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私人指挥舱陷入了一片平和的寂静之中。小斯特朗开始确信林椎是真的归来了,这种富有理解力的,适当的沉默仿佛是林椎特有的本事。那个浪子也许有这样那样令人咬牙切齿的怨与恨,但是他那种隔着空间与时间,却依旧能够安抚人心的沉稳温柔却总是令人无法抗拒。虽然现在他已经身陷罗网,但是他还在轻轻微笑。
“好了,放轻松些,博士。”他在通讯频道中温和地说,“你可以相信,我从来没有误解过你的痛苦与怨恨。因此我就算在你的控制之下,也并不会再恳求你的垂怜和宽容,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翎毛……所以你瞧,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再保有那个克隆体了。”
“你要做什么!”小斯特朗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不祥,一下子心头电闪,从座椅中跳起身来,对着通讯频道喊叫道。同时象被电击一般,痉挛地按住自己的私人电脑,联接上了数千光年外的生物矩阵。
可怕的恒星级脉冲在彻青霄号接入之后,又出现了一些变化。在大半侦察卫星都被摧毁的情况下,无论是小斯特朗,还是克林或者烈火,都无法看见马杜夫行星上的生物体矩阵的动向。但是在烈火那几乎全然被废弃的通讯频道内,还是断断续续地传出了月晕凄厉可怕的叫声。
“不,爷爷……它们爬过来了!它们……要吃掉我们,所有的人!”
更为混乱明晰的音节是从翎毛的脑波脉冲直接发出来的,他象彻青霄号一样,直接联系上了星系空间中所有的电脑波段。但是他却不是在针对哪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向整个宇宙求救。
“救命……芯片控制在崩溃!马杜夫兽发狂了……我保护不了队长了!”
第158章
“你不会不记得吧,亲爱的脑神经博士,”在几万公里外的恒星冕中,林椎用一种谈论天气的闲适口吻说道,“翎毛的脑波脉冲有令生物体脑波混乱,致死的功效……给他加密的人是我。当然了,给他解密的人,也只能是我啦……马杜夫兽的个体形态不大,攻击力度也不强。嗯,不过发狂的种群数目太大的话,我估计还是会有大麻烦的……我曾经见过一位发狂的母亲,亲手把自己的脊柱从自己的身上剥离出来,只为换取自己的孩子的性命。所以我相信这个种族虽然平时看起来温和无害,但是以一个寄生种群,能自远古时代的进化中脱颖而出,以独有的形态步入文明社会,其间种族生存发展的坚韧与血性,还是很令人惊叹的……”
此时,在他们没法观测到的马杜夫星球上,那些加入生物体矩阵的马杜夫寄生兽正如林椎随口描述的一般,混乱地踩踏,爬搔,张开小小的尖牙噬咬。它们在寄生前是草食动物,因此普通的马杜夫人相当轻视它们的个体力量。但是一旦这些温和的小东西密密麻麻地聚集起来的时候,爆发出的战斗力却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它们用尖利的肢足抓挠着被它们围绕着的每一个受害者,几名来不及逃走的马杜夫警卫最先遇难。他们嚎叫着向着兽群喷出一道又一道的等离子光波,想要在自己身边烧灼出一道安全圈。但是他们的能源匣很快被打光了,蜂涌而来的兽群爬过街面乱石,涌上高高堆积起来,烧焦的同伴尸体,在一瞬间就将他们惨叫着淹没了。在黑压压的兽群之间,一只强壮的马杜夫兽爬上了波涛的顶端,疯狂地,耀武扬威地向着夕阳初起的天空,挥舞着肢足上挂着的几段血淋淋的肠子。
月晕等拟态种族已经化作了马杜夫兽的形象,想要混装避难。但是已经大范围疯狂的马杜夫兽早就敌友不分,它们互相之间也在撕扯,抓挠,咬掉同伴的肢足……拟态种族们只能尖叫着变回高大的种族形状,疯狂地撕扯,践踏着往自己身上攀爬的马杜夫兽。月晕跌跌撞撞地跳过街沿,扑过去寻找被翎毛扔开的那根激光炮。在她拂开炮管上成堆的马杜夫兽尸体,正要吃力地握住炮筒时,手却被另一支鲜血淋漓的胳膊按住了。
“让我来,你带着他们上穿甲车!”打光了弹匣的翎毛拖着翅膀,摇摇晃晃地跪爬过来,将那个呆滞的傀儡护在身后,大声嘶吼道。
“你……”
“队长……救救我的队长……”翎毛痛苦地喊叫,吃力地把激光炮架上自己的肩头,几乎已经是靠着战场求生的本能在挣扎抵抗,“我想不起来了啊……”
“我相信,从你的政论观点出发,自由联盟各派别与你的合作中,我的小鸟儿会是让你最不愉快的一个盟友。”在万里之外的林椎听着那些哀叫声,平静地继续向小斯特朗说道,“我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和他决裂。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下这样的狠手,利用他的善良,以及他惟一的希望……如果你要毁掉我的小鸟儿一生的坚持与向往,那么我还不如让他死在这个星球的暴动里……用我的克隆体为他陪葬。”
“林!”
