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丹宸再顾不得其他,一心欣赏池中美轮美奂的舞艺。
酒过三巡,便有些微醉,加之昨夜未睡安稳,很快便起了睡意,趴在案上迷糊上眼,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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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揉了揉头,肩头一抹白色映在眸底,顺势取下,是一件男子样式的披风。
仔细看了看,像是自己旧时的衣物,某日不小心落在含烟姑娘楼中,便再也不曾取回。
他呆了呆,心头涌来百般滋味。
枯坐了半响,方叹了口气,留下披风,往外走去。
走了一半路,便见一旁案几上倒着一身明黄衣袍的人,空空酒壶滚满案面,俊美的面容已经不省人事。
恰有楼柱遮去了那厢的光,一眼看去,那人醉倒在阴影中,满身的寂寥。
夙丹宸轻轻皱起眉头,想了又想,方上前馋起他,比了比那人的身量,竟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实在不好打横抱起,只得背上他,出了门。
这个人,可真沉。
他腹诽了一句。
好容易将人背出门外,他又犯了为难,自己只骑了一匹白马来,怎么将这人带回府。
只得转身重进寻欢楼,吩咐楼内龟公代为准备一辆马车,想了想,跟上一句照看一夜他的白马,待他明日来取。
龟公忙不迭的应下。
不多时,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楼外。
夙丹宸费了半天劲才将那人挪到马车内,跟着跳上马,绝尘而去。
第31章 应大人
应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看了一眼,四周陈设布置处处昭显主人家的财力与贵气。
他垂下眼,默了片刻,似在回忆昨日发生的事。
至于他到底想了些什么,记起了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只见他缓缓松开眉目,像是打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下床来倒了一杯茶,顺势落座,慢悠悠喝着冒着热气的茶。
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黑沉沉的眼珠氤氲了茶气,幽深地叫人猜不分明。
夙丹宸进来时,见此一幕,反讶了一讶。
“参见殿下。”
夙丹宸愣神间,应玄已将来人看得分明,怔了怔,旋即放下茶盏,起身见礼。
“应大人,不必多礼。”
说话间,递上一碗乌沉沉的药,随口道:“这是醒酒的汤药,你喝了吧。”
桌边的人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但仅仅只是一刹,很快便恢复如常,露出一个温文无害的笑容,道过谢,接过来一饮而尽。
喝完了汤药,静了片刻,方听得他道:“是殿下将臣带回王府?”
夙丹宸应了一声,顺势将心中的不解问出:“应大人怎么没去相府议事,反一个人在寻欢楼里喝酒?”
良久未有人言,只见他半边脸埋在阴影中,面容黯淡,似有所思。
夙丹宸见他这副模样,想起他在张府中的举动,只以为他还在难过张浦的死。
这样一想,顿时对这位至情至性的应大夫多上几分好感,“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难过了,子卿一定会还张大人一个公道。”
应玄听了,眸眼闪过一丝诧异,对上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忽地笑开,道:“多谢殿下宽慰。”
有小厮进来,说道午膳已经备下。
应玄见状,只道多有打扰,臣告辞,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说完,便往外走去,人还没踏出门,却被一股力量拉扯住,紧接着传来一道稍带不满的声音:“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既然备好了午膳,你就留下来一同吃,王府又不差你一双筷子。”
顿了顿,又听得他道:“你喝了那么多酒,再不吃些东西,身体吃得消?”
应玄一愣,俊美的面容隐现惊讶之色,像是诧极他会有此一说,未等做出反应,人已被拖到厅堂。
夙丹宸见他呆呆愣愣的,以为他顾忌自己身份,有所拘束,便拈着一双筷子,捡了几样颜色可人的菜,放到他碗中,口中咕噜了一句:“应大人,不必拘礼。”
应玄将他夹来的菜一样一样送入口,眸色变了又变,明暗交替闪现,幽深莫测。
待一碗饭尽数咽入肚,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方平静下来,如山林深处一泉黑暗的潭水。
夙丹宸无意间望了一眼,只觉后脖发寒。
这个人的眼,怎么会这般死气沉沉,一点光亮都没有。
简直就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可那张脸上明明是人畜无害的温文模样。
实在奇怪。
“殿下,臣吃好了。”
无人应话。
应玄望去,见他面色古怪,桃花眼更是动也不动的盯着自己瞧,心一沉,又喊了一声:“殿下?”
