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见陆萦要回自己的营帐,碧落赶紧跟了上去。
北风呼呼从脸庞刮过,陆萦看着碧落的小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皮肤也变得粗糙,便问她,“跟着我受苦……不后悔吗?”
雪花迎面扑来,碧落笑得不知多开心,使劲摇头,小姐待她好,她无以为报只能服侍她一辈子。
回到营帐里,身子这才渐渐恢复知觉,碧落替她掸着身上的雪花,见陆萦郁郁寡欢,也不知如何替她分担。
“对了……小姐……”碧落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不知道从哪取出一个木匣子,“那晚你嘱咐我保管好的……我怕自己保护不好,就交给欧阳哥哥……”
原来还在,陆萦打开那匣子,是母亲的遗物,那块有着血迹的手绢,以及三晋会的令牌……
母亲和三晋会究竟有什么恩怨,她在临死之前用血迹画出三晋会的标记,是不是就意味着此事是三晋会所为?陆萦总觉得母亲同三晋会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母亲未嫁入将军府之前,是丞相府的女夫子,是我的授业恩师……”
第42章 归北疆(三)
关于母亲, 顾青盏一定知道什么。
陆萦俯首盯着那块令牌,心里却想着其他……不愿去想她,却总是禁不住去想她,也总有理由去想她,爱恨交织之际却是蚀骨之痛。
好几次半夜醒来, 眼角都是湿湿的。碧落总听得她睡梦中念着顾青盏的名字, 却又害怕在陆萦面前提起……只能默不作声守着她。
硝烟连绵,这一仗不知要何时才能结束。随军生活居无定所,陆萦见得最多的便是哀鸿遍野,好在……还能同父亲和哥哥在一块儿。
不消数日,西北又传来捷报,陆元绍只三日之期便攻下越州,越州太守无力反抗,大开城门归顺北郑,这一战……并无太多死伤。
凉州城外,彤日缓缓升起,肆虐了半月的暴风雪竟消停了下来,一望无际的雪地慢慢在融化, 露出一块块枯草地皮。
北疆的春天, 比秋冬还要萧瑟。
陆元绍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凯旋, 陆萦远远便望见了父亲那一头白发,多久没见过父亲这般春风得意的表情了, 她总劝父亲弃甲归田, 但让一个戎马关北的将军挥泪舍下手中的长矛, 又谈何容易?
“陆将军的御兵之才,可真是被埋没太久了。”郑召背手而立,禁不住感叹。
陆萦不作言语,身负奇才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有时候无能也是一种解脱。她总想着如何护陆家周全,可人这一辈子终有一死,为何不按自己想要的那般去活……就正如父亲,他生来就是要奔腾于战场的。
“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朕做得到,朕都允了。”郑召望向陆萦,她眉眼间满是心思,此人倒真是奇女子,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北疆,她不青睐帝后之位也便罢了,要求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同自己撇清干系。
陆萦木然摇头。
“抑或是……你心里还有着谁?”郑召背着手,眼前一片苍茫大地,让他又想起年少时的恣意自由,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才将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推向深宫深渊之中,纵使时过境迁,可有些事情终究还是挥不去。
“权利和感情,哪个更重要?”倘若徐毓再问他一遍,他依旧会选择权利,他仍执着,当初为何会抓不住心爱的女子?是因为权不够大,是因为心不够狠。
见陆萦不语,郑召继续问道:“你恨朕吗?”在陆萦身上,他难免看到徐毓的影子,一个女子,被剥夺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那几年,也难免忧郁怅然。
不过是些无谓的询问,陆萦淡然道,“如今越州求降归顺,凉州太守多半会受到影响,三月不曾攻下的凉州城,如今胜券在握,皇上该是一门心思放在南征上才好。”
陆萦心思缜密,颇有眼界,郑召费解,倘若此人真耍起心计,她绝不止现在的地位。
“你很聪明……你究竟想要什么?”因为看不透她的心思,所以郑召顾虑重重,毕竟顾青盏……让他不得不提防身边的所有人。
