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详?林言没把注意力放在扇面上,而是回头看了萧郁一眼,他的双手还撑着自己肩膀,对文件夹教授的这句话并没有做出反应,反而眉头紧锁,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他好像真的想起什么了,林言望着萧郁的眼睛,不似初见时如恶兽般没有半分理智,深色眸子像日出之后的江面,浊雾在阳光下缓缓涌动,从混沌中透出一丝清明来。
“现在前九题已经结束,请大家擦亮眼睛,跟台上的两位同学一起期待最后一件,也是今天难度最高的展品。”红袄裙提高了声音,大幅度把手往身后一挥。
第17章 挑衅
大厅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大屏幕投影发出明亮的辉光,如果说刚才唐寅画扇引起观众的讨论还算轻微的话,这次沸沸扬扬的议论则明明白白的表示了观众的讶异,或者是惊喜。背景照片是一张宋代哥窑竹节香炉,通体浅青釉色,著名的哥式冰裂和黑色开片遍布周身,瘦长的造型很是雅致。
PSP男的眼睛都不由亮了一下,软塌塌的腰一下子坐直了,这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如果是真品,恐怕七位数起拍价都属于保守估计。
林言也忍不住兴奋起来,萧郁却似乎完全不感兴趣,贴在他后背上用手指挑开衣领,冰冷的指尖抚摸他的锁骨,最后干脆俯身搂住他,在林言的侧脸吻得肆无忌惮。林言扳他的手扳不开,又急又气之下只好在心里念叨台下两千多号观众,千万不要有带阴阳眼的人,如果被人看到……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黏人的鬼随时随地的亲热好像没刚开始那么让人厌恶,林言脸一红,他知道这鬼的脾气,每次反抗都没有好下场,乞求式的安抚却总能让他冷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林言捉住萧郁的手轻轻拽了拽。
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落回到肩膀上轻轻按着。
文件夹教授托了托眼镜,从讲桌下拎出一只保险箱,扭动密码锁,双手捧出照片中的竹节香炉放在红木架上。一道白色追光投射下来,吵嚷不朽的观众席像被调了静音,集体安静地把目光投向红木架,那青碧细瓷盘着冰纹,造型沉稳却不显笨拙,冷光在瓷壁上流滚,触目之处遍体生凉。
这就是古玩的魅力,光阴流转岁月变迁,生命早已消亡但器皿永远留存,以这般独立而清醒的姿态与一代代斥资千金的人履行一段契约,之后兀自天荒地老。
绝对称得上压轴货色,林言想。教授示意他和PSP男上前近看,林言将香炉倾斜,凑近底部仔细观察,行家看瓷的手法,判断年代先看露胎,露胎不出问题,一件瓷器真伪就基本确定了。然而当这贵重的香炉翻转过来时林言不由咦了一声,那PSP男也一愣神,沉思一会儿之后慢慢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PSP男的反应让林言相信今天是注定打成平手了,刚想把香炉放回去时釉面的花纹却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什么不对,林言犹豫起来,再次端起香炉反复查看,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慢,大开门的东西用得着花时间么?”PSP男写完答案,掏出条口香糖塞进嘴里,漫不经心的一边嚼一边打量林言。
林言懒得理他,自顾自凝神思索,露胎能一眼确定年代没有问题,釉面色泽和开裂走向也没有问题,这东西仿宋代哥窑几乎以假乱真……但是被这教授亲手捧来的……不可能,这种猜想太荒唐了。
“你……你觉得呢?”林言轻声征求萧郁的意见,萧郁不做表示,看着林言的眼神暗含鼓励。不知道为什么,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林言忽然对脑子里冒出的那个连自己都恨不得马上推翻的猜测有了一丁点儿自信,萧郁握住他的手腕,极轻的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林言想。
“请两位同学公布答案。”红袄裙念道。
两块白板同时立起来,依旧相同的结果:仿品。
文件夹教授赞许的点点头,说:“看样子今天得加赛了,都正确,这件确实是仿品。”转头对PSP男道:“这次我不说了,这位同学来解释吧。”
PSP男接过麦克,一阵吧唧吧唧嚼口香糖的声音从扩音器传出来,林言恶心的皱起眉头,他倒根本不介意似的,轻描淡写的说:“明成化年间仿宋代哥窑瓷,品相良好,估价三百到五百万。”
林言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文件夹教授很满意,连刚才被PSP男噎到的不爽都不计较了,点头笑道:“很对,两位同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看出来,好眼力,确实有前途。”
说完拍了拍手,转身冲台下观众和颜悦色道:“这只确实不是宋哥窑瓷,而是明仿品,明成化年间仿哥窑作品完整留世的很少,这一只为代表现存故宫博物院,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都说贵校本专业出色,老师之前还不信,今天见识到了,不枉此行,哈哈,不枉此行。”
“老师决定给两位开个特例,奖品一人一份。”
林言犹豫的看着萧郁,后者则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像催促似的。林言咬咬牙转过头对PSP男说:“不对,你说的不对。”
嚼口香糖的声音突然停了,PSP男瞪了瞪眼睛:“那你说?”
