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自行端过那杯酒,却捉住酒杯,盯着萧尚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他是个孽种,知道父皇视他如他视旁人,都是蝼蚁,知道他自十几岁起,疑心母妃之死,便夙夜难寐,噩梦惊醒,苟延残喘甚至贪图天下,终究难逃一劫。
萧尚醴却蓦地展颜一笑,道:“知道什么?”他挥退诸人,靠近石牢铁栏,道:“其实我不知道。”
寿山王瞳仁猛然收缩,萧尚醴对他道:“我信口一提,不想六哥竟当真了。六哥不会是因为信我说你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又错信和妃娘娘是被父皇所杀的传言,这才仓促起事,自取灭亡?未免可笑。”
寿山王全身僵硬,过了一刻,才仰头大笑,笑个几声已有癫狂之态,将毒酒喝得涓滴不剩。他至此才明白过来,为何近日一查母妃之死,那些多年来苦苦追查不曾查获的疑点就都涌到眼前。竟是这九皇子一早知道他疑心母妃之死,故而放下毒饵,不费吹灰之力便使他作茧自缚,可静城王掐准,这盘设计最阴毒诛心之处,是他无论如何怀疑,都不能与父皇对质自己是否是亲生,或是母妃是否被父皇杀死。这一局他全无办法破解,唯有死路一条。
而偏殿之内,乐逾道:“这就是你要的,如薪池所言,你一生怀抱,是青史留名?!”
辜浣闻他动怒,却眉间一松,道:“青史留名是男人的把戏,我不屑为之。我曾经不解——在为阿爹翻案以后,我才发现,我不想做男人,更不想与他们争什么青史一席之地。”她缓缓道:“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我与许多男人并无分别,是天下间第一等自私自负之人,母女,姐弟,师生,朋友,夫妻的缘分,都只到一半,就不得不为我要做的事情割舍。”
只听她道:“‘知我者,二三子’,义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薪池也知道,所以从来不顾我。你却是不知我,或是不忍知我。你若知我,就应知我不配你待我如此。我不求青史留名……”她竟一笑,道:“你们说青史昭昭,可这古往今来,男人写就的青史,还不配留我的名。”
乐逾退后一步,道:“好。”他又退后一步,看这偏殿之内,香案后两个蒲团,其中一个上跪坐着一个优柔文弱的女人。人言男儿如磐石,女子如蒲草,她却是身似蒲草,心如磐石。乐逾又道:“好。”那一声低沉,她指掌颤抖,背影却看不出,就在她身后,偏殿大门洞开,骤然之间乐逾踪迹全无。
一个中年美貌的妇人稳步前来,扶门道:“‘凌先生’走了。”又上来扶她。辜浣摇头,仍是跪坐,却道:“当年我入锦京,萧尚酏微服在此等我,就在一间月老祠姻缘祠中,纵论天下大事。”
这便是她为何越病重越执意来此,再不来怕是今生就无法走上一遭了。
史宜则鼻间一酸,已道:“主人……”辜浣却想起那日,有老妪劝她,这位小娘子,入月老祠总要求一求的,她低下头含笑不语,貌似羞赧,心里却自傲道:我一生不求神佛。可这时凝望神像,却宛若见到容妃宁静的脸。
她第一次合十双掌,闭目拜道:“诸天神佛,请求你们庇佑……一个人。我此生自问不负天下人,却唯独亏欠他。”史宜则却不解,轻仰起脸望那殿门,柔声道:“那位天下间怕也少有敌手了,又是……”她压下“蓬莱”二字,道:“隐居海外的人,主人何故担心?”
她道:“何故,是啊,何故。”语中有几分自嘲——想起萧尚醴那一策,名为“借刀”,借楚帝之刀,杀亲子寿山王。她当时乍一闻之,心惊胆寒,细究他心思中种种狠辣之处——真是怪理,若是秉性仁善,便不能自楚帝手中取得江山。
他年纪尚轻,自己又心力不济,竟未觉多年来一点点指引出的孩童会长成这样。这不是坏事,小九本性绝不似其父,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蓬莱不属于南楚,却在如今南楚版图的海境内,哪个君王会忍得下一个不尊君父的蓬莱岛。更何况小九与他密室之中一夜——
辜浣双眸一闭,萧尚醴虽隐瞒她,她却知他已得顾三公子称臣,春雨阁三十六部听令,又得金林禅寺十八罗汉襄助,只怕要与乐逾为难。扶史宜则手起身,道:“惟愿他早登宗师境界,哪怕一国君主,也不至于轻犯宗师。义母说正趣经破情障必有进益,但愿他今日一去,能破与我旧日情谊这重‘障’,弃我如敝履才好……”
牢狱之内,“砰”地一声,那酒杯已玉碎,掷地崩裂,寿山王只觉腹中绞痛,却嘶声道:“成王败寇,是我轻敌,你做得好,做得好!但皇天后土为证,我在此起誓,若有来世,愿生生世世投在帝王家,与九弟再分高下!”
