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对这个人选也比较满意,并未对此提出异议。首先,这人死了多少年了,家里什么也没剩下,孽种过继了去就是受穷;再者,那一支的人都是短命鬼,正合了那孽种的晦气命硬,最好早死早超生;还有,孽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她就不信能孤苦伶仃地长大,百家饭可不是好吃的。
未来的生活有了盼头,贾小环心里那个急啊,就盼着赶紧开祠堂,将环爷他从贾政名下划掉。只是京中如今气氛紧张得很,贾家并不敢任意行事,只等着朝中局势稳定了,才会张罗过继这等小事。
也不只是贾小环盼着,荣国府如今躺着的那几个,个个都是盼着赶紧撵走他的。即便是身为祖母的贾老太太,即便是身为生父的政二老爷,也俱是急切等待着的。人都是惜命的,很显然贾小环并没有重要到能让他们豁出命去。
正肃帝宇文熙还是很有能力的,抑或者他是早有安排,短短不过半月光景,便已经将朝廷大局掌握在手中。太上皇即便再心有不甘,再蠢蠢欲动,终还是被按得爬不起来。大约也是心灰意冷了,老圣人破罐破摔地沉浸在了后.宫琐事里,很是册封一些太妃、太嫔。
眼看着朝廷上没事了,贾小环的过继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二月十八。事情并没有办得多大,只不过是知会了部分族人,开了祠堂祭告了祖宗,然后由族长贾珍动笔,将贾小环的名字从贾政名下划去,另添至贾敕的名下。
看着那被贾珍徐徐写下的“贾环”两个字,贾小环只觉得神清气爽,两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的一天了。从此刻起,他就同贾政、王氏他们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环爷他……总算脱离苦海了!
“怎么着,环儿虽然过继出去了,难道你们还真就不管不问了?贾敕那支的产业,早就已经被族里收了回去,现今环儿什么都没有,你们打算让他怎么活?不叫他住府里,他住哪儿?不给他分产业,他怎么活?不派人伺候照看,他依靠谁?”荣庆堂里,赦大老爷沉着脸质问道。
他是真看不上这些人了,环儿刚刚才过继出去,老二那两口子就有脸提叫环儿搬出府去。不给房子住,不给银子花,不给人照顾,他们想让环儿如何自处?
王夫人抽动下脸颊,她脸上的伤口虽已结痂,却还未养好,扯动一下就疼得咬牙。贾赦这般毫不留情面地质问她,让她十分难堪,心中怒不可遏。
那孽种是个什么东西,都已经过继出去,还想要住在这国公府邸?还想要金银产业?还想求下人伺候?他想得美!
赦大老爷瞪瞪贾政,见他竟不接话,不免气得咬牙。他瞥一眼贾母,见这老太太也没贴补环儿的意思,大老爷冷哼一声,“这事你们可想清楚,环儿虽然过继出去了,但要是隔不几天就出什么事,那可好说不好听,荣国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行了,大老爷说得也没错,环哥儿到底是从咱们家出去的,该给的还是要给的。”贾母将贾赦的话听进去了,明白还真不能对贾环不管不顾的,她略一沉吟后,拍板道:“密云那个庄子,环哥儿是住过的,就给了他吧。”
☆、第52章
京都北城门之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贾小环正同赦大老爷相对而坐。马车的外面,丫鬟彩霞坐在车辕上, 怀里抱着个小包袱, 脸上、眼里交杂着茫然和憧憬。
今天是环哥儿离开荣国府的日子,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自己就被太太与了环哥儿。彩霞咬了咬嘴唇,自此以后, 她就是环哥儿的人了。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
好在, 环哥儿虽然被过继了出去, 不好再同荣国府扯上关系, 但总算还有大老爷拉了他一把。她可是听人说了, 若不是大老爷据理力争, 怕是环哥儿就真的得净身出户, 不会有密云那座庄子倚靠度日呢。大概,就连她能被环哥儿带走,也是大老爷操持的。
这可真是, 当伯父的比当爹的可强多了。大老爷还能出来送一送环哥儿,可老爷他却根本连问都没问过, 权当是不知道似的。心中对贾政的鄙夷只略起, 彩霞就赶紧将之抛到脑后,再不敢想。
到底是个给贾政夫妇当奴婢多年的丫头啊!