林言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这、这确实是仿品,应该说是赝品,但仿于现代,工艺精细,当装饰品来卖的话大概值两百多块。”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哗然,甚至有人伏在椅背上一副丢大人了的样子。PSP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斜睨着林言乐道:“脑子烧坏了吧,这么明显的明成化官窑瓷都看不出来,白学这么多年。”说完按下PSP的开关,撇了撇嘴:“该回炉再教育了。”
若不是林言修养好真想冲过去一拳砸在他鼻子上,被当众折辱的愤怒让他紧紧攥着拳头,然而萧郁却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双手捏着他的肩不让他动弹。
观众席传来一阵讪笑,有人吹口哨喊下台,林言的心跳快了起来,观众席传来喝倒彩的声音让他有点惊慌,求证似的望着文件夹教授。
文件夹面露尴尬,说老实话这只竹节香炉早在进故宫展览前他就亲自鉴定过,真伪毫无悬念,而此番通过多方手续将它带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再鉴定,只想当个典型例子给学生讲解明仿品鉴定与收藏的知识。
“看样子这位同学对瓷器鉴赏并不很在行,我来解释一下,在对瓷类工艺品进行年代判断时首先要看足底的露胎成色,这一只具有明显的明官窑特色,但却是宋瓷仿件,这类东西在现代称为古董,而在当时却是赝品……”文件夹冲林言做了个下场的手势,嘴角一抬,露出年轻人嘛还得多锻炼的神色。
林言手足无措地捏着椅子扶手,他被文件夹首屈一指瓷器专家的名声压得不敢说话,平心而论他并不属于在专业方面特别有天赋的一群,这次也只是偶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矛盾点便大言不惭的妄图推翻权威,林言扫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胃里泛上一阵抽搐。
一阵阴寒覆上他的手背,接着握住他的手。萧郁正立在他身旁偏着头看他,破天荒没有任何侵犯的动作,眼神认真而坚定。仿佛有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从寒凉的手心传来,林言竟觉得好笑了,在场两千多双眼睛,只有一只鬼看得见真相,两千多个活人,也只有一只鬼肯听他说话,萧郁的嘴唇极轻的在林言的脸颊上碰了碰,示意他看向舞台中央的香炉,轻轻摇了摇头。
明晃晃的追光灯下细瓷通体沉碧,冰纹细腻而雅致,真是漂亮的东西。林言想,虚假因美丽而留存,真实却因残酷被遗忘于黑暗,化为棺木枯骨不见天日。
“去吧。”萧郁按着他的膝盖,艰难的发声:“……信我。”
林言深吸口气,望着萧郁点了点头。
分辨真伪最直接的方法大概只有一个,他从方桌后面绕出来,大步冲台上的宝贝走去,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林言拎起香炉掂了掂,不留一丝情面的将它往地上一扔,哗啦啦一阵脆响,百万起拍价的珍玩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散落一地,PSP男目瞪口呆,教授说到一半的话生生憋了回去,观众席的口哨声停了,全场一片寂静。
书生意气,血气方刚,林言在一地碎瓷中倔强的站着,文件夹教授一下子失控了,扑过来推着林言的肩膀,嘴巴连张了三次都说不出话。观众席传来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被暴风卷着似的。