“博士,我一辈子都不想向权势,富贵,逆境,甚至命运低头。大约这就是我宁可去做一只宇宙幽灵,也不愿意陪着你走过锦绣人生的原因吧……我承认如果当年同意跟你结婚,会是我的人生中做出的最精明的一次选择。可是抱歉啊,这种事其实与聪明智慧无干……就象那些愚蠢的肥皂剧里最老套的台词说的一样:你的痴情与执着让我很感动,但是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当然,你也不必象肥皂剧里那些蠢蛋的男女主角那样大吼大叫:‘他哪点儿比我好?’‘你为什么爱他不爱我?’”林椎短促地笑了一声,“鬼才知道……这种事情整个宇宙里都不会有答案。”
小斯特朗瘫坐在椅间,胸口上下起复,在林椎熟悉的一针见血口吻中,若隐若现地,他看见了林椎的决心。
“来吧,放出侦察卫星,让我们一起观看我的小鸟儿与他的情人身体一道殉情的最后一幕。我相信,就算是尸骨无存,翎毛也会坦然接受我给他安排的这样的结局。”林椎轻笑着说,朗朗的笑声给数万光年外的小斯特朗带来了一阵心悸,“至于你,在一切结束之后,还能不能把我的大脑安然带回你的实验室,继续你的痛苦与欲望,那得看你的技术水平和运气,亲爱的博士。……不过,看着你曾经送给我的那首美丽的情歌份上,我保证不会让我们之间的那段说不清楚,纠结不安的感情……结束得太难看。”
“住嘴!你给我住嘴……混蛋!”
林椎哈哈大笑,仿佛恒星冕内强劲的粒子狂风也被他的笑声震慑住了一般,一直紊乱不堪的星际内的几处舰队间的通讯波段突然发出了调试的杂音。立刻,试图跟小斯特朗重新取得联系的烈火,以及刚刚撤出恒星气流外层的克林,都在同一时间向恒星冕内发来了通讯。
“博士……芯片控制在崩溃,你必须控制住那个生物体矩阵!否则的话,我不保证我的舰队幸存者会在文明世界的法庭上,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烈火吼叫道。
“林,我的舰艇内部突然出现了拟态种族!”克林在另一个波段中惊奇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射击产生的舰艇风速之下,拟态种族的终级形态……出现了!”
最令所有的人吃惊的,则是强行插入通讯波段的第三个声音。那声音苍老,急迫,但是带着某种放松式的狡黠,扬声高喊:
“林,我们种族的几位长老确实都在这艘指挥舰上。我向你发誓,我们从没有打算要出卖你。你过去,现在,未来,一直都是我们种族信任构架的……保护人!”
林椎扑哧一声,回了一句“老杂种你果然躲在最安全的地方”,立刻又对星系远方的小斯特朗语带威胁地问道:“怎么样,博士。还觉得这些拟态种族构建不了信任体系吗?”
第159章
月晕等人在翎毛的掩护之下,吃力地扫开穿甲车前的马杜夫兽,与自己的两个随从手忙脚乱地钻进坚硬的合金玻璃罩里,对着街沿还在打烂商店街的门牌与水泥柱作屏障的翎毛尖叫道:“翎毛舰长,快来!”
