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童也是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湿润乌黑,正是英川王排行第四的庶子萧醍。王子皇孙,容貌漂亮的不在少数,难得是他名为英川王庶子,不曾有幸入宫,可初次入宫,既不躲闪,也不张望,年纪虽幼小,却十分镇定。
田弥弥仍满面微笑,她本就是宜笑的模样,笑吟吟时越发亲和,见过礼,闲话几句,便道:“本宫宫中颇有几样吴国进献来的奇巧物件。”唤来一位女官,道:“带醍儿去挑选,若有看得上眼的,带走就是。”
萧醍露出迟疑神情,先行谢礼,却不直接退下,又望向英川王妃,见英川王妃微微颔首,吸一口气,向母妃行礼,这才告退。
英川王排行第五,田弥弥令几个侍女陪伴萧醍下去,含笑道:“五嫂今日来,为何不带世子,反而带了庶子?”英川王妃双目望向她,道:“恕臣妾直言,三月前,有相士入府相看,臣妾就想,陛下已经知晓醍儿的身世。陛下想看的是昭怀太子的遗孤,臣妾自然不会带世子入宫。”
她此时的应对,已有些针锋相对意味,田弥弥却心生激赏,笑道:“那么五嫂就这样轻易地交出昭怀太子遗孤,不怕置醍儿于险地?”英川王妃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带醍儿入宫,才是护住他。他已入了陛下的眼,若我一味将他藏起,只会引来陛下猜疑,对他有害无益。”
田弥弥道:“我仍有一事不解,昭怀太子妃与五嫂何时有了这般交情,足以使五嫂担上天大的干系?”英川王妃道:“臣妾与昭怀太子妃并无半分交情,也没有半点来往。”田弥弥一愕,片刻想通,真是又可叹又可笑。明鉴司查不到英川王妃与昭怀太子妃间有任何来往,因为她二人之间确实没有半点来往。
田弥弥早该想到,只是她这几年来身在宫闱,谨言慎行,心中一个“忍”字,所见所闻,也都是隐私阴谋,一身意气日渐消磨,竟浑然忘却世间有一份“义”。先帝残害亲子,是大不义,昭怀太子妃与英川王妃保住太子一点血脉,无非是义之所在,在所不辞罢了。辜浣与英川王妃素无来往,不曾交心,也没有惺惺相惜,却能向她托襁褓孤儿,寄身家性命。而英川王妃与昭怀太子妃间没有半点情谊,英川王更与昭怀太子有间隙,她却不言不语,甘愿犯险收养此子。田弥弥此时看透内情,更觉得这不能公之于众的闺阁中的信与义值得击节三叹。——这许多年来,昭怀太子妃不曾探望这孩子一次,英川王妃也不曾对一个人吐露过实情,才保住此子安然活到如今。换作是她,她不一定敢将一个无知稚子托付给与她素昧平生的人。
田弥弥叹道:“久闻五嫂秉性刚烈,今日一见,传言不虚。”田弥弥也是聪慧有主见的女子,以往觉得昭怀太子妃能做到的事,自己未必做不到,今日才对辜浣心生叹服,轻轻道:“——昭怀太子妃,当真有识人之明。”
此时春芳苑外,萧尚醴独立杏花树下,下人为他端来坐榻,他却不坐。苑内雪如杏花,他想起某一日杏花如雪,纷纷飞扬,乐逾酒醉来到春芳苑,险些被万箭齐发,却被他匆匆阻住。那时乐逾非要叫他“小美人”,阿嫂担心他羞愤,居中调停。
如今乐逾与他,是大楚的肘腋之患蓬莱岛与一国之君,阿嫂再不会偏袒他,因为她再不记得自己,纵使记得,也怕了他。
萧尚醴披裘衣看得一时,见到乐逾自栏杆后走出,手中端着一个药碗。与萧尚醴四目相对,也不讶然,道:“你来了。”萧尚醴道:“阿嫂又不吃药?”
辜浣病到今日,已是病入膏肓,孩童时不曾闹过孩童脾气,现在反倒闹起来。看人总浅浅含笑,但就是不愿吃药,非要射覆下棋,赢过她才愿吃药。射覆围棋,要比完一轮都需半日,她拖延不愿吃药,乐逾也随她去,药凉就为她端新的。只是药渐服渐少,“忘忧”的药效不知何时就会消退。
乐逾道:“为何不入内?”萧尚醴避开眼,道:“寡……我来送阿嫂一程,阿嫂已不认得我,何必入内。”乐逾转身欲去,萧尚醴道:“等等。”他折下几枝空枝,枝上却满是积雪,道:“我十三岁时高烧不退,阿嫂送了我许多冰枝,用各色花瓶装了,远远放在地下,不出房门,也能赏玩雪景。”
那几枝冰装素裹的枝条当下被一个侍女插在瓶中,史宜则又找到一只银盘,瓶在盘心,房内炭火温暖,冰消雪融,坠落盘上,涓滴有声。辜浣扶病起身,怔怔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中揪紧,落下一行泪,却强撑着打趣乐逾:“你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灵巧心思了?”
