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便在竹林旁的凉亭中,一面听亭下湖水涓涓声,一面安静地喝茶品茗。
如此过了半响,罗明宣先坐不住,叫人拿来一副棋,又问兰子卿可有雅兴。
兰子卿欣然应允。
待棋摆上亭中的石桌后,由罗明宣执白棋,兰子卿执黑棋。
古人云棋场如战场,这二人都是熟读兵书,精通韬略的谋士,因此一盘棋下得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常常是罗明宣主动发起进攻,白棋兵分三路围杀黑棋,看似杀机重重,实则只有一路为杀招,其余二路为佯攻,黑棋稍有不慎,便会为其迷惑,失去先机。
等罗明宣墨眸里闪过精光时,白棋已将黑棋逼入绝境。
“兰相,你输了。”
兰子卿抬眸看了眼眼前一脸得意的白袍青年,淡淡“哦”了一声,“只怕未必。”
话音刚落,原本温吞的黑棋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棋步更是变得诡异莫测,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招法,竟将棋盘上四处散乱,毫无杀伤力的黑棋串连成一片杀机四伏的黑云,黑云恰围杀住原本胜券在握的白棋。
半盏茶的功夫,黑棋便已扭转败局,反观白棋,大势已去。
罗明宣皱眉盯着棋盘半响,丢下棋子,向兰子卿拱手道:“丞相高招,在下心悦诚服。”
兰子卿执棋轻轻敲了敲棋盘,淡笑道:“你并非输与本相,你是输给了你自己。”
“在下不明,还请丞相示下。”
兰子卿端起一旁冷却的茶,缓缓抿了一口,保持着喝茶的姿势,淡淡道:“若非你杀心太重,急于求胜,以你之才,怎会察觉不到周围暗藏玄机,又怎会露出后防空虚的破绽。”
又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军师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如何成为心算天下的谋士。”
罗明宣听得怔住,眸中暗光变化不定,半响后,终是不甘心道:“多谢丞相指教。”
“客气。”
兰子卿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一旁悠然饮茶。
这一副棋下完,天色已经降下,湖边升起一片薄雾,更衬得竹林亭中对饮之人恍如身在仙境。
没过一会儿,走来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厮,说是将军与三殿下喝醉了。
兰子卿与罗明宣对视一眼,皆起身往外
走去。
跟着前来通禀的小厮一路来到一方种满梨花的庭院,果然看见两个人头对头,醉醺醺地趴在石案上,看样子,都醉的不轻。
“殿下。”
夙丹宸听见有人叫自己,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紧接着身体好像被谁扶起,耳边传来告辞声。
“小宸……嗝……叔叔送送你……”
殷庭踉踉跄跄地起身,作势去拍夙丹宸的肩膀。
罗明宣忙截住他,“将军醉得厉害,不如让属下代劳。”
殷庭不知听进去没有,打了一声酒嗝后,摸到石案边,自顾自昏睡了过去。
罗明宣无奈地笑了笑,转向正哄着夙丹宸的兰子卿,心里冒出一丝疑虑,很快又按下疑虑,道:“兰相,请。”
兰子卿终于将喝醉了酒,不断闹腾的人哄好,抬头看向罗明宣,笑道:“不必劳烦军师,遣下人相送即可。”
罗明宣抿了抿唇,道:“在下既答应了将军,自当从命。”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兰子卿亦不再多言,扶好夙丹宸,跟着他往府外而去。
出了将军府,一辆宽大素雅的马车正静静停留在夜色与灯影交映之中。
兰子卿同罗明宣道完告辞后,扶着夙丹宸来到马车旁,上马车时,一直安静的夙丹宸突然闹腾起来,捂着胃在一旁干呕了半天,兰子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弄上马车。
马车载着二人,绝尘而去。
等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罗明宣方迎着月色,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在刚才马车停留的地方驻足。
银寒月色下,地上一物闪闪发光。