翎毛发现,虽然马杜夫兽潮水般地涌来,但是一旦靠近自己与傀儡,便会出现明显的衰弱迹象,十肢剧烈地抖动,无法撑起沉重的身体,在地上无力地蠕动,失去了大部分的战斗力。在这个时候,他当然没有时间去思考这是什么原因,只能放开傀儡的手,哆哆嗦嗦地推了他一把,催促说:“队长,走啊……”
傀儡正在发呆,不防就被这轻轻的一推激了个踉跄,呆滞地抬眼看看翎毛。他额顶那只马杜夫兽显然已经到了频死狂乱的边沿,肢足无力地紧紧抓住泛青的头皮,三只眼睛可怕地支楞在脑袋顶上,死死地盯着翎毛身侧堆积如山的同伴尸首。
翎毛直觉地觉得不妥,结结巴巴地说:“不……”他不知道该怎样与这些寄生兽勾通,只能机械地按着自由联盟的宣传口号,喃喃说,“坚持……你们的种族就能活下去……”
他还不如去安抚那个没有思想的傀儡。那只寄生兽一听见“种族”一词,神态立刻为之一变,用足了全身的力气,象悬崖上的老树根一般,肢足狠狠地刺紧傀儡的头颅深处!
翎毛不由自主地“哎呀”了一声,他如果没有进入冬眠状态,或者使用脉冲感应器,原本是感觉不到脑子里的芯片动向的。但是这一次却与以往都大不相同,仿佛有什么又脆弱又刚硬的东西,就象一根弦一样,轻轻在大脑深处绷断了。
他脑袋剧痛,眼冒金星,“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远处的月晕等人惊慌地喊叫起来。不远处的寄生兽群蜂涌而上,但却不是扑向毫无抵抗力的翎毛,而是扑向了那个呆滞不动的傀儡!它们象大型的胡椒面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傀儡的身体。很快,一座小小的山包堆积起来,但是又用更快的速度坍塌下去,鲜红的血水象小溪一样,从“山”的底端汩汩地流淌开来。
翎毛伤重疼痛,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眼睛模糊地睁开,看着在兽群中涌动的残肢碎肉。他觉得眼前看见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生物矩阵的中心不该这样的脆弱,马杜夫兽当然不能靠近对它们有控制作用的傀儡……队长不会就这样死去的,队长!
他疯狂地吼叫,用不可思议的力气支起伤痕累累的身体。但是衰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多做什么了,一只小小的马杜夫兽象喝醉酒一般,狂舞蹦跳着从兽群山峦中滚落下来,象一只黑色的毛线球,一直滚跳到翎毛的眼前。立刻象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眼睛凸出,抱着脑袋痉挛的死去。那象蜘蛛一样的可怕肢足之间,炫耀地紧抱着血肉模糊的半只手掌……象很久以前一样,不经意地抚过翎毛血染的羽冠……翎毛眼前发黑,软软地瘫到在地,麻木地看着月晕等人凄厉地喊叫,张惶地向自己挥手。他没有了力气叫他们扔下自己逃生,只能呆呆地瞧着他们头顶上那片死神的黑翼疾张而至的,城市的天空……他不再想要思考自己生命的意义,发掘残缺的记忆,努力向往生活,追寻自己的未来……生命的源泉在流失,人世间没有了颜色……那只残手正肉色苍白,骨茬鲜明地摊陈在他的眼皮之下,翎毛视线模糊地盯着一只修长的中指,喃喃地说:“对不起,……我想不起来……”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干扰丝带来的雷雨云密布在城市天空。月晕在狂风中大声尖叫,狠狠关上穿甲车门,发动了车子,车头的穿甲锥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数十只已经爬到车底的马杜夫兽被搅得粉身碎骨。翎毛安详地闭上眼睛,在震耳欲聋的大地轰鸣声中,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在翎毛的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这么一次酣畅淋漓的睡眠,没有梦,没有伤痛与无助,也没有快乐与希望。仿佛是那些他曾经读过又遗忘,但是在灵魂深处却留下了印迹的古老童话,用诗一般美妙的言语,为幼年的他展露人生:“听说死是睡的兄弟,是么?”