语罢踉跄败退,身躯倒地,口鼻流血,奄奄一息。寿山王谋逆一事至此告终,寿山王自尽,寿山王太傅诛三族,朝中被株连者斩两人,流放三人,以上俱是静城王的奏请,楚帝最不耐处置叛逆,一一照准。
萧尚醴看了一时,这才在火光晃动,时明时暗的石室内道:“我其实有一个心仪之人,为了皇位暂时舍弃他。如今皇位终将落入我手,我原以为世间不再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与他,却发觉我与他各有立场,大楚之于我,便如蓬莱之于他,我不能使他将蓬莱拱手送我,只能与他为敌,结下仇怨了。”
他道:“我常常在想,为何我那么想要这皇位?后来想到,或许是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更流着周天子的血。身兼两朝野心,令我今生不得不落下许多憾事。若有来生,愿六哥独自生在帝王家,小弟不奉陪了。”
玉熙殿上,几位重臣肃立,楚帝半闭着眼,斜靠在座榻上,脚下散乱一沓奏疏,宫人跪了满地,不敢去捡。
太监传报静城王到,自平乱那夜起,楚帝已赏赐静城王出入宫廷可用太子仪仗。众人一凛,便见玉熙殿地面光可鉴人,金碧辉煌,自殿门走来一个人,容色夺目,是男子中绝无仅有的昳丽,举止间却有种庄重冷淡。
萧尚醴行来,拜道:“启奏父皇,罪人萧尚醇已畏罪自尽。”楚帝睁目道:“寡人收到许多奏折,为罪人萧尚醇求情。寡人不曾负他,是他负寡人!如今他畏罪自尽,静城王,你说,寡人若不为他悲恸,是否太不近人情,寒了儿子臣子的心?”
臣子皆跪下告罪,萧尚醴道:“是罪人萧尚醇自绝于君父,父皇身系天下,岂能为一个叛国之人悲哀伤身。”
楚帝大笑道:“这才是寡人的好儿子!”衣袖一挥,阴冷环视臣子,道:“给寡人宣诏!”
太监伏地领命,起身宣道:“陛下有诏,皆因昭怀太子去后,诸皇子暗生觊觎,故有元月行刺,日前谋逆之事。东宫之位不可再空悬,即此敕立静城王萧尚醴为太子。”
一干重臣叩拜如仪,楚帝厌烦道:“下一道!”
太监高声道:“陛下有诏:寡人本周室诸侯之嗣子,初非皇子之可同,惟承皇天宝命,开大楚基业。夫为一方君主,于兹二十七年。昨遭无前之内变,此心难名。天心丕鉴,寡人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欤?……”
臣子们悚然色变,这竟是一封罪己诏。楚帝刚愎自用,怎会下罪己诏,向天下自承自己奢靡无度,逼反寿山王,寡恩失德?再听下去,果然,这诏书名曰罪己,却将耗费内帑,修建宫殿,以及选拔官员失责的罪咎全归于“畏罪自尽”的寿山王,而静城王则有力谏君父,拨乱反正的功劳。
高锷昏花的双眼霎时森冷,楚帝与静城王相互妥协,楚帝除去了太子,英川王,齐阳王,寿山王,可唯有静城王是他的爱子,一旦杀念过去,溺爱升起,他再不忍动静城王,便唯有将江山给静城王了!下诏罪己,便是要让万民议论,万民称颂静城王有谏君父的智与勇,把一份天下大名赠与静城王。他是绝不可能再以翻云覆雨手将静城王打落尘埃的,若是那般,只会让他的罪己诏被后人耻笑。
诏书宣过,楚帝独断专行,令众人退下,却听萧尚醴拜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请容私禀。是关乎所谓江湖人士。”
午后天晴日盛,蝉鸣一声接一声,一片高楼华屋之侧,却有一片僻静竹林,绿竹荫里,蝉鸣忽然止住。一个黑衣男人佩剑而入,上一步还在檐上,下一步踏入竹径,两步之间总有十丈,步伐却很是稳健。
几个海商会仆役手端铜盆,奔向医舍,乍一见他,都吓得失色,道:“岛主!”乐逾道:“殷大夫有病患?”那几个下人回道:“是个有身孕的妇人……”
却不待他们说完,乐逾脸色骤然一变,竟飞身而出,如履平底般奔过三间屋顶,向那竹舍而去。
竹舍门敞开,白窗纸上俱是竹影,铜盆内热水冒着血气,殷无效将一双手提出,细细拭擦,银亮刀具成排晾在一旁长案上。
一只碧琉璃瓶搁在一旁,瓶塞取下,瓶中空空如也。殷无效转过身来,竟笑道:“乐岛主来得晚了。”乐逾双眼幽深,如现血色,道:“殷、无、效!”