这是一把精美无比的匕首,匕鞘由黄金锻造,鞘身上镶嵌七颗蓝色宝石。
罗明宣缓缓弯腰,拾起。
他上一次见到这把匕首,是在宫中的庆功宴上,陛下将这把匕首赏赐给了丞相兰子卿。
适才,他亲眼看见,这把匕首从三皇子夙丹宸的身上掉出。
这两人……
罗明宣把玩着黄金匕,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唇边勾出一抹冷笑。
第62章 太子归来
自那日后, 夙丹宸便隔三差五地往将军府里跑,去找他的殷叔叔喝酒。
兰子卿原本不肯答应,却耐不住他磨人的功夫, 只好柔声嘱咐了一句“不可多饮酒”, 方放人离去。
每次敲门,都是罗明宣前来开门。
这一次, 也不例外。
罗明宣冷着脸行过礼后,说:“将军正在梨院练剑。”
好在夙丹宸天生少根筋, 对于他这样明显的冷淡, 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反而嬉皮笑脸地跟他道谢,接着便要往府内闯。
“殿下且慢。”
夙丹宸停下脚步,回头不解地望他。
罗明宣走到他面前, 从袖袍中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刚刚见光,便听见一道激动的声音响起:“啊,是本王的匕首。”
“既然是殿下之物, 在下自当物归原主。”
说着,将那柄熠熠生辉的匕首递给夙丹宸。
夙丹宸带着一脸失而复得的欣喜接过,
连声感谢罗明宣, 那双晶亮的桃花眼也因为激动而显得流光溢彩。
谢完之后,犹嫌不够,又夸起了他拾金不昧的品德。
罗明宣被他这样热情得夸赞,也不好再摆出一张冷脸, 便勾了勾唇,透出一个薄薄的笑意,“此乃臣应做之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又看了眼捧着匕首,一脸喜色的人,眉睫颤了颤,说:“不过……臣记得这把匕首好像是陛下赏赐给兰相之物。”
夙丹宸俊脸一红,干干笑了声,“是……是子卿送给我的。”
罗明宣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墨眸里闪过一丝暗光,意味深长道:“兰相与殿下的情谊,果然‘非同一般’”
夙丹宸却没有听出话中之意,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奇怪,但宝物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很快将那分奇怪抛之脑后。
“军师,不如同我们一起喝酒?”
夙丹宸邀请道。
“臣素来不喜酒,只怕要辜负了殿下一番美意。”
夙丹宸弯了弯桃花眼,笑道:“军师同子卿一样,喜茶不喜酒。”他自顾自地说,却没有发现罗明宣脸色一变,“既然军师不喜欢喝酒,本王自不好勉强,改日备下宴席,略表本王谢意。”
说完,不等罗明宣拒绝,一溜烟跑入将军府内。
罗明宣站在他身后,薄唇紧抿,原先的一丝笑意荡然无存。
等到了掌灯时分,夙丹宸方与殷庭喝完酒尽完兴,起身告辞,相比起殷庭将军醉得摇摇晃晃,神志不清,他反而精神抖擞,半点醉意也无。
那是因为他记着兰子卿的话,不敢喝醉,殷庭喝三杯他才敢喝一杯,为此不知得了殷庭多少的数落。
夙丹宸走后,殷庭独自一人醉倒在梨花苑中,苑中梨花虽已凋零,却似乎仍有淡淡的梨花清香飘荡在空气中。
将军府乃是炀帝御赐,府里的一草一木皆由能工巧匠所施,唯有这座梨苑,里面光秃秃的梨花枝却是由殷庭亲手所种。
殷庭更是为了种好这一亩梨花,亲自向精通园艺者请教移植之术,那几个园艺人一开始教的不亦乐乎,后面听说他要种植梨花,头摇得一个比一个厉害,纷纷劝道“时近隆冬,将是梅花开放之季,将军不如该种梅花。”
殷庭却一意孤行,愣是在这苑中,亲手种满了一亩光秃秃的梨花枝。
月光透过枝桠落下,斑驳的光照在醉倒梨花林中的人,那个人满眼的醉意,仰面望枝杈交错的夜空。
英俊的面容变得恍惚起来。
他醉躺在梨花树下,伸手停在半空,最后缓缓收紧拳头。
“阿婠……”
梨苑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将军,你醉了。”
罗明宣站在殷庭身旁,面无表情地说。
地上醉躺着的人,听得这声音,发出一阵既恣意又落寞的笑声。
“良辰美景,谁与我共饮……”
笑了半响,又说:“但愿长醉不复醒……”
果真睡了过去。
罗明宣蹲下身,确定他昏睡过去后,将人搂入怀中,定定望了他半响,墨眸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这样一副脉脉柔情的模样,前所未见。