乐逾道:“恰好见到带雪的枝条,就带进来。”她又虚弱笑道:“人生一世……犹如冰雪消融。我……死后,你会来我坟上祭我吗?”乐逾递药给她的手一顿,道:“你若活着,千山万水,我来看你。你若死了,就是一坯黄土,凭什么让我祭你。”
辜浣不接他递来的药,怔忡一笑,道:“我猜……我定然做了什么亏欠你的事。”乐逾打断她道:“不要多想。”辜浣心头却如若有失,执念道:若我能在……死前记起。
萧尚醴起驾回宫,承庆宫内,田弥弥已送走英川王妃及庶子。不多时,聂飞鸾走出,田弥弥道:“姐姐看,那英川王庶子如何?”
方才她与英川王妃说话,聂飞鸾在内殿帘后留意萧醍,此时道:“他将那一众孩童喜爱的玩意都看了一遍,却没有挑走一件。说‘我既非长子,又非幼子,上有兄长要尊敬,下有幼弟要友爱,兄长与弟弟都不曾受赏,我也不敢要皇后娘娘的赏赐’。若非有人指点在前,能说这一番话,倒真是早慧了。”
田弥弥笑道:“帝王家的孩子,早慧的岂在少数。”都是情势所逼的不得已。聂飞鸾见她笑,反而刺痛,她身份特殊,想必也曾是帝王家一个早慧的孩子,否则母亲死后,她肩负秦州重担,不知如何在宫廷中存身。
聂飞鸾道:“倒是没有听闻过英川王妃有特别偏爱这庶子。”田弥弥眼中闪过什么,道:“能将一个这样出身的孩子教养成如此……”——英川王妃的亲生骨肉,将来又该是何等的人中之雄?她并未继续,道:“且不说这些了。那孩子既然提到兄弟,便替我着人拟一份赏单,从英川王妃到世子到一众庶子女,备好赏赐,待陛下要赏赐英川王府时一并奖赏。”
那一日辜浣病况尚算稳定,谁想一入夜便急转直下。她痛苦难当,青丝散乱,满额冷汗,却不断推开送到她面前的汤药。玉碗打翻,药汁洒了一床,辜浣道:“你们都下去……下去……”史宜则骇一大跳,乐逾道:“出去。”
唯有乐逾一个人陪在她身侧,听她莫名的呓语,茫然说不清,时而是“爹爹”“娘亲”,时而是“义母”“薪池”,她也反复呼唤乐逾,毫无察觉他就在她身边。待到天色再度明亮,辜浣镇静下来,不再挣扎,却极为疲倦,眼神空虚,望着房顶,道:“我……”
乐逾将她抱在怀中,她浑浑噩噩,流下泪来,若她还有知觉,断然不会流泪,她一生做过不寻常事,可此时她已在弥留之中,竟也如寻常人一样贪生怕死。或者她怕的不是死,而是这一生已经活得太孤独,而死更孤独,这孤独使她畏惧。辜浣泪水不止,可双眼中渐渐回复一些神采,像是回光返照,在死前一刻,电光石火间,过往种种浮上心间,前所未有的清晰,她忽然又挣扎起来,用最后的气力推乐逾,道:“走……快……”
“忘忧”药效全退,乌云退散,日光照耀,她想起所有不记得的人,乐逾居然又来了锦京,他为何而来她难道会不知道!以往她多少次偏袒小九,哪怕是……石室中那次,她亲眼目睹,也尽力为萧尚醴设想。如今垂死之时,她却是全心为乐逾担忧,拼尽全力要他快走,快快离去,否则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小九绝不会再放开他……
可为时已晚,乐逾听见春芳苑内足音落下,四面八方小宗师逼近。他不走也不动,更紧地抱住辜浣,她眼中的光如蜡烛熄灭,双眸闭紧,泪水大颗涌出,沾湿下颌,在乐逾怀中辞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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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逾将她放在床上,抚过她发鬓,昔日云鬓竟也有几丝白发。他声音低沉醇厚,道:“阿浣,我骗你的。我不祭你,我带你回蓬莱。”他握住颀颀,门外史宜则已冲了进来,以泪洗面了一般,跪在床边。乐逾却如辜浣并未死去,只是熟睡,对史宜则道:“好好照看她。”
他不惊扰辜浣,奔跃之间,将一众小宗师向外引。埋伏在春芳苑中的人都随他疾行,刹那间树木上嗖嗖作响,雪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足印。
