:“是燕小将军!他怎么来了……”
这位燕小将军,陆折柳是知道的,他是当朝燕大将军的养子。因为这位燕大将军迄今无子,人又和蔼慈祥,因此十分宠爱于他,从小养尊处优,四体不勤,如此就养成了一副纨绔子弟的脾气,整日在京城里横行霸道,风评极差。
燕小将军眯了一双眼打量着陆折柳:“你就是陆折柳?我看你这画不错,我出千金买下,如何?”
人人皆知,燕小将军最喜美人,他此话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折柳冷然道:“我的画,不卖。”要卖也不会卖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平白无故降低自己的格调。
燕小将军望着他白瓷般的侧脸,低声道:“我偏要买,你能怎样?”
“只出得起千金买画,燕阳,我今日才知道你已经穷成了这样。”
有人姗姗来迟,却掷地有声。
燕小将军暗骂了一声,回头喝道:“韩璧,你又多管闲事!”
韩璧身披狐裘,姿容含雪,压得旁人黯然失色,他冷笑道:“你在我开的地方说我管闲事,你没病吧?”
燕小将军一怒,转头对陆折柳说道:“一千五百金,你卖是不卖?”
韩璧:“我出三千金。”
燕小将军:“……三千五百金。”
韩璧:“七千金。”
燕小将军愤然道:“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
韩璧:“我没有,明明是你穷。”
陆折柳起身向韩璧见了个礼,圆场道:“燕小将军与韩公子不必如此破费。”
韩璧笑道:“对燕阳来说确实很破费。”
燕小将军瞪了韩璧一眼:“谁说的?”却也不敢再往上加价了。
陆折柳自谦道:“陆某的画不过尔尔,如何能值七千?我不能收……”
韩璧想了想,道:“陆先生高风亮节,自然不耐黄白之物,给你钱就是折辱于你,这样吧,这七千金我代陆先生捐至西北贫穷之地,也算为陆先生积个福气。”
陆折柳:“……”
韩璧:“嗯?”
陆折柳艰难道:“如此,甚好。”
燕小将军的眼睛在这两人身上转过一圈,暧昧道:“陆先生的画不肯卖我,却肯卖给韩璧,我看此事背后可能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呀。”
韩璧冷冷地瞥他一眼,却没有说话,陆折柳站在一旁,也是微微红了脸。
燕小将军这回却也不恼,朝着韩璧抛了个眼色,“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懂的,我懂的。”
韩璧:“你还不滚?”
燕小将军自然是知道韩璧的背景,怎么会还在他面前继续闹事,再说今日这热闹他也觉看够了,遂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韩璧待燕小将军走后,才又请人设了屏风,与陆折柳两人对坐而谈,甚是清静。
陆折柳:“今日令韩公子破费了。”
韩璧:“不过是些花了就能赚回来的俗物。”
陆折柳:“韩公子大度,折柳自愧不如。”
韩璧笑道:“你还叫我韩公子?”
陆折柳朗然笑道:“韩璧,谢谢你。”
韩璧与他聊了几句,只觉与陆折柳做朋友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陆折柳虽然虚荣了些,但还算是个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一些钱银财物,便足以收买他的好感,如今韩璧用了七千金为他造势,他先是自谦又是道谢,一套流程得体又不失风范,韩璧不由得想起那个木头桩子沈知秋,如果自己也用七千金要买他一幅画呢?
沈知秋又会说些什么?
想到沈知秋,韩璧也终于联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做。
韩璧:“陆先生这画还未题字吧?我能否有幸一请陆先生动笔?”
陆折柳想着今日韩璧为他一掷千金,又救他于水火之中,一时也不免动容:“要题何字?抑或诗句?”
韩璧低头打量了会儿陆折柳刚才所绘的画,道:“便题‘春秋忽代谢’罢。”
陆折柳提笔而下,岂料一句写罢,他望着韩璧,一时心有所感,又续了一句:
“春秋忽代谢,相思又一年。”
韩璧却没在意他后来写了什么,只是端详着那一个“秋”字,若有所思。
关山遥说:
沈知秋:“这画不卖。”
燕阳:“你这幅画我偏要买,你能怎样?”