马车里,赦大老爷将只木匣子推到贾小环面前, 道:“你小子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瞧瞧这乐呵的,嘴都要笑歪了吧。”真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屁孩儿。
他将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张契纸,解释道:“这里面是密云那庄子的地契,庄头刘三两口子的身契,还有庄户们佃田的契约。有了这些东西,你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能安安生生长大。”
“这些银票你也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大老爷又塞了只荷包给贾小环,沉声叮嘱道:“往后也没个大人在你身边儿,自己可得谨慎持重着些。有什么事也别怕麻烦我,一定叫人来跟我说,我有空也会看你。你小子……要好好的。”
贾小环乖乖地将东西收好,也不推辞那些银票,毕竟“长者赐不敢辞”,他愿意领大伯父这份心意。日后,自然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于他。整个老贾家,也就只有这位大伯父在他这里有此等待遇了。
“大伯父放心,我会好好儿的,也少不得去折腾你的。我只盼着呀,到时候你别嫌我烦才好。”贾小环嘻嘻笑着,开始撵人了,“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赶紧回府去。我也得赶紧上路,不然天黑都不一定能感到庄子上呢。”
“没良心的小崽子。”赦大老爷没好气地拍一把贾小环,也干脆地下了马车,“得了,你们赶紧启程吧。密云那边也没得着信儿,若是太晚过去,那边人也不会等你们,不定会不会出事呢。”
贾小环也下了马车,向着赦大老爷磕了个头,这才重又上车启程。贾赦轻拈着胡须,目送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方才长叹一声,转身回城去了。
……
到了密云,贾小环并没往刘三那个庄子上去,而是转道去了膏药伯伯送的庄子。当日,他娘亲赵姨娘“病逝”,就是被安置到了这里。算起来,贾小环也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娘亲了,心中别提有多想念。
只是……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跑,给我站住——”庄子前宽敞的空地上,赵姨娘一手举着鞋板子,一手叉着腰,疾眉厉眼、咬牙切齿地对着贾小环吼着,十分得穷凶极恶。
不过,她嘴上虽然吼得凶狠,脸色虽然恶毒,手脚却是迟钝得很。捯着一双小短腿儿的贾小环,赵姨娘也没能追得上打得着。
赵姨娘心里是真的生儿子气了。这小子连商量都不跟她商量,就让她香消玉殒了,这还了得?!
想她正月十五那天夜里,还琢磨着第二天几时起来,温室里能摘出几斤菜蔬,庄子上能挣多少银子呢。可等她一睁眼倒好——赵姨娘吃元宵噎死了,这死法儿嘿!
现如今,她——赵拾儿,成黑户儿了。
“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老娘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拼死挣活地生下你,又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你说说,你是怎么对我的?”追儿子追到了屋里,赵姨娘也不追了,把鞋板子一扔,自个儿往炕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哭起来。
“老娘我才二十出头儿呢,正是风情万种、仪态万千、千姿百态的时候呢,你个小崽子倒是忍心,不吭声地就把老娘弄成了个没命的。现在可倒好,老娘也叫凤辣子、赖大他们挫骨扬灰了……你说,往后该怎么办,你娘我可该怎么活啊——”
贾小环方才跑得挺喘,这会儿坐在他娘对面,双手支着下巴趴在炕桌上,眼巴巴地瞅着他娘哭。要说起来,他娘这演戏的本事差得很,干打雷不下雨的,光听见哭的声儿了,一滴金豆子都没瞧见。
“娘,你信我。荣国府的赵姨娘没了,可您——我贾环的母亲却还在。赶明儿,儿子托人给您办个户籍,再不让您顶着个家生奴婢、侍妾姨娘的身份,儿子定让您也过过当太太、老太太的瘾。”
即便没瞧见眼泪,贾小环仍旧叫那哭声揪得心疼,叹了口气,爬到娘亲的身边,抱着她的腰。他仰着小脑袋,目光定定地看着母亲,语气再不能更坚定。
“环、环儿……”赵姨娘蓦地停住了哭声,一把抱住了自家儿子,却是真正掉下泪来,“我的儿,你、你可让娘说什么好啊。真是难为你,难为你能这样为娘着想。只是……”
只是,儿啊,你能不能靠得住啊?