南楚江湖中人兵分两头,明鉴司旗下鹰犬由苏辞指挥;另一方并未投朝廷,却被春雨阁主人与山阳老人说服,居中调度的自然是顾三公子。双方互为犄角,追在乐逾身后。乐逾一处春芳苑就无心忍耐,颀颀出鞘,斩杀数人,来到春芳苑外一处山谷时,一路上已留下几具伏尸。
那山谷近水,许是二月下旬,东风初来,夜间有一场回暖,却不敌锦京大雪,再来一场大寒。水边有两三树桃花被暖气熏得先绽几朵粉红的花,又被雪冻在枝头上。
山谷中另有人久候,白色僧衣飘荡,禅杖撞击,以善忍为首,另有金林禅寺四个年长的弟子,可见南楚宗师避世不出,萧尚醴借善忍这首徒身份,已将佛门势力笼在掌中,如臂使指。
见乐逾现身,善忍身后四个师弟退散开来,各持一方,都是垂首不语,双掌合十,已结成围堵的阵势。水畔桃花树下,花枝被一只如玉石的手撩起,衣袖绯红,其人形貌俊美,近乎女子。金林禅寺与剑花小筑的宗师高徒都已至,乐逾回首再望,山谷背面高处站着一个黑衣男人,衣着华贵,佩一柄长刀。那佩刀人的对面,又有一个散发狂生,席地抚琴,与卧在他身侧喝酒的男人说话。
善忍道:“乐岛主,久违。”乐逾不动声色,善忍、闻人照花、谈崖刀、裴师古、王留客,只听剑鸣一声,颀颀出鞘,他以剑尖指地,只这一举竟有睥睨之势,低沉笑道:“人都到齐了。”
却听一个冷脆的女声道:“还有我。”一道紫衣人影踏雪而来,腰间一柄错金弯刀。身段窈窕,面容秀丽,挽一个少妇发髻,颈间戴一条晶石珠链,是春雨阁顾夫人。这数人都有小宗师修为,武功远在一般江湖人之上,藤衣走近,余下的三十余个江湖人赶来,或是悲愤或是含泪,兵刃尽露,却都在二十丈外止步。
蓬莱岛主几度出手,从无败绩,当年小宗师之战更是震动天下。今日虽是合围,围他的人也有几分忌惮,若是今日叫他如当年一役,以一人之力连挫几位小宗师,自己想必没有活路。那三十余人一言不发,乐逾却对藤衣道:“你竟不守在他身边。”藤衣目光一闪,毫不迟疑,道:“伐柯说过,乐岛主绝不会伤他。”
她语声如冰凌,群雄听闻,都动了心念。顾三足有旧疾,不能久站久走,更别提是在雪中,这时才被一个春雨阁下仆搀扶,缓缓行来。众人的眼睛都集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微微含笑,胜券在握一般。他与乐逾不曾对视,二十丈内,藤衣已站在东南角,每一条可以抽身而去的路都被一位小宗师封死,乐逾道:“你守不住东南。”藤衣脸上至此才变了一变,却低低道:“乐岛主不忍伤他,就不会对我下杀手。”
人群中,山阳老人心头一颤。他早知春雨阁顾三公子心思玲珑,看人毒辣,如今却想到:蓬莱岛主虽走火入魔,但不失为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他既然动摇,便劝道:“乐岛主已杀伤了我南楚侠士,此时束手就擒,还可两全,再冥顽不灵,便是执意与江湖豪杰、武林正道为敌。”
却听乐逾道:“笑话,我何尝与你们为友?”在场诸人面色铁青,被他双眼扫过,却不敢叫骂出声。乐逾仰头向天,他抬头时这山谷雪地之中如同只有他一人,天地间也只有他一人,道:“‘烛九阴’‘绿绮台’‘惜雨刀’,乐某早已领教。今日有幸再得遇‘十八子阵’与‘辞梦剑’,幸何如之!——就请诸位齐上,为我试剑。”语音初落,目光落在剑上时,已是一剑刺出,正是当日令人悚然的《负拔剑歌》起手式。
第69章
便在此时,琴音响起。——裴师古得号“琴狂”,自是最擅长分辨音中之意,乐逾历数兵刃之时,他听出杀气,十指覆在弦上,已先一步拨弦应战。曲调是一曲《哀湘灵》。
此曲是裴师古自谱,他惜败在乐逾手下,斗志更烈,阅尽存世琴谱,竟没有一曲足够悲痛,能与天魔琴音相合,抗衡小宗师中第一人。他其后想到,世间种种乐器,瑟音最悲,若古人不作至悲之曲,便由我来!自古人诗中寻得《湘灵鼓瑟》之曲,改瑟为琴,才有今日。
湘灵是湘水之神,善于鼓瑟,此曲中却将湘灵当作虞舜的妃子,舜帝死后,妃子泪洒竹林,投入湘水相殉,遂成水中神灵。乐逾胸中剧痛,曲中之意,是以湘灵指辜浣,以昭怀太子代虞舜。裴师古固然不知辜浣与昭怀太子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君臣之义,但古来多有以香草美人喻忠贞臣子,男女之情君臣之义又有什么分别?世无王佐之才,她以一人之身殉了昭怀太子许下的盛世!