沈知秋:“若是要动武,我自当奉陪。”
韩璧解围。
韩璧:“你为何不肯卖画给燕阳?”
沈知秋坦率答道:“我可以免费送他,自然不能让他浪费钱了。”
韩璧:“……”
第13章 醉言
关外,燕城。
燕城本来闭塞,但自从十年前换了宓临去担任城主后,便由他带头开通商路,鼓励燕城人到关内贩售山珍,久而久之,官道竟也开辟到了燕城,自此,燕城与关内的沟通交流也就更加频繁了起来。
这晚,宓临刚刚处理完庶务,便匆匆赶往了一家酒楼,那里正有一场饭局等着他。
请客的人是来自京城的皮毛商人,长得有些富态,却不失喜气,不禁让宓临感觉此人十分宽厚,又打量了这一桌子的菜,抱拳道:“陈老板客气了,你我兄弟俩谈心,有壶酒就够了。”
陈老板摆摆手:“今日不一样,要不是你为我斡旋,我这生意如何做得成?这场酒是要谢你的,自然不能太磕碜。”
宓临本就是性格豪爽的人:“要是没有你,我燕城的皮毛也不能卖到京城去,我也要谢你!”
两人谢过了一番,便互相敬起酒来,酒过三巡以后,宓临也不禁酒酣耳热,动作放松起来。
陈老板状若随意地说着京城近来的趣事:“我昨儿个听我那婆娘说,京城最近来了个妙人,长得又好,武功又好,还会弹琴画画,他的一幅画啊,能卖七千金!”
宓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好奇道:“七千金?!”
陈老板:“可不就是七千金?对了,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方鹤姿……”
宓临手上一松,杯子混着酒液跌得粉碎。
宓临:“你说那人叫……叫方鹤姿?白鹤的鹤,风姿的姿?”
陈老板被他吓了一跳,怔怔地应道:“是啊。”顿了顿,“怎么了?”
宓临拍了拍陈老板的肩膀,道:“我只是想起一些事。”
陈老板又劝着宓临喝了些酒,东拉西扯了几句,又悄悄把话题带了回去:“你方才反应这样大,怎么,那方鹤姿你认识?”
宓临迷糊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晃十年。
在方鹤姿来燕城之前,沈知秋、宓临和纪昭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再加上一个沉稳的游茗,四人从小玩到大,均以为快乐时光一生不会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
方鹤姿来燕城的那天,宓临和游茗正在沈家等沈知秋打完回来请他们吃饭,没能亲眼所见比斗之事,是纪昭给他们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回,又是白鹤鸣九天,又是仙人骑白鹿,听得宓临啧啧称奇,游茗却兴趣缺缺。
纪昭那时刚满十四,比他和沈知秋都要小上三岁,他们俩从小就让纪昭像亲妹妹般伴在身边,彼此之间是什么话都能说上一通的,因此,沈知秋虽此时不在,宓临仍能毫无压力地背后道他的是非:“沈知秋该是乐坏了吧,从小他爹就给他讲方鹤姿的故事,如今总算是见到了。”
纪昭撇嘴道:“乐什么呀,我看他是吓傻了,那方鹤姿走了以后,知秋哥哥还抱着那头鹿发愣呢,傻不拉几的。”
宓临:“你小丫头片子的懂什么,这叫惊鸿一瞥。”
“宓临!”纪昭瞪了他一眼,少女的杏眼大而明亮,平添几分可爱,“你再讲一遍,谁是小丫头片子?”
宓临挠了挠后脑勺,他向来最怕纪昭发难。
在一旁看书的游茗抬头瞥了眼这对小冤家,大发慈悲地出手替宓临反击道:“纪昭,你对宓临总是大呼小喝的,对知秋却是知秋哥哥地叫个不停,这是为何?”
宓临一听,顿时也觉不平衡:“是啊,为什么?”