“将军……”
痴迷而又虔诚地吻上那张薄唇。
晚上夙丹宸与兰子卿正准备入睡时,屋外忽然响起一道低低的通报声。
“丞相,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
兰子卿沉吟片刻,先哄了夙丹宸上床,自己起身开门。
“信在何处。”
阿三站在月季枝前,看着月光下清雅出尘、眉目如画的人,耳根透出薄红,将手里的信递上。
兰子卿接过信,只看了一眼,如玉容颜明显地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淡声道:“下去吧”
“是”
阿三退下后,兰子卿方拆开信,里面却没有信纸,只有一块玉珏以及一味药铺里的“当归”。
兰子卿心中一沉,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
太子已归。
“子卿,你在门外傻站着做什么?”
兰子卿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唇角往上勾了勾,放软了身体,靠在身后人温暖的怀中。
“没什么,外面风大,进屋吧。”
夙丹宸一边牵过他的手往房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谁送的信?”
兰子卿自不会说出实话,只用公务之类
的话掩饰了过去,夙丹宸便信以为真,很快将这插曲忘之脑后,拉着兰子卿上床,兴高采烈地说起那不小心丢失的匕首是如何失而复得。
兰子卿在旁静静听着,墨眸中不时闪过渊深的光,等听到他说要备下一宴,好好感谢那位军师时,唇边笑意深了深。
不多时,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精神奕奕的人渐渐进入了梦乡。
兰子卿为他盖好棉被,爱怜地注视眼前熟睡的俊颜,每瞧一眼,心中爱意越深一分,最后忍不住伸手在他柔唇上摩挲。
好一会后,方披衣而起,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府而去。
到了太子府,开门的绿绡一边替他引路,一边说:“主子正在会客。”
兰子卿听了,秀眉微蹙。
浔阳之地,怎会有太子的客人?
“不知殿下在见什么人?”
绿绡提着灯笼,带他穿过曲曲折折,指着前方一座灯火通明的宅院,笑说:“兰相进去一看便知。”
是时月朗星稀,那宅院映在深邃高阔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富丽堂皇。
兰子卿走进去,看见一身寒衣胜雪,容颜清冷的人坐在堂中,灯光映落眸底,更称寒眸渊深幽暗。
堂下,跪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那老者是位妇人,两鬓斑白,身形佝偻,正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同时嘴里激动地说些什么。
兰子卿留神听了一耳。
“奴婢听螺子轩里的伙计说有人点了一杯‘滇青’,猜想或许是位故人,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您还活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相比起老妇的激动,她身边身穿白袍的年轻公子却是异常沉默,一言不发地跪在堂下。
“参见太子。”
兰子卿上前行礼。
“免礼”
兰子卿行过礼后,知趣地退到一旁,转身的刹那,恰看清那年轻公子的面容,而那公子显然也认出兰子卿,两个人脸色具是一变。
兰子卿正疑惑他怎么会在此,便听得那老妇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
“明宣,快来见过太子。”
第63章 风流子
罗明宣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听到那位妇人的话,薄唇里冷冷吐出字来,“罗明宣见过太子。”
卫离珏望着跪在堂下的青年, 寒眸中闪过一丝幽光。
“军师不必多礼。”
听到太子对自己的称呼, 罗明宣心里一沉,一丝不安隐隐冒出, 果然在那妇人与太子叙够了旧情,准备起身告辞时, 一道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军师留步。”
