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上纸一端及地,几碟颜色也摆在地上,一个极为高大健硕的陌生男子在几边握笔勾画。衣无纹饰,也无品级,最怪的是人虽强健,头发却黑白夹杂。抬头看他一眼,竟是出奇的英伟,五官深刻,目光如箭。
待人都离去,萧尚醴换了语调,道:“乐卿以为此二子如何?”乐逾哂道:“难道我以前竟常为陛下出谋划策?”
萧尚醴道:“乐卿……并不喜朝事,但朝政的事,我从没有想过避你。”他这时走近,宫人随他移步,移动一面锦障,就看见远远的对面,地势低处,一左一右被英川王妃牵在手里的两个孩童。
萧尚醴言若有憾,低低道:“我……有你相伴,不求什么子嗣,会择宗室子入继为皇子。”要瞒住这人朝朝暮暮留在身边,就不能使他知道蓬莱,这样一来难与濡儿相聚。但比起素未谋面的儿子,自然是眼前这个人重要。
乐逾听他前半句,不由得心里一软,生出怜惜,仍在为海棠上色,却道:“你属意那个年纪小的,所以提防年纪大的。”萧尚醴道:“我不喜欢五哥,却嫉妒他有这样的儿子。”
乐逾前程皆忘,无从得知萧醍并非英川王亲生,萧尚醴所言只是英川王妃之子萧酬。萧尚醴道:“五哥死前,先帝赐他一块麒麟佩。我听闻他酒后志得意满,出了一句‘今朝得赐麒麟佩’,萧酬立即接上一句,‘他年号令凤凰池’。那时他才不过四岁,谋士幕僚皆称异。寡人那五哥,可是想着若能得位,必立此子为储君的。”
草拟且颁布天子诏令之处雅称凤池,他四岁就能脱口而出,有朝一日,要号令凤凰池。乐逾对宗室之事兴趣索然,无意再听,推几起身,大笑道:“这样忌惮,我借萧陛下一剑,杀他可好?”萧尚醴一时无话可说,道:“乐卿不想再听,我不提就是。”
他从不曾这样做小伏低,却听耳边一声叹息,乐逾声音低沉醇厚,道:“陛下对我这样的粗野之人,一直这般温柔似水吗?”萧尚醴只觉他气息已经到脸侧耳边,霎时怔住,心里一酸,道:“我……与乐卿最初相识的时候,很是骄纵任性,与你几次三番起争执。我亦常在想,若是我最初的脾性能柔顺些许,是否乐卿就不会……”
乐逾道:“要走?”萧尚醴向后一退,道:“你如何知道!”乐逾却看着他,道:“我虽不知何处可去,但不想留在宫中。我失忆前想必也是这样。你想留我,我却要走。我不知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但这件一定是其中之一。”
萧尚醴厉声道:“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乐逾又是大笑,道:“我的心思,还用别人对我说?”萧尚醴面色发白,乐逾道:“太后只对我说,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要是你没有做国君,你与我之间不会走到这一步。但你去夺位,其中必然有为了她的缘故。她对我好,是因你心中都是我,她只希望她对我的好能全算作你的好处,而我如果要怪你,都先怪到她身上。”
萧尚醴几欲落泪,却无泪可落。他只当母亲疏远了他,原来母亲仍最宠爱他。他站在原地,却听乐逾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会怪你?即使我记得,也难去怪你。我醒来时万事皆空,第一眼见到你时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却已经觉得我心中爱你。你如今温柔似水,我却盼你骄纵任性才好。”
他将萧尚醴一拉,去看那小几上几张纸。画的该是海棠,可那几张纸上,海棠树下,都是人像。他肩臂疼痛,关节处有异物,刺入的手法独特,难以取出。他不欲萧尚醴知道,并未提起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这痛楚,只是运笔不畅。
这美人说他画过他的春宫,他就想再为他画一卷肖像。可是如今下笔僵硬,画得不好,只能从画像眉眼之间认出是谁。
几张之中,有一张有题字,却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乐逾道:“名花是你,倾国是你,君王也是你。唯独我三生有幸,可以带笑看。”