有时候,自己被权势所左右,便看他人都是利欲熏心。她不过想在乎的人可以好好活下去……正如那晚顾青盏让自己带她走时,陆萦真的动了带她远走高飞的心思,是真的动了心想带她离开,可是……
如何才能不去想…不该想的人,陆萦又知自己乱了心思,顿了顿,才道:“我只不过一介弱质,只求父兄平安……”
显然这并不是郑召想要的回答,没有利益,又何谈忠诚?若不是赏罚分明,他何以去统治人心……平心而论,若是他当年没娶陆萦,如今这半壁江山哪会这般唾手可得,“若你愿助朕一统江山,那便是头等功臣,朕定保陆家世代荣华……”
世代荣华那又如何,到头来,终究会化成一抔黄土。伴君如伴虎,陆萦自是明白,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不妨为自己再留条退路,“……那皇上就许我一个诺言,满足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但说无妨。”
“定是情理之中,皇上做得到的,待日后我想好了,再与皇上说。”
郑召并非铁石心肠,他剥夺了陆萦三载年华,虽罢她后宫之位是如她所愿,但在陆家眼中必然是个解不开的心结,想要南征成功他必然要依靠陆家。郑召并无太多犹豫,说得干脆了当:“朕允了。”
陆萦淡然一笑,“谢皇上。”
“越州已降,你作何看法?”也不知从何时起,郑召开始习惯同陆萦探讨这些,若是放以前,他定不会同一个女子商议,只不过他慢慢发现,陆萦似是与其他女子不一样,她有着与年岁不符的沉稳老练。
历经过生死,看世事自然会透彻许多,可有些事情……真的能看透吗?
“……如今虽越州请降,凉州太守也快坐不住,但凉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顾雍必然会调动各路军马往西北向来,皇上切不可掉以轻心。”
郑召不以为然,豪气中天,“那又何妨?远水难救近火,等那老狐狸援兵到了,凉州便早已成了北郑腹地。”凉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若胜了这一战,南征拓疆指日可待。
陆萦却一针见血,“切莫轻敌,皇上能想到的,敌人未尝会想不到,如今凉州局势不稳,请降拒降势力一分为二,顾雍必定会先遣人来平定内乱……”
“你是说他们会先从内部动手……”
“报!”有兵马探子策马扬鞭赶来,跪倒在郑召面前,“禀皇上,越州太守惨遭刺杀,悬尸城门。”
“是何人所为,竟敢在朕眼皮底下杀人?!”郑召攥拳,果不其然,那老狐狸已经开始动手。
“已经开始了。”陆萦呢喃。
一行人赶去越州城门时,只见八具尸体均悬挂城墙之上,皆是衣衫褴褛,受了千刀万剐之刑,气绝身亡,竟血染了城门。
嗅到刺鼻的血腥气息,陆萦皱眉捂了捂口鼻,这心狠手辣的手法,除了三晋会还能有谁。
“堂而皇之就取了八条人命……”陆元绍看着眼前这血腥的一幕,虽战场上见过各种血肉横飞,但眼前这杀人的手段还是让他禁不住咋舌。
“爹,是三晋会……娘临死前留给我们的线索,也是三晋会。”陆萦念道,想必那时楚钰便是想让他们提防三晋会,才留下的遗迹,“娘的死……一定要查出娘的死因……”
一想到当年妻子便是死在此等心狠手辣之人之手,陆元绍便急火攻心,当他得知三晋会是朝廷的地下组织时,更是怒不可遏,他为大郑戎马半生,最后换来的却是如此结果。
“好一招杀鸡儆猴,看来凉州城只可硬攻了。”
于陆萦而言,三晋会插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母亲和三晋会之间的联系,她有预感,这层迷雾就要被拨开。
*
青石堆砌的城墙之上,一位青衣女子正眺望着远处缥缈的营帐灯火出神。黑夜中狼群的嗥叫,幽幽环绕在耳畔,一轮皓月当空,比京都的大,比京都的圆,也比京都的清冷。
寥廓的大漠,一眼看不到尽头,顾青盏面朝西北,那里是北郑军队安营扎寨的地方。
她同陆萦终是还会再遇,只是……竟比想象中还要快些。可纵使见面又能如何,不过是形同陌路罢了,顾青盏早已明白这些,但心中难免怅然若失,她不知再见陆萦时,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数月时光,冲散不掉两人之间的回忆。
“人我已杀了。”映秋站在顾青盏身后半晌,见她恍恍惚惚的模样,知她心里仍是放不下陆萦,又道:“你不该来北疆的。”
顾青盏就好似没听闻后半句一般,自顾自说着,“明日依旧悬尸城门,以儆效尤。”
见她避之不答,映秋又重复道,“你若还是放不下她,就不该来北疆……顾青盏,你这般感情用事,终会误了自己……”
“我何时放不下了?!”顾青盏回道,语气微微愤然,这一言,不知多口是心非。
“那你敢杀了她吗?”映秋上前一步,拔出腰间的匕首交于顾青盏手中,继而道,“两军对峙之时,如杀敌一般杀了她,你做得到么?”