林言挣开教授,蹲下身从满地瓷片中挑挑拣拣,选出香炉足底的部分,看了看断口的斜面,将瓷片塞到教授手里,轻声但清晰的说:“新仿,放在故宫里丢人了。”
文件夹心疼的快哭出来,一张脸红得发紫,真心爱古玩的人都知道,比起一只古董高昂的价格,它身上所承载的历史价值才是真正不可复制的珍宝,然而就在大家都等着看教授失态,甚至暴跳如雷时他突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着林言,又使劲盯着碎瓷片,短粗的手指来回用力磨着瓷片断口,抖抖索索的开口:“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教授说话声很小,但麦克夹在他衣领上,这一句话被放大了无数倍在礼堂中回响。
听到这句话那PSP男也从地上捡起块碎片,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像刚吃了狗屎。
“额……”一串词语挤挤挨挨的堵在喉咙口却说不出来,林言有这个毛病,无论什么境地帮朋友说话从来不含糊,但独自在大庭广众与人争辩时常突然卡克,缺乏自信的缘故。
萧郁牵着林言,十指紧紧交扣与他并肩站着,他整个人也冷硬的像一块瓷,看的久了整个人都慢慢沉静下来,寒凉的嘴唇在林言侧脸轻轻一点。
他……站在自己这边的吧,这个想法让林言不由放松了些,用几次深呼吸理顺思路,解释道:“因为窑温和时间的关系,明官窑瓷器仿制的再精准,与哥窑瓷在釉面裂纹的走向上还是有极细微的差别。这件香炉的釉面具有真正宋代特色,但底部露胎却有明朝特点,一件瓷器上出现两个时代的工艺,只有一种可能性,即当代赝品。”说完补充道:“露胎作假是近两年才开始出现的,我……我也是赌一把,没想到赌对了。”
教授呆愣愣的盯着他,从牙缝里挤道:“这……这你都能拿来赌,错了怎么办?错了怎么办!”跳着脚哎呀了两声,终于放弃了,将瓷片往讲桌上重重一拍,冲观众席沉声道:“贵校的学生,真了不起。”
沉默三十秒钟后,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鼓掌声。
林言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的看着萧郁,用口型轻声道:“咱们赢了。”
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只鬼露出普通人的表情,很自豪的样子,萧郁从身后轻轻抱着他,长发蹭在脸上簌簌的痒。林言没躲,不知道怎么了他有点感激这鬼,甚至有一丝依赖,手心被冷汗浸的发涩,林言偏头瞪了萧郁一眼,把潮湿的手心在他的衣服上使劲蹭了蹭。
文件夹教授喝了口水,从笔记本包中抽出钢笔和便笺条,饶有兴趣的看着林言:“同学你叫什么名字?等会结束了来找我,老师刻章给你。”
林言朝教授走了两步,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萧郁,草头萧,有耳郁。”林言一字一句的回答…
教授的笑容猛地沉了下来,脸色在一瞬间变了。
第18章 回忆
林言怕教授临阵脱逃,活动一结束脸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给小道士打电话通知他先走便往后台休息室赶,偏偏退场的人群把出口堵得水泄不通,林言一时不出去,后面又跟来了学校记者团的追兵,急的出了一头大汗。
“借过!借过!”急切间不知踩了谁的脚,被前面的女生回头狠狠白了一眼。
“林言!”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林言抬头正看见薇薇站在门口,脖子上挂着红色工作牌。
林言此时也顾不上尴尬,一边没素质的左突右冲,一边冲薇薇吆喝:“帮个忙,有急事!”
“下周我过生日,过来吃饭!”薇薇踮着脚喊道。
“行,都行,先帮我拦住后面的!”