殷无效却只微微一抬眉,把一双血色未净的手又浸回热水里,道:“乐岛主有言在先,会在昨夜取走‘螟蛉’。可昨夜鄙人不见岛主现身。”他突然恍然大悟,道:“听闻昨夜东市之变,想必岛主整夜守在静城王殿下身边,是以连亲儿子都顾不上了。”
他看一眼乐逾腰间震动的颀颀,又看一眼乐逾,从容笑道:“乐岛主,你有过机会的。你有不让‘螟蛉’降世的机会,我有让‘螟蛉’降世的机会,你的机会你为一份情孽弃置,便轮到我的机会了。”
乐逾耳中又是轰鸣一声,紧握剑柄,乐氏正趣经的教诲是“慎结尘缘”,如今螟蛉已成,他再切不断与萧尚醴的千丝万缕!暴戾之气难以自抑,为萧尚醴一人,他已一步错,步步错,走火入魔,如今居然令一个继承他二人血脉的螟蛉之子悄然降世。日后南楚与蓬莱岛敌对之时,此子要如何自处?
静室里,那粉衣少女小环眼睛通红,拧帕子给沉沉昏睡,唇上皆是咬痕的女子擦拭满额冷汗。她头发腻在脸上,衣裙之下四肢消瘦,肚子隆起约有四个月身量,以一幅宽宽的束布绑住。
惊变在此时发生!整间竹舍摇晃,一面墙在她面前倒下,小环跪坐于地,呆愣愣看烟尘满眼,却见那一墙之隔的医舍已荡然无存!屋顶落地,三面墙倒塌,竟唯有她与琅嬛姐姐所在的静室那一张床方圆三尺安好。
殷无效倒在竹片之中,强撑上身吐出一口血,却力竭似地闭上眼。而在他对面,一个周身戾气的男人一身黑衣,收一柄雪亮刺眼的长剑入鞘。她惊叫起来,却见那男人走上前,神色复杂,宛如挣扎地看了琅嬛姐姐一时,将她抱走。
小环吓得泪流不止,强撑身子要追,却听身后几声咳嗽,殷无效痛苦难耐,按住胸膛,却劝道:“不要……追,她……不会有事……”
第43章
三日后,天色已明,静城王府内火烛未歇,萧尚醴一夜未眠,披寝衣抱膝坐在床上。一幕幕回想与那个人间的种种,一时是江上初见,一时是春芳苑中争执,一时是密室之中缠绵一夜,一时是他额头初初被伤,那人不问自来探望赠药,抱他上床,不能碰伤处,便吻了吻伤处旁红肿的肌肤。
天明之时,侍女鱼贯而入,他坐于铜镜前,见一头黑发挽成发髻,加金冠,眉间红痕已愈,触之细腻,却如白玉之中含一块红玉。覆额的绫带铺在盒中呈上来,打开三层,一眼望去眼花缭乱,侍女小心比对,选取三条待他示下。
系上最左一条金丝团花纹,上有金粉敷彩,侍女不待看他面容,对镜中人已是一愣,容光美艳,灿烂生辉,萧尚醴已转脸道:“你看什么?”