贾小环却一点儿不担心,大包大揽道:“放心吧娘,有儿在呢。儿子梦中得了师父的教导,长了许多本事啊。您也是知道的,咱们盖了温室种菜蔬,冬日里不是挣了许多银子。还有这处庄子,也是儿子给人帮了大忙,人家送给儿子的,就连您也不得了那琉璃镜子的妆匣子。”
待再过一阵子,京城的风云平静下来,他便想法子给娘亲安排一个体面的身份来。往后,他再也不会让娘亲做什么“赵姨娘”了,他的娘亲就该是“赵太太、赵夫人”才是。
“那倒是,娘的环儿厉害着呢。哎,你别说,那妆匣子有面琉璃镜子不说,里面竟还有那许多宝贝的首饰头面,可稀罕死娘了。我这半辈子了,都没见过呢。”她说着还凑近了贾小环,满是得意地道:“那府里头的,都是太太、夫人吧,她们也不见得能有一套那样的,怕也就是老太太了,私库里想还能见得着。”
“娘亲喜欢就行了,往后儿子还给您寻摸更好的。”贾小环见他娘高兴的样子,自己也高兴得不得了。上辈子,他从小到大都只让娘亲劳心费力、蒙屈受辱,这一回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在赵姨娘看来,琉璃镜子虽然珍贵,但毕竟不如珠宝头面让她稀罕,忙叮嘱贾小环一声,“我就喜欢那明晃晃的金首饰,就弄那些个就行。往后便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也能典卖了支应生计。对了,环儿,这庄子如今是你的了?”
她跟这庄子上住了一个来月,庄上人虽都将她当成主子对待,可她心里总是没个底的,都没敢在庄子上四处转悠。如今听儿子说了庄子的归属,难免追问一声确认。
“可不是就是咱们的。”贾小环转了转眼珠子,巴着他娘亲笑得乖巧,“不光是这处庄子,还有密云那处庄子呢,也被给了我。您看,这就是它的契纸。”
“真的呀。”赵姨娘闻言惊喜莫名,但旋即又迟疑地问道:“可是,为什么啊?”
贾小环就有些对手指了,小屁股往炕沿儿上蹭了蹭,方解释道:“那个……我被过继出去了,过继给了已经去世的贾敕,从今往后就是个没爹的娃了。”
赵姨娘愣怔了半晌,好容易反应过来,便是一嗓子,“什么——?”然后就又是摸着鞋板子,举起来就要敲儿子。老天爷呀,这到底是怎么了,她的儿怎么就……怎么就成了个小光棍儿。
贾小环呲溜一下蹦下炕来,边撒欢儿往外跑,边抹着额角的汗珠。他就知道,娘亲知道了他的丰功伟绩,少不了得给他几鞋板子的。
母子两个又是一通追逐嬉闹,叫人看着只觉得母子情深、其乐融融。荣国府里,王夫人对儿子贾宝玉亦是纵容宠溺、母子情深的。
自打贾小环在族谱上换了个爹,贾宝玉便立时病情好转起来。而贾小环一离开了荣国府,贾宝玉更是能下床活蹦乱跳了,可将王夫人喜得连脸上的伤都忘了。
说起来,那孽种果然是个命硬走霉运的,这不一将他撵出了荣国府,这府上的喜事就一桩桩接二连三地登了门。贾宝玉的身体痊愈了,贾母的心情一松自然也好了,贾政也能强撑起精神去当差了……
这一日,政二老爷刚刚下衙便紧赶慢赶地回了府。他似是有什么大事,也顾不上更衣,便径直去了荣庆堂见贾母。
贾母的上房里,仍旧是王夫人、王熙凤、李纨并贾宝玉、黛玉、三春等皆在。大人们陪着老太太摸花牌解闷儿,几个小的则在一旁看牌,顺便帮着出主意。
政二老爷一进了门,便道:“老太太,大喜事啊。”
☆、第53章
“老太太, 喜事,大喜事啊……”贾政都没来得及让门口的小丫鬟向里面回话,便已经人未到声先到了, 倒是展现了一回王熙凤般的风采。
随着他的这一声, 整间上房里的人都朝门口看过去,各个俱是心中诧异十分的。他们荣国府的二老爷, 素来都是位端方清肃的板正君子,礼仪规矩上是从来不错的。今个儿到底是有何喜事, 竟然令他欣喜到了如此失态的地步?!