林言穿着身直缀在走廊里一路狂奔,时不时被衣服下摆绊个踉跄,狼狈不堪的冲到后台贵宾室时才发现自己似乎担忧的有些过头了,那教授根本没有要偷溜的意思,正陷在沙发里边喝茶边等他。
“来了?坐。”
林言捂着胸口点头,跑的太急一时说不出话。
休息室布置的很有格调,圆弧落地窗,米色壁纸,浅棕色软牛皮沙发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学校在招待来宾方面从来都舍得花钱。教授给林言倒了杯水,指了指对面的单座沙发。
“你就是上次跟来实习的林言吧,今天表现不错,胆子大,思路也清楚。”教授沉吟了一下:“我猜你早晚会来找我,没想到一出场就让老师下不来台。”
“您知道我?”一连串问题从脑子里冒出来,林言压制住一股脑儿问个清楚的冲动,呐呐的为刚才的无理道了个歉,接着正色道:“我就是为了那次实习来的,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请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教授微微点了点头:“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样,我慢慢说你慢慢听,如果有用得着的信息就当老师补偿你的。”说着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轻声说:“你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已经比离开的人要好很多了。”
林言回头看了一眼萧郁,后者正紧紧的攥着他的手,无知无觉似的站着。
落地窗正对着礼堂外的小路,学生回宿舍的必经之地,正赶上散场,夜色中男女生三五成群打打闹闹,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教授笑了笑,对林言转过脸,回忆道:“进那个墓时我跟你们差不多大,正是年轻的好时候。”
“年轻人不知轻重呐……”
教授讲的很连贯,仿佛这些话放在心里很久了,林言甚至觉得他在借给自己讲故事的机会回忆他最怀念的青年时代,但当教授将当年的情景复制给林言时,那幅画面让林言一阵阵脊背发凉。
二十五年前,山西晋县的一帮煤矿工人在下井时无意间几镐子挖塌了煤井,从里面搬出些菜玉砖和陪葬木俑,那竟是个地下玄宫的入口甬道。县长知道后将陵墓保护起来,将消息层层上报。那时中国无论考古技术还是文物保护都还很落后,许多皇陵仍难以发掘,因此这座明代民间古墓便被交给大学,由几个硕士生带队雇了些社会人士组队赶赴山西。
这批人里就包括教授和林言现在的导师,在为这座墓准备资料时教授和林言陷入了同样的怀疑之中,他奇怪的发现无论县志、乡志还是族谱都没有对墓主人的身份做任何记载。队伍中有个干活的人自称是风水先生,在看过陵墓后直说挖不得,地脉形成养尸地,阴煞之气太重根本不能葬人,墓主死后不得安宁不说,子孙后代也世事倒霉。但学生大多年轻气盛,在看到雕刻精美的玉砖后都跃跃欲试,没有过多考虑便直接带着工具和设备下到了墓里。
“之后怪事就开始了。”教授扶着眼镜,扼腕道:“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有道理,只是当时我们不信邪。”
先是为辟邪买的四只活鸡一夜之前全断了气,在开地宫门时脚手架坍塌,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掉下来摔断右手。大家开始以为是意外,但从进墓开始,所有参与考古的人一闭眼就做噩梦,天天梦见自己死于非命,再往后谁都不敢睡觉,疲倦和惊悸让大家的斗志在刚来的第一个星期就消磨了一半。
“后来呢?”林言诧异的回头看着萧郁,他以为自己被他折腾的够惨,合着这鬼连一半狠劲还没使出来。
“进入主墓室后我们在棺椁旁找到许多极有价值的文物,但当时保存水平太差,我们只能在绣品上涂清漆,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带出来的珍品在见到阳光的一瞬间发黑,碳化,简直是对我们一腔热血最致命的打击。我哭的很惨,但大家都一样沮丧,甚至心怀恐惧,没有人有精力安慰我。”
教授的手从窗玻璃上移了个位置,留下一个潮漉漉的白手印。“那个墓里似乎有种力量,能让人陷入绝望中不可自拔,我们天天边干活边唱歌给自己壮胆,但还是没用,雇来的一个农村姑娘在第九天早上疯了,在大家都昏昏沉沉时用砍刀把自己丈夫的头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