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道:“静城王殿下可有空听在下一言?”
萧尚醴怔了怔,从未见乐逾这样正经,在这春光融融的园林中,竟周身冷肃,听从他的话,命令道:“都给本王下去。”屏退左右,道:“先生请讲。”
乐逾道:“我是天下间最不该问这句话的人,可是除我以外当今天下不会有人这么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地问你。静城王殿下,你真心想要那皇位?你真思量清楚了。”
他是天下间最不该如是问的人,乐氏祖训,凡我子孙,不得与国王诸侯往来。世世代代,纵情山海,寄身江湖。蓬莱岛上的人多因怀璧其罪,才逃离各国,扬帆出海,求得乐氏庇护。
他不能掺入南楚夺位一事,却踩了一脚进来,对静城王太怜惜,本不该他问,还是他问。
乐逾在一棵花树前止步转身,萧尚醴却暗自欣喜,他自幼天之骄子,万般宠爱,只知我想要什么,又哪里顾得到蓬莱岛的立场。他只道乐逾在关心他,竟也顺从道:“我知道,先生是不信我已深思熟虑,下定决心。初见之时,先生传话问我是否想要皇位,我尚且举棋不定。上回欲拜先生为师时,却已经说得出‘如登帝位,将奉先生为帝师’的话来。”
乐逾道:“这么说静城王殿下已经立心明志了。”他既然要知道静城王的真心话,索性运起正趣经的心法,一字字间蓄意施加内力,以威势凌驾一个不通武功的十七岁少年。
萧尚醴不由自主退避,背后已抵着树干。乐逾从未对他如此放肆张扬地施展过剑气,他不想萧尚醴争那皇位。这一人身上接近宗师之势排山倒海而来,萧尚醴退无可退,隐忍地低垂袖口,在这威势前俯首,他心中想到,若我不争位,来日寿山王得位,难道母亲与我还有生路?却宁死不要在这人面前露出凄惨,强撑道:“先生第一次问我,我还不敢……因为从前太子哥哥在,我不敢想。可是就是因为先生问了,我才发现自己现在不必不敢,有哪一个帝王家的子孙会对皇位无动于衷?”
高处落花簌簌,乐逾听他如是说,扳过他下巴笑道:“但是殿下竟不敢抬头直面我说话。”他只道罢了,本不是同道人,自然无缘分,才撤去内力,萧尚醴这才有喘息之机。
乐逾道:“殿下有野心,可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要是真参与争位,千难万险,可不像如今我问殿下一般容易。我不会助殿下,但会保殿下不为人所伤,春雨阁会助殿下,太子妃虽也会助殿下,但她在京中留不长久,至多再三个月我便会带她走,这由不得她。她也不知道她转给殿下的不是长命蛊,而是与我身上情蛊中雄蛊一对的雌蛊,虽能保命,却有可能带来种种异样感受,想必殿下近日已察觉了。雌蛊换主后至少要留三个月再取出方对宿主身体无碍,殿下已不再需要那蛊虫,时间到时,我会请人为殿下取蛊,确保不留后患。从此蓬莱岛与殿下两不相欠。”
萧尚醴闻听这一席话,急怒攻心,从牙缝里挤出冷冷的声音,道:“蓬莱岛就这样想与本王两不相欠,本王自当如先生所愿!就当还先生的救命之恩。”那一番雄蛊雌蛊的言辞在他心里如春雷滚过,炸响许久,他才道:“那情蛊……能早取出就早取出,否则本王想到在两个男人之间,真叫人作呕。”
他胸口剧痛,心道:难怪我对这人,原来都是劳什子蛊虫作祟。却没有如释重负,直如一松泄狠狠提起的这口气,就要落下泪来。心里又道:蓬莱岛算什么,你有眼无珠,竟把一个蓬莱岛看得比我重!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后悔来求我。
乐逾听他说“叫人作呕”,耳中刺痛,道:“殿下能这样想是最好。情蛊一事,你知我知,在下不准备知会太子妃。”萧尚醴仍僵立原地,乐逾道:“在下已无事了,请殿下自便。”
萧尚醴忽地看见他随意披上的衣衫领后一抹红痕,恍然叫人以为是花瓣,咬牙道:“话说回来,凌先生当年赠与阿嫂的是情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阿嫂心里至今念着兄长,本王提醒先生一句,不要自作多情,以免自取其辱。”