第77章
萧尚醴后退几步,道:“但你依然要走……”乐逾的神情,既是对他的疼惜,又是不会改变的决然,道:“宫中并非我的存身之处。”
萧尚醴如遭重撞,那人前事皆忘,还是要走——自己还能如何?再阻拦他,也不过走上一条走过无数次的歧路。他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叫出一声“逾郎”,随后才沉声道:“你我,都再想想。”
是夜萧尚醴初次留宿盟鸥馆,宦官自作主张,将馆内打点得焕然一新。此处本是萧尚醴乐逾设下,让一个男人而非宫内嫔妃居住,桌案多是漆木,香炉灯架也皆是铜制,如今却奢靡冶艳,四壁都以绫罗装饰,蜡烛也换作中间填充御香碎屑的那一种,燃烧起来香气馥郁。萧尚醴神色一冷,正待发作,乐逾已经道:“不要动气,这与你很相配。”
萧尚醴这才不语,任瑟瑟发抖的宫人退下。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低垂眼睫。馆内新铺设厚毯,履之无声,他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乐逾自三层的烛台上取来一根蜡烛,道:“赏海棠最好是夜中高举红烛看,你却比海棠更宜举烛来看。”
烛光晕红,照在萧尚醴肌肤上也如红粉。他着深紫燕居服,腰间也有坠饰,白玉金珠,光下看去,肤色与白玉一色,红晕与珠光交映。乐逾握住他手,道:“我肩臂的伤未愈,如今抱不起你。”萧尚醴耳中一痛,他不记得九星钉是自己令人打入他体内的。不觉被他一牵就迈步,走入鸿羽帐。
坐在床榻上,却见那人已经脱下外袍,里衣现出坚实胸膛与双臂肌肉起伏的轮廓,外袍落在帐外,乐逾立在床前,把他下颌抬高些许,为他的端丽姿容心猿意马,道:“我不算是个色欲熏心的人,但每次与你相处,都难免情不自禁。”语罢弯腰吻他双唇,伸手去解萧尚醴腰间金带。
萧尚醴按在他腰侧,掌下肌理紧绷时如石头一般,那腰背强健有力,萧尚醴却躲开身道:“不是这样。”
乐逾按下情欲,戏谑地再压住他,道:“萧陛下亲口所言,你我犹如夫妻。夫妻之间难道不能行房事?”萧尚醴微微咬牙,才道:“你以为,谁是夫,谁是妻?”
乐逾眉峰压低,显然不信。但他自知自己性具雄伟,眼前人只怕难以承受,初次用后庭欢好就要弄伤,片刻一双浓重深刻的眉又舒展,道:“你是这样的美人,我心中爱你,也难怪我竟舍不得为难你。”他居然袒开胸怀,扣住萧尚醴的手带进衣内,不许他抽开,笑道:“我便让你来,如何?”
那腰腹上块垒分明,小腹下的那物更是微微抬头有起势,萧尚醴如被他温热的躯体烫到,却直视他,仿佛这个人怎样看都看不够,既是爱又是恨。然而到头来,连恨他的理由都没有,那人竟从始至终不曾欠他。多少相思痛楚,逼得他如欲疯狂,追究到底原来都是他自找。
用“忘忧”前那一次交合,他为折辱乐逾,自己饮下半壶催情酒水。身体本就亏虚,更忌讳这样性烈之药,那一夜过后太医诊脉,已隐晦提及,半月内不可再纵欲。此时心潮起伏,被乐逾那物顶到,更是焦虑,下身哪里硬得起来。萧尚醴避开脸,刻意疏远道:“寡人今夜无心于此,辜负乐侯美意。”以为乐逾会动怒,却听见耳边低沉笑声。那男人并不停手,将他衣带解开,又在他额上一吻,道是:“既然如此,我唯有抱着你,将就一夜了。”
他大腿贴到乐逾下身,人埋在乐逾胸膛里,因为确信这人即使情动也不会勉强他,只会抱着他等性器的勃发消退,背对帐外朦胧灯光,一言不发,竟然沉沉睡去。乐逾将他圈在怀中,借那微弱灯光看他容颜,听他吐息,也小憩片刻。
可一闭眼,黑暗袭来,他如同被吸入一个幽深山洞中,在迷宫中前行,沿途没有半星灯火。
走了千百步或一万步,忽然见前途有一片青光。却是一个淡淡光晕的人影,与他年纪相仿,同是身材高大健硕,腰悬长剑,同样三十余岁已两鬓微霜,却道服星冠,有一种隐逸洗练的气度,道:“好久不见。”
乐逾道:“你是何人?为何与我相似?”那人影讶然,又笑道:“某姓乐,鄙名游原。‘乐游原上望昭陵’的乐游原。上次与你幻境相见,你我还谈论过你是否该称我一句‘祖先大人’。怎么,你年纪轻轻,才不到一年就忘记了么?”