翎毛在沉睡中解脱地微笑,喃喃道:“是的,就象翅膀是灵魂的爱人……”
微微的焦渴与重坠感,令翎毛颤抖着,从深深的昏睡中再度苏醒过来。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安稳地躺在一座冬眠舱内,满身连着手术线与营养管,带着药味的营养液气息从呼吸面罩中透进来,舒服得象是一个甜蜜的梦境。
但是翎毛阅历多矣,他明白梦境对于大脑来说,是多么险恶的陷阱。他训练有素的战士本能令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情况,立刻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伤口——从撕裂,骨折的翅膀到被马杜夫兽抓伤的手臂,脚踝——都已经被妥贴地缝合处理,喷雾绷带一层层地覆盖在伤处,发出好闻的草木清香。翎毛分辨出那是他最喜欢的一种气味舒缓剂,在许多个不眠之夜,他都要靠着这种气味来缓解自己的焦虑。除了身边亲密体贴的朋友们,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
他试着推了推冬眠罩,合金玻璃罩发出轻轻的蜂鸣声,触手即开——翎毛越来越惊奇了,这个陌生的冬眠舱内,怎么会有他的指纹密码?
他小心地取下呼吸面罩,解脱开身上的线管,爬出冬眠舱,抖了抖湿淋淋的翅膀,立刻被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弄得龇牙咧嘴。他哈丝哈丝地吸着气,象只小狗一样转着圈儿检查自己背上的伤痕,突然若隐若现地,听见了一声轻轻的笑声。
“谁!”翎毛大声喝问。
舱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翎毛不安地打开舱室壁间的一扇柜门,熟门熟路地抓出一套睡袍,披在自己的身上。正当他把手臂往袖管里套的时候,突然间停住了动作——自己怎么会知道这里面存有衣服的?
他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深,小心地走到门口。密封门又是应手而开,翎毛狐疑地瞧着外间漆黑,陌生的通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船舱内部带着温暖金属味道的宇航空气,却令他熟悉又安心。象是听见某种召唤一般,他迈步向门外走去。
他蹑脚蹑手的前行,生怕惊动了飞船中未知的敌人。但是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通道,悄悄打开一间又一间的舱门,在一个又一个的拐角与梯阶间停下侧耳倾听。但是始终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瞧不见任何的人迹。
翎毛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古怪的飞船内迷失了道路,想不起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但是奇异的,他并不忧心,某种又象呼唤又象好奇心的复杂情绪占据了他的内心,仿佛一个秘密在他的前面展开,值得他用劫后余生之后的安全感去交换。
他走到一间嵌在墙上的舱室边,停住了脚步,密封门听话地在他面前开启,照明灯柔和地亮起,照亮了墙上淡蓝色的破旧壁纸。
翎毛跟随着自己那种古怪的情绪往里面走,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个温馨可爱的房间,淡蓝色的床铺与线条柔和的合金书桌都很陈旧了,但是却令翎毛莫名地感到喜爱。他打量着房间的细部,发现这里和其它地方一样,已经久无人迹,桌面上沾满了银灰色的宇宙尘埃。
翎毛有趣地四下逡巡,走到了一片蓝色的,象是舱壁上一处不显眼的金属裂缝前面。他怔了一怔,突然间好奇心不可抑制地制服了他,他犹豫一下,慢慢地向那道缝隙伸出手去。
他知道那是个柜子。
第160章
深蓝色的柜门象这个神秘地方所有的门一样,一碰即开,虽然它并不是用电脑控制的。翎毛鬼使神差地觉得:象是上一个打开它的人太着急,太慌乱,因此没有关严,给自己留下了一道缝隙。
他伸头往里面望去,看见里面的隔间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盒子,有五彩斑澜的糖盒,光泽闪亮的设备盒,精致漂亮的礼品盒……翎毛好奇地拿起一个,揭开盖子,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里面排满了各色各样的翅膀和甲壳,象是一排细密精巧的珠宝。在盒角一侧,有稚嫩而整齐的全息笔写的字样“莽昂星甲壳类”。
翎毛又打开两个盒子,里面也摆满了类似的标本。有些古怪的两牺类还被脱水处理,制成了干标本,但是每一只都突出了它们的生物特征,凹凸纵生的复眼,色彩繁复的皮肤,或者是没有进化完全的尾椎。翎毛并非生物学家,也不清楚这些标本的名称,但是他看得出来,制作这些标本的那个人——也许应该说是那个孩子——是多么喜爱和珍视自己收集的这些宝贝。
他小心地把盒子放回原处,又看见另外的隔间里也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几盒破旧的立体变形拼图,一架明显被摔坏又被细心修补好的玩具飞船,一个已经磨出破洞的橙红色拳击沙包……显然,这是个属于男孩儿的玩具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