乐逾看了看他,道:“殿下放心,自作多情的事凌某从来不屑为之。譬如之前婉拒殿下拜师之请,虽然深感怅憾,此时看来,能幸免被殿下这句自取其辱言中,真值得额手称庆。”
萧尚醴被他气得胸中一口气团团乱转,乐逾见他无话相诘,气得狠狠闭眼,道:“方才那句,静城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这时一个侍女步伐细碎地边寻觅边走来,是常在苑中迎送客人的云雁,身量比别的侍女略高,容貌略成熟几分,见这二位贵人这般僵持,仿佛有些怕,仍施一礼,是辜浣身边的人,禀道:“太子妃遣婢传话,有客来求见。”
乐逾道:“殿下,请。”萧尚醴正要迈步,那云雁活络得很,已先笑道:“是婢未说清,却不是来拜访殿下,而是来见凌先生的。”
花厅内,辜浣已倚着凭几坐下,闲适地看着窗外,对着金瓶中紫色的牡丹整理各色丝线,趁着日光可喜,绣上几针。萧尚醴气尚未消尽,不着人注意地望去,那来客是位面容沉肃两鬓花白的矍铄老者,不苟言笑,一身靛蓝八宝花纹锦衣,手扶木杖却毫无佝偻之态,腰板笔直。身侧领的童子生得仙童也似的聪明眉眼,偏生一脸期期艾艾牵人衣角躲在身后,赫然是船上曾为乐逾传话的小僮。
辜浣轻声笑道:“小九,你且看,那位是海商会万会长。”
萧尚醴心中一动,海商会明面上与江湖无干,实是蓬莱岛的门户。近十余年来才浮上水面,每年中秋宝宴,各国的钱财都流水价涌向它。如若,万一……有朝一日要动蓬莱岛,岂不恰好从海商会下手。枉费辜浣素来聪慧如冰如雪,见他出神,全不知他所思所想,只令侍女将一块糕点用手帕托了递与他。
那边厢乐逾瞪眼春宝,道:“数年不见,万老身体一向可好?”换来一声怒其不争地嗤声:“好,托老岛主与前岛主的福还能再活个十来年,只是不知道老夫死前能不能见到未来的少主了。”那手杖一下下敲着地,如敲他天灵盖,乐逾一个头有两个大,万海峰冷眼道:“也不敢劳岛主垂问,上次老夫回岛述职,岛主见了我可是躲得比鹞鹰见了兔子还快。”
乐逾反握折扇,玩着折扇道:“万老此言差矣。鹞鹰见了兔子绝对是扑而不是躲。”一边猛地伸手成利爪虚抓,春宝瑟缩如鹰爪下的兔子一般,扯紧了老人家袖口,万海峰察觉他恐吓,柱杖怒道:“乐大岛主!他一个小孩子,你吓唬他做什么!要不是他在那种地方撞见了说出来,岛主还不打算让我们知道行踪吗!”
春宝嗫嚅道:“我……我就是想开开眼界!哪里料到…就撞见主人了呢……”
辜浣扑哧一笑,难得笑容明媚,拈针含笑,依稀有了几分昔日蓬莱岛上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这老总管果然叫乐逾难以招架。
乐逾双手搀扶,万海峰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一眼,道:“老夫对不起老岛主、前岛主,岛主年将而立,不能劝他收心娶一位夫人,反倒要看他流连秦楼楚馆。需知老岛主与前岛主在他这个年纪,已在潜心教养小主人了!”
乐逾道:“且不说什么叫潜心教养,我那曾祖父可是到四十才回心转意忘却旧情,娶了曾祖母,恩爱到老的。与其为一份痴恋蹉跎到不惑,倒不如寻花访柳,逍遥快活。”万海峰一脸怒容,举杖要威吓,却被乐逾易如反掌只手架住,卡在半空,难动一丝一毫。
他抬眉示意春宝先入内,才一松手,说:“老总管别急动气,母亲既然与你责打管教之权,我自然任打任骂。只是有言在先,一不打脸,二有话等我上门再说。这手杖是母亲所赠,老总管也不想它损毁。”
万海峰虽有管教责打之权,却为人端严,极重尊卑,乐逾笃定他不敢动手,哪知手杖一奉还,就带着风重重落下!十成劲抽到背后。
萧尚醴听不见他二人交谈,却在他被打的霎时间惊得站起离座,怒道:“他明明是主人!蓬莱岛竟这般没有规矩,以下犯上。”
辜浣温言道:“他视万会长为长辈……”又放下绢底,拉着萧尚醴细细安抚:“他要是不愿挨打,万会长年事已高,哪里动得了他?也是他哄老人家罢了。”说到这里摇头道:“只怕还要先撤了护体真气以免伤人。”
乐逾揉着手臂回来,辜浣为他备好茶,打趣道:“疼不疼?”乐逾被提及婚事,左右看了室内二人,扔开折扇,话锋直指萧尚醴:“若是此番来的真是延秦公主,殿下打算如何向伊人求亲?”