顾青盏几乎握不住那刀柄,匕首掉落在地……
第43章 再相遇(一)
顾青盏几乎握不住那刀柄,匕首掉落在地。映秋弯腰拾起那匕首, □□城墙砖缝之间, 刀刃反射着阴冷的月光,覆上顾青盏眼眸, 她微微眯了眯眼, 只听得映秋缓缓说着……
“顾青盏还是顾青盏, 一切还是同以前一样,就这样活着…至少能好过些。”
就这样冷血地活着,摒弃那些七情六欲,什么也不考虑,确实能好过些……就这样一直麻木活下去,生死由天。愈是去想,顾青盏眼神愈是木然,她问映秋, “你从未想过离开三晋会吗?过普通人的生活……”
“顾青盏, 你觉得说这些有意义吗?”映秋冷嘲道, 但凡踏入三晋会, 便别想奢望有全身而退的那一天, 普通人的生活于他们而言, 只不过天方夜谭罢了。
有无意义, 需得看你怎样去做。
顾青盏半咬着下唇, 苍白无力, 她以前从未奢望过普通人的生活, 可现在她却时常会臆想, 臆想像个普通人那样,可以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没有欺骗与利用,只有纯粹的爱与被爱,哪怕只有一月,一天,甚至一个时辰。
映秋看不透她的表情,也读不懂她的心思,只觉她近来心事重重,总感觉要发生些什么,“一切按计划行事便可。”
顾青盏点头,心中却在慢慢滋生从未有过的念头……
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陆萦。两人曾经相处的点滴,别离前的那一夜,这些记忆似是要将她逼疯一般……
没了信念便就没了支撑,再强大的人,终将被击垮,如炼狱般的三晋会都击不垮她,但却败在了一个女子的一颦一笑之下。
“阿萦……”顾青盏将她们曾经弹过的古琴带来北疆,《忘忧曲》却不能解忧,她将头枕在琴案上,用手去抚摸每一根琴弦,陆萦曾经摸过的琴弦……顾青盏闭上眼,想起那年那日,自己牵着她的手,引她去弹着小调。
半搂着她,虽靠得不是很近,却能闻到她身畔的馨香,想到这里,顾青盏紧闭双眸,可嘴角却隐隐有一丝笑意。
顾青盏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对她动了心思,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着,然而更可悲的……是陆萦对自己动了同样心思,这份感情,如果只是一人一厢情愿,如果可以永远隐忍心底,事态都不至发展到今日这般。
说不清遇见对方,是有幸还是不幸。
明明已经来到有她的北疆,但只有像这样闭着眼时,顾青盏才觉得离她好很近。来这里的十几日,顾青盏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这般摸着琴弦想着心思,迷迷糊糊困了过去。
“……墨丸没有解药……杀了顾雍……解散三晋会……”
“……没有人能活着离开三晋会……”
顾青盏从未忘过郑亦死前对自己曾说过的话。
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对死亡的畏惧,纵使是杀人如麻的杀手也不例外,顾雍用墨丸操控三晋会,无外乎也是利用了这一点。
顾青盏犹记得最后一次见楚钰时,她一向严肃的脸庞忽而柔和起来,楚先生将自己抱在怀里,唇边甚至还有些笑意,道:“阿盏,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也要时刻记住我的嘱咐……”
那年不过八岁,但顾青盏从楚钰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那一刻起她便预感着,楚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后来,她便得知楚钰背叛三晋会的消息。
“阿盏,三晋会最忌讳的就是背叛。”
她将楚钰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底,背叛三晋会便是不可饶恕,顾青盏实在想不通楚钰为何会明知故犯。直到耳边传来楚钰遭受暗杀的死讯,顾青盏依旧无动于衷,她仍觉得是楚先生错了,究其因果,是楚先生不该背叛三晋会。
“阿盏,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也要时刻记住我的嘱咐……”
“……先生,我该怎么办?”