《哀湘灵》共有六折,不过三十余招,已进到第二折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又转第三折“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曲中之悲,真能叫金石凄凉。乐逾神智被琴曲侵入,辜浣才在他怀中逝去。《负拔剑歌》隐含戾气,越是悲怒癫狂越得精髓,他前度在更夜园中,为救萧尚醴而用,怒则怒矣,走火入魔,剑中却无多少悲。如今适才眼见视若亲姐的人死去,剑势终于得到沉郁癫狂之真意,每一出剑,颀颀在风中生出裂帛之声,剑光之烈更胜白日霜雪。
乐逾虽要群敌一拥而上,但小宗师中多有自恃清名的人,与他缠斗的唯有金林禅寺四僧布下的降魔阵与细雨刀。谈崖刀原来只在一旁掠阵,然而颀颀剑气太盛,耀眼无比,藤衣双目被剑光刺疼,腹中隐痛,刀偏半分,几乎被剑气击伤。谈崖刀与她同是用刀之人,当下以烛九阴顶替细雨刀,却只为降魔阵助势。
谈崖刀与裴师古都心知,乐逾此时尚没有用上《啮雪心法》,他不曾用上全力,谈崖刀与裴师古又怎会先出尽全力?这二人是世间罕见的好武之人,宁愿死在与绝顶高手的决斗中,此番再次参与小宗师之战,也是为逼出乐逾三年来不断闭关的所得。
乐逾的天资在当代小宗师中可称独步,但内力不足,不可久战。《哀湘灵》一曲便如《负拔剑歌》一般,伤敌一万,自损三千。不先摧折自己的心肝,如何扰乱他人心智。裴师古此时也胸中剧痛,长发不束,披散在宽大儒服上,十指修长劲韧,竟都成青白色。一手抱琴,一手疾弹,腾飞拨抚之间,右手已在颤抖。
“酒狂”王留客急怒难当,将酒缸一摔,满地碎裂,劈手就要向他怀中夺“绿绮台”,道:“别弹了!”裴师古反手一拂,月白广袖有如劲云,将他推开三尺,仰倒在地。右手在弦上却更加几成功力,曲调再转,强弹起第四折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此时最好的结局只能是他与乐逾间有一个人败退,败者重伤,否则半途抽身卸力,只有一死。
琴音如江水没顶,悲风呼啸,将雪刮起,掀地三尺,飞沙走石,乐逾再难经受,头痛欲裂,他出入江湖,与人交手,从未遇到一个人如此揣摩他的心神,几次三番以琴曲乱他神智,一瞬间眼前满布血色,吼哮道:“裴——师——古——!”
“绿绮台”上两根弦崩断,裴师古指甲裂开,双手淋漓是血,唇上也是血迹,嘴角却露出张狂笑意。乐逾那一声中已用上《啮雪心法》,他已被逼到要出全力!“绿绮台”既然弦断,裴师古压按剩余琴弦,改声变调,一径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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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逾催动《啮雪心法》,他剑气越放,压力却也越大,不多时既伤人也负伤。三十丈外江湖人四散逃避,战局之内,只见身影交错,刀光剑光纵横,而禅杖撞击声不绝于耳。江湖中人目呲欲裂,仅看见金林禅寺几位高僧白衣翻飞,邪未胜正。
乐逾已走火入魔,降魔阵死死压制住他,禅杖每一与颀颀相格,禅杖上便传来一股雄浑柔荡之力,若只有一方,以力破之就是,可四方呼应,破无可破,连成一张大网向他罩来。谈崖刀“失意刀法”抽刀断水已臻大成,乐逾被降魔阵压得动弹不得,就被烛九阴刀锋划伤腰腹,交战正酣,刀光剑影,那一蓬血珠扬起,染在他发上脸上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