萧尚醴涩声道:“我只愿娶心仪之人。”乐逾大笑坐下道:“殿下要是安心做个皇子,凭圣眷之隆,想做到与心仪之人长相厮守倒是不难。不过殿下所图,绝不止于此,说这样的话未免可笑。”
萧尚醴不语,辜浣也并未帮腔,有些事她不能粉饰太平,总要萧尚醴切实地知道。气氛僵持,乐逾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还是只是一件事,前路摆在眼前,殿下自择吧。”言罢转身自去。
辜浣放下针线,心道:他果然怜惜小九,不愿他争位。也是,逾弟看来,我这太子妃有什么好的,大楚的皇位又有什么好。分明是她推波助澜,让乐逾对萧尚醴存了不忍,如今心头滋味倒是一言难尽。
却听萧尚醴执拗地道:“太子哥哥也只娶了阿嫂一个人。虽在阿嫂之前有出身极高的侍妾,但是连侧妃都不肯轻封。难道不是因为他只爱阿嫂一个。”
昭怀太子去后,他心知兄长之死必有蹊跷,是母亲与阿嫂心中之痛,从不主动提起兄长,唯恐长嫂伤心。辜浣忆及往事,恍若隔世,她与亡夫后来有情,但是他们最初成婚,并非为一个情字。太子为辜氏翻案一事,背后也尽是种种利用和心计。
她抓住萧尚醴一只手,道:“很多事情,寻根究底,都不是表面上那么好。凌先生说得不错,这只是个开端。这条路辛苦得很,小九……千万要思量清楚。这其中的苦,到了日后会千百倍地难以承受。”
第17章
三日后,延秦公主被迎入锦京。
都城沐浴着濛濛细雨,长龙一般的入城车队是东吴军士,而守卫在延秦公主马车周围,前四后四的持戈卫士却一身黑甲红披,赫然来自秦州军。
南楚禁卫军列队夹道相迎,可容五车并行的大道上鸦雀无声,唯有延秦公主驷马齐拉的车乘下,饰以描金东吴田氏徽记的车轮辚辚碾过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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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逾道:“你家主人真是用人务必用尽。”聂飞鸾凝眸一笑,明知指下是一张面具,仍用手指轻轻沿着峻挺眉眼高高的鼻梁划下,道:“岛主这几日有烦心事吗?这样不开怀。”
乐逾睁眼捉住她的手,揉捏道:“我在等小美人做一个决断。虽然这件事与我无关。”
萧尚醴已有决断。
大兴宫外,秦州军兵士肃然地挽起厚重车帘,两层车帘后,延秦公主弯腰下车。
她穿银红绫罗的襦裙,束以绛红长裙,金底上银线混蓝绿丝绣出花蔓纹样的半臂。襦裙露出雪胸玉颈,颈间戴金芙蓉宝石项圈,梳高髻,簪金钗,笑容粲然。双手捧着金盒中的国书,身姿灵秀,鼻尖微翘,双眸明慧足以传情达意,不过是个才过及笄之年的俏丽少女。
她身后跟着一个周身黑衣,年未而立的男人。正是秦州军中百战炼出的小宗师。禁卫军统领正要上前,她已笑道:“岑参将留在这里吧,再往前可是大楚皇帝陛下阶前,本宫能遭遇什么风险呢?是不是呀?”