贾母同样惊讶得很,待屋里人都向贾政见礼之后, 便笑容满面地好奇问道:“政儿, 究竟是有何喜事, 快说来与我们听听, 让我们也能好生为你高兴高兴。”莫不是……终于要升官了?
“呵呵……”贾政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忙轻抚了抚须髯, 正了正神色,道:“老太太,是宝玉。”
政二老爷目光慈和欣慰地望向了儿子, 面上满是老怀大慰之感,欣然道:“今日我正在衙门理事, 宫里有人过去传了圣上的口谕。老太太, 咱们家宝玉让当今圣上选中,命他不日便进上书房读书,去给皇子们做伴读呢。”
“哎呀!”贾母闻言便是失声惊呼, 旋即便喜得一拍巴掌,笑开了颜。她想要抱住宝贝孙儿,却发现原先窝在她身边的孙儿,此时已经因儿子的到来退到了一边,便连忙叫道:“宝玉,快过来,快到祖母的身边来。我的宝玉呀,可真是宝贝儿!”
贾政一将喜讯相告,贾宝玉登时就成了上房里的焦点。
王夫人轻转佛珠的手僵住了,惊喜不禁的目光灼灼看着儿子,嘴唇情不自禁地蠕动着。她素来都知道她的宝玉是个聪慧无双的孩子,这天底下就没谁能比得上。长大之后,定然也是个有出息的,必然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可是她却万万不曾想到……
她的宝玉如今不过将将总角之龄,竟然就入了当今圣人的眼。圣上也才刚刚登基,居然就钦点了她的宝玉入宫进学,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宝玉的聪慧之名,早就已经传入了圣上的耳中;说明圣上看重宝玉,有心栽培于他;亦说明即便圣上自己赶不及用宝玉,但他会将宝玉留给下任帝王啊!
也就是说……只要看圣上将宝玉派给哪位皇子做伴读,她几乎就可以认定当今圣上将传位于哪位皇子了。
不得不说,王夫人的思想还是很开阔的,脑洞也十分得硕大。只不过是一个陪读的差事,就已经让她想到了,刚刚即位的帝王关于皇位传承的选择。
李纨听了这消息,心里很是揪得慌,看向贾宝玉的眼神里便带上了哀怨与恼恨。同样都是荣国府的公子爷,她的丈夫也是少年聪慧,十四岁就进了学的,只可惜……她是命苦的,摊上了那么个短命的爷。若不然,今日这伴读的差事,是不是也能轮得上她的丈夫?
抑或者,她的兰儿也是稚龄,也是个聪慧好学的啊,为什么就不能也给兰儿个伴读的机会呢?想她的兰儿如今不过五岁,却已经进了家学,开蒙读书,日日都不曾缺课,岂不强过这……这整日混在内宅的贾宝玉。
在座的这些都是兰儿的长辈,曾祖母、祖父、祖母……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他们的曾孙、孙儿,这可真是……可真是可憎可恨啊!
因着政二老爷在,王熙凤并不敢入平常一般嬉笑,只是笑意盈盈地盯着贾宝玉。她的心中也是在感慨啊,这荣国府真不知道是谁的了,怎么有什么好事都落到二房头上了呢?
她原先嫁给琏二,大半就是因为大老爷继承了这府上的爵位,日后她能有个体面的诰命身份。可嫁进来这两年她也瞧出来了,合着除了个爵位之外,大房根本就没占着这府上半点的光。
就比如这一回,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荣国府有个含玉而诞的宝二爷,能让当今圣上点了他的名去给儿子做伴读,怕多半也是冲着这个吧。就是不知道,这个“含玉而诞”的事要是出在了大房,诞下来的那个能不能活下来呢。
眼角的余光瞥一下自家的姑妈,王熙凤便无比干脆地将心里头将将荡漾起来的念头打消了。她也是王家的女儿,却绝不比不上姑妈的手段,更比不上姑妈在王家的地位。
她,不敢跟姑妈学啊。
林黛玉并迎春、探春、惜春四个小姑娘,尚且不太明白皇子伴读的具体意义。但是她们却能知道,这对贾宝玉来说是件大好事,不然老太太、老爷、太太他们不能欢喜成这样。于是几人皆是笑着向宝二爷挤眉弄眼,以示恭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