夙丹宸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阵鼓跳。
心虚的应了几句客套话,着人撤下一桌佳肴。
待席面空后,应玄只低头喝着新端上来的茶,丝毫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夙丹宸向外望了一眼,只见碧空白云,秋高气爽。
这样好的天,叫人怎么也说不出“天色已晚,应大人不如早点回府歇息”的话来。
他急着去找兰子卿,又不能将这人撂在王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对面坐着的人,像是察觉不到这突然静下来的气氛,只端坐一旁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一杯香茶喝尽,也无起身告辞的意思。
夙丹宸纠结了半天,也未拿定注意,又看了眼静坐一旁沉默不语的人,忽地有了主意。
子卿一定在和百官议事,自己何必去自讨没趣。
他这样一想,便放弃了挣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府中酿了几坛桂花酒,应大人可否陪本王小酌几杯。”
应玄听了,只道遵命。那双死人一般沉寂的眼眸,起了一丝亮光。
衬得那眉目,俊美无俦。
夙丹宸看得呆住,隔了半响,方转过神来,稳了稳心神引着人出了厅堂往庭院走去。
沿着一条石径一路走去,约走了三十余步,便出现两条分路。
一条往左拐,路径深处可见一排枣树,
清风袭来,惹得枝叶一阵颤颤巍巍。
另一条往右拐,曲径通幽,曲曲折折,看不分明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夙丹宸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他引到左边那条路,小径走了过半,眼前阔然开朗,现出一亩枣树,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摆了玉石做成的石几石凳。
案几前,围着几个乌蓝衫的小厮,有条不紊地搬来器具,起樽温酒。
桂花酒香阵阵袭来。
夙丹宸上前看了一眼,见皆已布置妥当,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几个小厮躬身行过礼,挨个退下。
“应大人”
应玄本在走神,听到他叫自己,才回过神来,上前落坐。
他的位置上摆着一樽夙丹宸刚刚打来的桂花酒,酒面浮了零零星星,金黄灿灿的桂花。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一开始是夙丹宸在说,应玄在听。
内容无非是知道他与张浦是师兄弟,如今张浦死的不明不白,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死者已矣,应大人还是要看开些才好,借酒消愁也是徒劳无益。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兰子卿。
一会儿说以子卿之智,一定会还张浦一个清白。一会又说,百官们在丞相府吵吵闹闹,也不知道子卿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他们折腾。
应玄本是忍者笑意听他不会安慰,却强要安慰自己,后听他一脸心疼的提及兰子卿,不由眸色一变,道:“殿下与丞相似乎交情匪浅。”
“那是自然,子卿可是……”
夙丹宸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飞速捂上自己的嘴,堵住了未完的话语。
子卿可是我的人。
不过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出口。
他见应玄疑惑的望着自己,面上一红,有些不自在地放下手,敷衍了两句,将
话带了过去,好在应玄也未追问。
两个人像是生出了默契一般,同时改了话题,不再提官场之事,只聊起了风月。
夙丹宸本是话多之人,即便应玄是不善言辞沉默寡言之人,他一个人也能絮絮叨叨,说上半天,旁人和他在一起,只有听他说的份。
偏偏应玄也是能说会道口谈极佳,不像兰子卿,虽满腹经纶舌灿莲花,却自持文雅,不喜多言。
夙丹宸和他谈酣后,越觉此人性情爽朗,又见多识广,正对自己胃口。
十皇弟不在,他正愁喝酒没人相伴,现在不用愁了。
他喜不自禁,笑道:“应大人下次去寻欢楼里喝酒,不妨叫上本王。”
应玄半垂睫羽,遮去幽深的眼眸,轻轻颔首。
两个人又一阵酣谈。
四落枣树沙沙,树下金樽银器,酒烟袅袅。
唯见树下案旁,蓝袍公子神采奕奕地听着人说,桃花眼中一会流露出愤怒,一会又变作怅然。
原来是应玄讲了一个关于神鬼的故事,故事曲奇迷离,引人入胜。
等到天色暗下时,故事也终于说罢,夙丹宸一脸的意犹未尽,桃花眼亮晶晶的。
他再三相邀应玄留府用膳,应玄终点了点头,道:“殿下盛情,却之不恭。”
等用过晚膳,天色已经彻底暗下,一望无边的夜空中缀满了点点繁星。
夙丹宸将应玄送出门,想了想,问道:“应大人可会骑马。”
应玄回道:“臣会骑。”
夙丹宸面上一喜,着人牵来两匹油光发亮的骏马,见他面有疑色,欲言又止,哈哈笑了一声,开口解释:“天色已晚,怎好让应大人独自回府,本王送应大人一程。”
应玄听了,黑沉沉的眼眸越显深沉,薄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半响无言,好一会儿,才听得他道:“多谢殿下。”
两人翻身上马,并驾齐驱,缓缓消失在重重夜雾中。
月光洒落地面,银银闪闪的一片。
夙丹宸缓辔而行,一路追问应玄方才那个故事,他是从何听得。
应玄被他缠地没法,只好随口诌道是他老家那边流传下来的故事。
“应大人的家乡在哪里?”
顺口说到老家,夙丹宸自然而然好奇起应玄的来历。
司马礼门下徒子众多,而他一向与他们少有来往,所以也不知道外公门下,何时多出个应玄。
只是日常去外公府上问安时,偶尔会碰见这位令外公赞赏有加的应大人。
不过一向是他刚到,应玄恰要离去,二个人只匆匆打过照面,从未有过深交。
夙丹宸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还好昨天带了他回府,否则自己怎么会知道,应大人原来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应玄听他问及籍贯,默了良久,答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殿下喜欢这个故事?”