乐逾头脑如针刺那样痛,他见乐逾双眉紧锁,好似猜到原委,沉吟道:“……原来如此。”当下劈手抓住乐逾,道:“随我去!我让你想起来!”乐逾被他一抓,乐游原却凭空不见,他像被人从千万丈悬崖峭壁上推下,周身被大风裹挟,坠落不止,眼前却一幕幕显出往事。猛然睁开眼,已经是满额汗水,眼神许久才平定,缓缓看向怀中的萧尚醴,短短顷刻就已经是恍如隔世,既如初识又是思念刻骨。却见怀中人头发散落,额上伤痕露出,因额头白皙细腻,在这鸿羽帐中,伤痕也如泣血一般凄艳。
萧尚醴忽然挣动起来,梦魇缠身,眼皮下眼珠不断滚动颤抖。乐逾将他抱紧,他才安分少许。眼睫分开,双唇微启,才醒来的一瞬间,不知是梦非梦,却是在叫:“逾郎?”
乐逾道:“你叫我什么?”萧尚醴不再有恍惚的神色,并不做声。乐逾又道:“你从前叫我逾郎?”
萧尚醴道:“是。”乐逾以手抚摩他的泪痕,道:“为什么现在不再这么叫了?”为什么现在不再这样叫,萧尚醴又怎么能说清。他们怎么能回到过往。他对乐逾做了种种事,一旦他想起来……萧尚醴一闭眼,却仿佛想暂且抛开那些恨事,把这个同帐共衾的梦做下去,像以往一样道:“逾郎。”
这一声暗藏痛楚,乐逾道:“我平日私下是怎样叫你的?像你母亲一样,叫你醴儿?”萧尚醴却更心痛难当,低低道:“你叫我‘幼狸’——我的乳名是‘幼狸’。”
乐逾抱在他背后的手臂抬高,轻轻抚他散发,将他再揽近,再吻额头,重重叹息道:“幼狸。”胸腔都在震鸣,又吻他眼睫,吻过眼角。萧尚醴却觉得羞耻,被他这样怜惜爱护,心中痛苦却如烈酒倒灌,对这个人爱入骨,亦恨入骨,脑中刺痛,朝着他肩头张口咬去,要将那一块皮肉咬下,不多时唇下就有血涌出。
他含恨时美艳可怖,乐逾抚他唇瓣上的血迹,道:“不要忍,想哭就在我怀里哭出来。”萧尚醴不曾流泪,道:“我凭什么哭?做错的都是我。”
他直直盯着乐逾,道:“逾郎,我真恨你。遇见你之前,我从不曾爱过谁,就不曾受过这样去爱谁的苦。你把我害得好苦,我却对你不够狠。若是我够狠,早该斩断你的手脚,让你一步也离不开我,但我偏偏做不到……”
天下间只有乐逾一个人能让他疯狂至此,可他唯独对乐逾一个人做不到。他道:“我真恨我自己。一遇到你,我就什么志气也没有了。你相信不信,在母亲面前,我都没有落过几滴泪。可与你一起,一点小事都能让我止不住地委屈。我不想这样,我是一国之君,我是天子!你知不知道?”
乐逾连肩上伤口都不去看,如山一般毫不动摇地让他倚靠,只道:“我知道。”见他不能再安睡,就拥住他,在鸿羽帐内怀抱他了一夜,直至外间红烛燃尽,一夜滴尽红花似的烛泪无数,萧尚醴一番发泄过后疲惫已极,在天明前一个时辰又昏睡过去。
次日尚未日出,萧尚醴在帐中醒来,身边空空如也。他几乎要惊惶地脱口而出一句“逾郎”,却没有叫出声,而是披衣起身,趿履出门,只见外间云层中透出灰白,再过片刻就要破晓。
瀛洲岛上小船都被宫人昨夜乘走,岛上此时没有船,也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萧尚醴四顾馆外,在树下石边寻觅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乐逾也仅穿单衣,似乎在看对岸的什么。可晨雾弥漫,移来的松木繁茂,而水边林岸,更是高木萧萧,萧尚醴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只听得时不时有一声鸥鸣。
自盟鸥馆改名后,已放养许多鸥鹭。这半月间常有鸥鹭争飞,等宫人喂饲。萧尚醴与乐逾隔得不远,可见他仰头观白鸥,却恍惚觉得与他之间犹如隔世。他只想转身,回到馆内,当作不曾出来见这一幕,乐逾却已经看到他,叫了一声“幼狸”。
这两人相望,今日那些鸥鹭群飞盘旋而不落下,直到日出之时,云层破开,水边忽然扑棱棱地飞来一只大白影。
鸥鹭受惊四散,那白影停在距乐逾三四尺外的湖中,生着黑色长颈,翅下乌黑,周身雪白,唯有头顶鲜红,素羽朱冠,竟是一只鹤。
那鹤极大,高五尺有余,萧尚醴虽瘦削,在男子中却也高挑,鹤却只比他矮上一点。他见乐逾朝他看,就道:“先皇不喜欢听鹤鸣叫,宫中也就没有鹤,我想你多半喜欢,让禽鸟司驯养奉上,本来有三对,却病了两対半。”
他话未说完,那只鹤已经向乐逾走去。萧尚醴欲叫小心,这只鹤生得强壮,曾击伤驯鹤人。可鹤走到面前,乐逾伸手去抚它颈项,它顺从地在他掌下仰颈。
萧尚醴闭口不语,只见一人一鹤,相对而立。乐逾道:“你有羽翼,为什么不高飞?”