“……你很聪明,定知道怎么办……”
顾青盏呢喃呓语,觉得脖颈有些发酸,原是又睡着了,做了一场短梦,顾青盏睁开眼,油灯早已燃尽,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该怎么办?顾青盏抱了抱微凉的双臂,时至今日,她方能理解楚先生当年的苦衷,为何会背叛三晋会,不顾性命,只为一人。
*
陆萦望着森森的月光,她早已习惯了北疆的狼嗥,左眼一直跳着,一连好几天了,让人心烦意乱。
“萦儿,怎么还不睡……”陆元绍接过碧落手中的披风,披在陆萦身上,关切说道,“起风了,夜里凉。”
别看白日里日光正盛,但一到夜里又是寒风刺骨,碧落见陆萦望着天空发呆,怕小姐着了凉,几番让她回营帐去,就是不肯,这才擅自把将军请了来。
“爹……”
陆萦一回头,满面形容憔悴,陆元绍见女儿这般自是心疼得紧,这紧缩的眉头,分明就是有心事,“……你有何心事,连爹爹都不愿告诉么?”
“我……”陆萦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只得寻着理由搪塞,疲惫地笑道,“夜里狼嗥……惹得人睡不安稳……”
碧落心知肚明,却又不能和盘托出,只希望小姐能快些忘却那段过去才好。
“明日卯时攻城,爹早些休息才是。”眼右跳素来是不祥之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陆萦心中难免担心,“明日……我与爹和哥哥一同前去……”
陆家人皆是血气方刚,都是要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陆元绍虽处处依着陆萦,但也不是娇纵,陆萦执意要上战场,他心底自然高兴,说起来,陆家也曾出过女将军的。
“萦儿真的长大了,有担当了。”陆元绍笑着点头,他这女儿虽舞刀弄枪差了些,但兵家之法熟读于心,论行军打仗的谋略,甚至比陆康还要厉害几分,“那明日你与康儿一起,他行事素来莽撞,你也看着几分,随机应变。”
“有我跟着哥哥……”陆萦上前挽住陆元绍的胳膊,“爹放心就好了。”
“就你心思多……”陆元绍说着,面色却又肃然起来,当初女儿因为自己委屈嫁入昭王府,如今兜兜转转几年,还是孑身一人,想来心中愧疚,他绝不是一个好父亲,“萦儿,你若看中了哪家的男子,便同爹爹说,我抢也要替你抢了来。”
陆萦低了低头,对于父亲的打趣完全提不起兴趣,只是回道,“大战在即,爹还有心思开玩笑……”
“……爹对不起你……”
陆萦先是不语,继而仰头倔强地说着,“萦儿明日等爹爹大获全胜,抓回三晋会的走狗,调查清楚娘的死因……”
第44章 再相遇(二)
卯时, 天刚蒙蒙亮, 古老的凉州城在一片微光之中,苍凉而肃杀。风雨前夕,宁静也掩不住杀戮的戾气, 破旧的泥瓦砖墙早已满目疮痍。
三攻凉州,众将士早已疲倦不堪,若此番不一举拿下,待顾雍援兵一到, 再谈攻城更是难上加难。
郑召也深知局势严峻,此番势在必得,与陆元绍在明处主力攻城,陆萦便随陆康埋伏在凉州西南隅,以作应援, 好在兵力充足,四下遣兵将主城围得水泄不通。
天河依旧还悬着几颗星, 忽明忽灭。
这几月的颠沛流离, 让陆萦头一次体会到父亲在边疆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从小, 她只能看到父亲战胜归来时的风光无限,却不知他在边疆挨过多少刀箭, 又有多少次与死亡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