最后一句她翘首问萧尚醇。“寿山王殿下?”萧尚醇虽见她一派天真无邪,不敢轻忽,笑道:“两国已结三代之好,公主此番前来,父皇盼着能与吴国更添一层亲近。”
“本宫和皇帝哥哥也一样盼着。”她笑了起来,双眸在萧尚醴身上停住。“想必这位,就是殿下的弟弟静城王殿下。”
东吴皇帝胞妹,延秦公主入楚亲手奉上国书。朝臣分列两侧,编钟鸣奏大礼乐,她率使团上前。楚吴两国国主虽然都认可对方上皇帝尊号,互为盟友,但自宁扬素之子,新吴帝田睦得楚帝相助,继位以来,南楚隐隐然有凌驾于东吴之势。
楚臣自然欲使东吴使团卑躬屈膝,意图令这长公主行国礼。延秦公主却道:“两国亲如兄弟,按辈分论,楚帝陛下便如我的叔父。”笑意盈盈地略一屈膝,只行了一半家礼。
楚帝后宫皇后之位空悬已久,拜谒之后由容妃邀延秦公主晚宴。宴席之间,她多饮数杯,薄红上面。容妃得楚帝授意,遣她心腹的季女史私语延秦公主道:“不知公主可愿意对容妃也行家礼?”至此便将延秦公主将在南楚选婿一事定下。
大雨将至,满城风声。自绿竹堂一事后,静城王主动接纳朝臣,又一反常态,将以往有过往来的京中名士大儒延请入府作为门客,楚帝听之任之。静城王眼下初初崭露声势,自然不能与经营数年的寿山王相提并论。可引人揣摩的是楚帝的态度,楚帝如今还是知天命之年,身体算是康健,怎么也能再稳坐江山四、五年。如若楚帝长此以往,偏爱静城王,寿山王恐怕就要无缘皇位了。
与一国皇子、太子妃有交集,已经是乐逾不应该也不愿意的事。更何况如今这皇子主动去争,有了继位的可能。
朝堂争斗这样的事,顾三是潜心谋划,全神贯注,乐逾则许久不入春芳苑,宁愿在一艘画舫上与聂飞鸾饮酒消遣,或是与春宝赌骰子下棋,他不拘小节,有输有赢才好玩,和个孩童打发游戏也做到胜负五五分,双双被贴得一脸落败的纸条,倒叫聂飞鸾见了忍俊不禁。
直到聂飞鸾请示,继保护延秦公主的秦州岑暮寒入锦京之后,昔年向宁将军求婚不成的“文圣”何太息唯一弟子,与瑶光姬并称“剑胆琴心”的“琴狂”裴师古也已入京,而西越剑花小筑门下“辞梦剑”闻人照花数日前启程,不日即将抵达。
乐逾这才醒一醒酒,却是往海商会去了。
海商会馆在城南,一众富商府邸别苑间。接纳兰纳、僧伽罗,乃至波斯远道而来的外商。一些外商直接将货品卖给海商会后的蓬莱岛,另一些不与蓬莱岛交易的,则由海商会协助他们将货物取下,留商队一行人住入会馆,等候贩售妥当,再在当地采买货物装载上空船,运回故土做另一笔生意。
将一整只船队的货物售完,大致需要最少两旬时间。临近诸国顺海路来的商队已习惯放下货物留给海商会寄售,之后再计算钱价。要远航才能到达中原,一年只来往一次的商队更多选择盘桓于此数月,领略中原风土人情。
海商会是在乐逾理事后才渐成规模的,乐羡鱼自他十七八岁起就撒手不理,乐逾惯会异想天开,偏偏蓬莱岛内又多有心细如发、顾虑周全之人,一来一去,本来看是小打小闹的海商会一发而不可收。三年后,他请蓬莱岛上年事已高,却仍以乐氏仆从自居的老总管出任会长,海商会明面上与蓬莱岛并无多大关系,他用会长头衔请走了万海峰,改主仆为主客。老总管不必再为乐氏劳心劳力,甚至耳提面命三个儿子都要奉乐氏为主人。祖孙三代移居锦京,做起置地购屋,前呼后拥,起居八座的富家翁。
婢女引乐逾入宅,见乐逾衣饰寻常,心下轻视,盖因这万府中下仆皆衣锦绣,手腕上环饰磕碰,绣鞋尖头缀一点明珠。宅内陈设极是华贵,朱门绮户,婢女挽起翠影纱,一张宽大的红木床榻上坐具亦是兽皮所制。万海峰柱杖而出,把上位首席让给乐逾,欲扶杖拜倒,乐逾一把扶住。“我说过许多次了,万老不必对我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