萧尚醴知道他意有所指,心中钝痛,低声道:“宫中的鹤都被修剪过羽毛,只能在林间水上低飞,飞不高的。”
乐逾重复道:“剪过羽毛,飞不高了。”又道:“鹤兄,不料你我同命。”
萧尚醴心里一时难辨什么滋味,周遭一切都远去了。他心中道,你若不喜欢……待它春夏换过羽毛,我就放它走。却张口无言,直到乐逾对他皱眉走近,萧尚醴自顾脚下才发现,今晨岛上没有宫人服侍他更衣,他趿鞋出来,不知何时,鞋履已经散落了,如今竟是赤足站在湖边。
他看着脚下,忽然身形一晃,被乐逾抱起。乐逾肩臂上还留有九星钉,这样用力想必十分痛楚,他却只道:“不要乱动,我抱不稳摔痛的是你。”他双臂用力不畅,犹自颤抖,萧尚醴却抱住他颈项,埋首在胸前单衣上。这样一步一步,走走停停,被他抱上回廊,抱入檐下,又抱着走过一重重帘幕,回到内室帐中。
他与这个人纠缠数年,日日夜夜为情煎熬,也该到此为止了。以徒劳散他功力,以“忘忧”使他一忘皆空,已经如同杀了这个人一次,他还是要走。萧尚醴不知自己再疯下去会做什么,是否会做出更无可挽回之事,亲手残杀他?他心中有什么终于被挣断,乐逾才放下他在床榻上,他就抓住乐逾衣襟,手指发白,唯恐自己会反悔,道:“逾郎……给我十天,好不好?再陪我十天,十天后,我放你走。”
第78章
他说十天,说完却开始恨。只恨十天不可以化作一百天、一千天,可他再恨也不言语。白日在勤政殿内处事,不能与乐逾相伴,夜间一夜夜留在盟鸥馆。
他自知与那人相对,过一刻便少一刻,连在夜间都不愿合眼。这样昼夜不眠,熬得过两日,如何能熬到第三日。夜间要乐逾陪他下棋,本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倦意上涌,昏睡过去。醒来在床帐里,乐逾的双臂内。他只见帐外灯光明亮,强撑起身道:“什么时辰了?”
乐逾道:“天还未亮。”又将他往怀中拥,大手抚他放松的背脊,道:“为什么不睡?”萧尚醴抬起头,一双眼眸中燃烧的火光熄灭,漆黑黯淡,道:“你既然要走,又何必再来招我。我不睡因为一闭眼就看不见你,一睡就少了几个时辰与你相对。这答案你还满意?”
他几日不眠,再美艳也有些许憔悴,乐逾看他双眸,捧起他下巴,自他额头吻到眉眼。这个人有一身铁骨,对待他时却是铁骨柔情,萧尚醴不再抵抗,听乐逾道:“你入睡时我抱着你,你做梦我就入你梦中,你是睡是醒我都在你身边,你又何必怕睡着见不到我。”
萧尚醴这才在他怀中再合目睡上片刻,次日离开盟鸥馆,却召顾三公子入宫,许他与乐逾一见。
这二人相会又在一艘凤舟上,正如上次相别在锦京郊外江上。弹指数年,上次言语往来犹是蓬莱岛主与春雨阁顾三公子,如今却是被软禁之人与垂拱令顾伐柯。
凤舟在太液池旁停泊,一个微微眯眼看人,悠然含笑的俊雅公子脚下不稳,摇摇晃晃,小心扶着宫人的手上船。他曾穿锦衣,如今却只穿布衣。可这走路摇摇晃晃,没有官袍的垂拱令却使宫中人人不敢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