夙丹宸点点头,“故事里的无常虽说性情残暴,手段狠辣,但他由人变鬼,还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害死,实在可怜。”顿了顿,打了一个哆嗦,又道:“那一村的人未免太过愚昧,听了外人一句胡言乱语,就那样欺负一个小孩子。最可气的还是那一对夫妻,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居然活活烧死自己的孩子。”
夙丹宸尚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应玄已经变了脸色。
更确切的说,他听到那一句“外人胡言乱语”时,面容大震,那双被夙丹宸形容为死人的眼眸,迸发出奇异的光彩。
“殿下认为……那个相士说的话是胡言乱语?”
夙丹宸想起来都觉得生气,嘟囔着唇,道:“什么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不详之人,这样可笑的话,居然也有人信。”
应玄怔怔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般,隔了许久,才清醒过来,唇边慢慢浮起笑意,一字一字道:“的确可笑。”
夙丹宸见他面色有异,正要询问,话还没问出口,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到应大人的府邸。
第32章 月下桂花酒
他先前跟着应玄出城时,便觉奇怪,但转念一想,住在皇城外的官员也不在少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现下一路走一路谈,眼见道越走越黑,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竟到了渺无人烟的地步,他才赫然惊醒。
这里是……浔阳城外以西三十里的乱葬岗!
夙丹宸惊出一身冷汗,说出口的话带了一丝颤意:“应大人……你不是要回府去的,怎么到这里来……”
应玄指着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宅院,“这里就是臣的府邸。”
夙丹宸愕然。
这一会功夫,两个人已经来到那座阴森黑黢的宅院面前。
四周黑影重重,一片连绵野草丛中不知藏了多少座坟墓,更有绿莹莹的鬼火映得衰草深幽吓人。
“那是磷火。”
应玄翻身下马,见夙丹宸望着不远处的幽草发呆,好心解释了一句。
跟着推门入内。
门是长满青苔的木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长锁象征性的挂在门外。
应玄站在门内,银白月色照亮他的衣袍,门影掩了他大半面容,身后是黑沉沉的府院,声音便是从黑暗中传来:“殿下,请进来小坐。”
夙丹宸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到,后背寒毛倒起,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跟着走了几步路,穿过外庭后,便是半面外开的厅堂。
厅堂内灯火通明,与黑暗森冷的外庭形成鲜明对比。
夙丹宸见了明媚温暖的烛火,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勉强打起笑容,却是比哭还要难看:“应大人……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看这应玄,也不是性情古怪之人,怎么会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应玄似知其所想,却并未过多解释,只道:“这里是臣的祖宅。臣幼年时,不幸父母双双亡故,这里是他们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故而臣不愿搬离。”
夙丹宸只觉他身世可怜,不由同情泛滥,拍着他的肩膀,说出一番安慰的话来。
他本不善安慰别人,说来说去,都是那一番听腻了的陈腔滥调。
应玄却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面容上是极认真之色,像是在竖着耳朵,一字一字地听。
舍不得落下任何一句。
夙丹宸说了半天,口有些干渴,忽然意识到来了这么久,堂内只有他和应玄两人,再不见其他人的身影,连伺候的小厮也没有一个。
他将疑问问出,得来对方一声轻笑。
“这里原本就只有臣一人,再没有其他人。”
夙丹宸这次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看了眼四周,心下腹诽:你住在坟堆里,谁敢来伺候你。
越想越觉得一股阴气顺着背脊直上后颈,不禁缩了缩脖子,估摸着坐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应玄送他出门。
夙丹宸上马后,没有立即离去,弯腰在马背上挂着的褡裢里摸了摸,摸出一件花瓶大小的物件来。
滚圆的物件经他一抛,在空中画出一道半弧,最后稳稳当当的落在应玄手中。
夙丹宸笑着说了句送你的,便扬鞭纵马而去。
应玄低下头,盯着自己手中素白细腻的瓶子看,瓶身处用工笔细细勾勒了一树金黄的桂花。
白瓶金桂,在月色下静静散发幽光。
打开来,凑到鼻尖,一股香甜的酒香袭来。
是桂花酒。
恍然间记起,自己曾无意中夸过一句滋味沁人。
瓶口送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唇齿生香,酒咽入腹中,只觉整个胃都暖洋了起来。
连冰冷已久的心,也跟着有了暖意。
他望着手里的白玉瓶,轻轻勾唇。
夙丹宸出了百丈远,突然鬼使神差地“吁”了一声,停下马回头望去。
银寒月色下,隐隐可见那道明影一动不动的立在门口,低着头盯着手里的酒瓶看。
他身前是一大片荒凉的坟地,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宅院。
一线月光将宅门分出明暗,门里面黑压压的一团,像是鬼怪张开了渊深的嘴。
他看见他默立良久后,终是走进了那口大张的嘴中。
明黄衣袍一寸一寸消失,吞噬在黑暗中,再不可见。
夙丹宸在呜咽的风声中,呆怔了许久。
心口鼓鼓胀胀,又空空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