游茗在他们这群人里年纪最大,性情也最沉稳,纪昭一贯是有些怕他的,加上她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只能嘟囔道:“那、那我也叫你游哥哥的呀。”
游茗笑道:“哦,我才知道原来游哥哥跟知秋哥哥是一样的。”
纪昭便红了脸,不敢再说话了。
宓临什么深意都没听懂,只知道唯有自己没混上哥哥的称呼,顿时十分委屈,扒拉着纪昭就要讨个说法:“纪昭,我也要做哥哥。”
纪昭便对宓临做了个极丑的鬼脸:“略略略。”
岂料碰巧被牵着鹿回来的沈知秋看见了:“……”
纪昭:“……”
那日宓临被纪昭暴打了一番,最后竟是由宓临反过来认了纪昭做姐姐,事情才告一段落。
如果宓临早知道,最后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那他从那日开始就不会怂恿着沈知秋牵着鹿去找方鹤姿做朋友,可惜一切没有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因为方鹤姿,纪昭举家离开燕城的时候,竟然连沈知秋一面都没能看到;后来他也走了,游茗也不再出门,沈知秋则只顾着跟随方鹤姿到处踢馆生事,到了最后,他们四人竟然是各散一方。
宓临和纪昭不是没有想过跟方鹤姿做朋友。
只是方鹤姿需要的朋友,只有燕城城主。
半年以后,宓临从外地远游归来,却恰逢燕城惊变,有三名鹤洲人一夜之间来到燕城,只为搜捕那位出尽风头的燕城副城主“方鹤姿”。
他们到来的时候,没有鹤也没有白鹿,只是披着一件朴素的鹤氅,手持一柄轻剑,武功高绝,来去如风。
引他们入城的人叫做贺离,宓临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侠客。
宓临问:“他们为何要捉拿方鹤姿?”
贺离:“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方鹤姿。”
宓临不会忘记那一天,沈知秋与方鹤姿一入城便迎上了鹤洲人的剑,几乎没有一战之力,贺离道:“不可伤沈知秋的性命。”沈知秋便以命护住了方鹤姿,两人退至城外,一时失了踪影。
鹤洲人便带着他们沿一路上的痕迹搜寻而去,最终寻见他们,是在一片桃花林中。
桃花灼灼而落,芳菲未至,已成人面桃花之景。
那是烟雾茫茫中,沈知秋和方鹤姿各据一方,一人持剑,一人只是立着。
宓临却分明看见,方鹤姿手中长剑,竟然贯穿了沈知秋的腹部。
……
宓临回忆到这里,已是彻底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陈老板推搡了两下他的肩膀,见他实在是不成了,便叫了人来送他回去。
宓临走了,陈老板却没走,还重新叫了一壶酒。
不久以后,有人落座,道:“事情办得如何?”
这人正是韩璧的手下,韩通。
陈老板得意地挑挑眉,“韩公子让我办的事,我自然是办得又快又好。”遂将宓临今夜醉酒所言巨细无遗地写于纸上,递了过去,又道,“燕城的消息果然还是闭塞得紧,我按您的意思,对那宓临我随口一诓,他竟是信了。”
“以方鹤姿的消息套宓临的话,这全是公子的吩咐,我也不过领命行事。”韩通接过密报,仔细看了一回,也是颇为满意:“报酬自会送到你京城府上。”
陈老板哈哈大笑,又摆摆手:“能攀上韩公子这条大船,要我白干也可以。”
燕城之事一晃十载,有人一醉经年,有人大梦初醒,有人执迷不悟。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14章 牵语
沈知秋在韩璧府上坐了老半天,仍然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来干嘛的。
他面前茶水、糕点一应俱全,背上靠着软绵绵的坐垫,身边放着一个暖洋洋的铜制手炉,韩璧则在倚坐在他对面,敛着眼睛,似是闭目养神的模样。
许多人最怕空气突然沉默,除了沈知秋。
他就这样直愣愣地坐着,连个坐姿也不改;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韩璧,连个眼神也没变。
韩璧闭着眼睛,想得很多。
第一是沈知秋为何还不跟他搭话。
虽然人是他请来府上做客的,但是韩璧身份矜贵,一向只有人家巴结他,没有他凑上去要闲聊的,若是此刻换了旁人,早就换了八百个话题要引起他的谈兴了,偏偏这个沈知秋是真的像根木头,竟如此不懂把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