她急急跪倒,萧尚醴并未疾言厉色,可顿时铜镜前跪倒一片,道:“太子殿下恕罪!”萧尚醴只觉荒谬可笑,低低笑出声,道:“你们怕什么?”一提衣袖,独自起身走了出去。
身披甲胄的军士形成四列守卫太子所在的一座高楼,萧尚醴昨日新晋太子,拾级而下,檐下十余人分两派肃立,左侧是十八位白衣禅杖的僧侣,右侧是十余名装束不一的男女,多着华服,相互之间颇为忌惮。见萧尚醴走下,左右两侧皆躬身拜道:“见过太子殿下。”
殷无效面色苍白,微微咳嗽,被侍女扶上前,萧尚醴道:“殷大夫,把你身上伤的来历与诸位再说一遍。”
殷无效道:“蓬莱岛主已走火入魔,连颀颀剑上的戾气都压不住。鄙人的伤势便是佐证,他打入我体内的真气暴烈,已不是众所周知正趣经逍遥浩荡的路数。”
善忍低宣佛号,道:“诸位师弟,若是师尊不在闭关,得知此事,身为大楚宗师,又是国寺住持,想必师尊也不会容蓬莱岛主已入了魔,还在此来去自如。”
那一众华服男女都是春雨阁天部之人,与乐逾有过来往,闻言不由对视,却还是以顾三公子为重。一个十指纤纤,曾为乐逾操琴的女子恭声道:“我等听凭太子殿下吩咐。”
一柱香后,城门已被一队军士奉太子令严加把守,另一队军士将海商会围个水泄不通。
——
兵士持刀冲入,竟一进会馆便顿住了脚——那大门内,从来绮罗成堆锦绣成行,竟空荡荡又拥挤,空的是画屏珠帘珊瑚架银蜡台,挤的是昔日轩敞华堂内人挨人站满了!一个个小厮、婢女、粗使下人井然有序!足三四百人!见兵冲入,齐刷刷跪倒。
那朱门玉户,厅堂楼阁,目之所及,凡有一重门处便贴上一道封条。美婢如云倚栏生香的高楼,欢饮达旦灯火辉煌的水榭,此时俱是空寂无人!
兵士匆忙传信,分列两行,按刀把守这满堂瑟瑟发抖的下人,不久一个统领大马金刀走进来,环顾四面。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前,作揖道:“这位大人,主人三日前便已出京。临行吩咐,令小人们将海上会内一应珍奇值钱的物价悉数封存入库,以待太子殿下查抄。”他原本语气惴惴,至此却忽的镇定下来,又是深深作揖,强提声道:“主人有言,‘太子殿下胸怀远大,必不会与你等苦命人为难’,小的们在此恭候多时,全听大人发落。”
一行车马缓缓前行,朱车圆顶,马车四周八名武士全副盔甲随行拱卫,平民官宦皆需回避。
一骑轻骑追上,在马车窗外停下,一个侍女拉开菱纹推窗,挽起车帘,退跪在车厢后,那马上军士低头启奏,萧尚醴纤长的眉一压,道:“知道了。”
那军士抱臂一礼退下,萧尚醴偏过一张脸,金光熠熠的绫带装点了,对殷无效道:“你先前所说,若放任他登宗师境界,则他心中情愫,会全部斩断?”
殷无效以手帕掩口,那素白丝帕上已有隐约血点,轻声道:“若他对殿下的情是因为情蛊,一旦突破至宗师境界,体内情蛊必然死去;若他对殿下的情不止是因为情蛊,他学的是正趣经,凭正趣经成为宗师的乐氏子孙,好像没有一个不是‘太上忘情’了的。无论他对殿下的情是出于哪一种,成就宗师之时,就是与殿下情绝之日。”
萧尚醴蓦地一笑,这一笑极动人,笑中却半是自嘲半是凄凉,方才军士来报,海商会内人走楼空,乐逾三日前已去。萧尚醴道:“好一个故布疑阵,以为这样就能遮了我的眼么?这三日内,城门驻军严加把守,绝没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去。他一定还在城内。”更何况,萧尚醴心中一热,又是一冷,颇为耻辱地想道:他对我用情至深,我……以裸身侍酒换他一诺,他绝不会三日前就不告而去。
这时又一骑绝尘而来,不待那马上之人开口,萧尚醴已道:“报来。”
他容颜自菱窗透出小半,竟晃花了那军士的眼睛,还好那人心头乍惊,及时醒神,报道:“太子殿下神机妙算,属下等监视春芳苑一无所获……监视延秦公主所在行宫,却查获可疑行迹!”
与此同时,另一驾马车自延秦公主暂居的宫殿中开出,油盖青顶,雅洁宽敞。马是高大骏马,自青石道上行来,那车顶上也落了几瓣红粉的花。
车到宫城前,军士拦道,车外的侍女太监打开车门,车里有两重,铺着厚毡,外一重斜放一张卧榻,那卧榻之上坐着一个衣裙鲜亮的女子,檀口瑶鼻,容貌俊俏,另一侧小太监已将一枚令牌奉上,却是容妃送与延秦公主,延秦公主赐与她,准她出入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