罗明宣刚想起身, 听到这声, 又跪了回去,不冷不热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卫离珏还没有开口,到是那老妇含着泪水, 对跪在身旁的人,殷殷说道:“明宣,你可要好好听太子殿下的话,为娘这就先走一步。”
恭敬地向太子磕下一头, 方起身离去。
那老妇走后不久,罗明宣冷漠地盯着高椅上白衣墨发的人,在兰子卿微妙的目光中, 犹自站起身。
卫离珏目光沉下。
“离帝对我罗家的恩典,在下感激不尽,太子殿下若有吩咐,在下一定听从。不过……”看了眼一旁的兰子卿, 薄唇紧紧抿了抿,“如今已是炀国的天下,太子若想行谋逆之事,恕在下难以从命。”
兰子卿在旁听着,秀眉微不可查地一挑。
“如此说来,你是不肯助孤对付殷庭。”
清淡的声音响起。
罗明宣瞳孔猛地一缩,“太子想动殷庭将军?”冷冷笑了一声,“在下劝太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在下绝不会殷庭将军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孤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卫离珏凌厉地盯着他。
罗明宣毫不退缩地直面那道让人胆寒的视线,唇边勾出嘲讽的弧度,冷笑:“前朝太子正在暗中策划谋反,这个消息,想必炀帝一定乐于听闻。”
“太子如若执意对付殷庭将军,在下只好得罪。”
卫离珏慢慢眯起寒眸,眸中腾起杀意,“尔敢威胁孤?”
这时,一道清雅的声音插了进来。
“螺子轩的老板娘竟是离宫里的茶奴,不知夙煌知道后会如何处置那位老板娘。”
“你……!”
罗明宣咬牙切齿地盯着一旁悠然自若,似笑非笑的青衣人。
兰子卿见他这副模样,唇角往上勾了勾,又道:“军师何必动怒,我不过随口一说。”
罗明宣胸膛起伏不定,面容却是渐渐平静下来,转头看向卫离珏,冷冷道:“太子殿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罗明宣绝不会妨碍殿下。不过,太子若想对付殷庭将军,罗明宣将会是你第一个敌人。”
“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甩袖离去。
兰子卿眼看他出门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先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
“此人如此冥顽不灵,兰卿可有降服之法。”
兰子卿转过头望负手而立的卫离珏,唇边扬起悠然的弧度,拱手回道:“殿下不必担心,臣自有良策。”
卫离珏轻轻颔首,不再提罗明宣。
“此次得以铲除晁族,兰卿功不可没。”
“臣身为殿下谋臣,当谋其事,不敢居功。”
自己设计晁颂,并非为了太子,而是完全出于私心……
兰子卿眉目一黯。
卫离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性情谦逊,随口夸了几句,引得兰子卿忙道愧不敢当。
“兰卿性情,谦逊一如当年。”
带着淡淡笑意说道。
兰子卿心里愧疚之意更盛。
“可惜未能除去司马礼,当年他身为父皇太傅,深得父皇宠幸,结果他却背叛父皇,转入夙煌帐下,孤绝不会放过他!”
那双清冷的眸霎时戾气森森。
兰子卿听得心惊肉跳,忙道:“殿下,若贸然动司马礼,只怕会惹人怀疑,当务之急乃是对付手握炀国重兵的大将军殷庭。”
卫离珏阖目沉吟,再睁开时,眸中戾气散去。
“兰卿言之有理。”
过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兰卿对天下城有何见解?”
兰子卿一怔。
天下经过多年的分合、兼并,到今朝共分为三国一城十二族,其中八分天下由炀、褒、娆三国瓜分,另一分由十二族占领,十二族中,以炎疆部落为首,而剩下的一分则由天下城独占。
天下城名曰天下,足以见其实力雄厚,霸气凛然。
不过……太子为何再三问起天下城。
当日飞鸽传信,信中亦提及天下城。
“天下城富饶广阔,兵力雄厚,当为友而不可为敌。”
顿了顿,道:“莫非太子想要拉拢天下城?”
“孤正有此意。”
“若能得到天下城的支持,对我们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