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前,临近河帮争锋,有人打到赤浪帮地盘,渡头刚刚修缮整理没两天,赤浪帮就集齐所有人匆匆上水伙拼去了,帮上没命令下来,所有人不敢动,所以渡头才没船。
“为什么帮派不发话就不能做生意?大家都是要吃饭的,在别的地方伙拼又不碍这里的事,自己做不就行了?”范灵修心里急,问话也急。
大汉再次给了一个‘小伙太天真’的眼神:“船筏不准私制,各帮有各帮的标记,私船要敢上河,不管谁看到,都要被杀人劫财扣船,有了帮派标记,才有安全保障。”
范灵修郁闷趴桌:“那少爷想走怎么办……少爷家里还有事啊啊啊——”
崔俣正听着大汉说话,心里也跟着发愁,突然手心一暖,偏过头,发现杨暄正捏着他的手,眼珠移动,指了个方向。
正待扭头看,手上力道加重,杨暄在提醒他:别太明显。
遂崔俣收眉敛目,转头与谢丛说了句话,视线游动中,找到了杨暄示意的人。
观察一会儿,崔俣眼梢一亮,计上心头,有船了!
第22章 夜访
杨暄提醒崔俣注意的这个人,很不一般。
此人脚宽手大,十指粗壮,虎口有茧,面上皮肤油黑,唇色极深,衣角盖住的身体肤色却只是偏黄……这个人,十有*是个船夫。他衣着朴素,窝在角落,喝着最便宜的酒,眉头不展,嘴角下抿,也不说话,看起来不是找乐子,而是借酒消愁。
别人热闹说话,他只是木木呆呆的听,这边说起渡头无船的事,他面色开始变的难看。
杨暄挑眉看了崔俣一眼,崔俣点了点头,眉目流转,问跟他们说话的大汉:“那私船做活,被逮到一定死么?”
杨暄注意到那船夫握酒碗的手更紧了。
崔俣很聪明,一句话切中要点,这船夫……果然是有什么想法。
“也不一定,看你当时财资多少,会不会来事,与上头关系怎么样……运气好点,船财留下,人受点罪留条命,运气不好就……呵呵,单讲咱们这片,运气好的很少。”
崔俣顿了顿,又问:“既然有机会,为什么大家不撞撞运气?”
“因为道上有规矩,犯一回事,不准再下水。随非转行,不再吃这碗饭,否则只要敢再下水,甭管你家财几何,关系怎么样,结果只有一个,死。”
大汉声音很重,此话一出,现场冷凝。
杨暄一直留意着船夫,见他姿势变僵硬,第一次开口说话:“没准不会被发现呢?”
“河上随时都有帮派的人巡视,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杨暄展眉,只一边唇角扬起,笑容颇为意味深长:“河帮不是忙着伙拼么,哪还有人巡视?”
大汉愣了一下:“可是万一……再者沿河村里人头都熟,帮里规定,村民举报有奖,包庇同罪。”
杨暄冷嗤:“四下乡邻,相依成长,唇亡齿寒,竟如此没人情味?”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想好好活着啊。大汉讷讷。
崔俣位置不如杨暄方便,不好总偏头观察船夫,但见杨暄如此,也猜到船夫表现,此时便轻叹口气,话音幽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人遇到难事,急着用钱怎么办?孩子生病,婆娘待产,老人病危……难道就活该倒霉?又不是奸心故起,有意为之,险险做趟生意,大家就不能搭把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汉有些无语:“……有可能死啊。”
“等下去就能万事大吉么?这已经十多二十日了……生老病死,时间可不等人。”崔俣看向窗外,眸带忧思,“要是真有这样处境的人,技术好的话,夜里避人行船也是条路。”像是偶然有感而发,他声音有些低,像是自言自语,又足够让人听清,“可是如果真有这样的船夫,夜时到哪里寻客呢?恐怕也只有我们这急着赶路的外乡客了……”
崔俣杨暄轮流说话,语速都不快,一犀利一温煦,看似普普通通,其实每句话每个重音都暗含提醒,行动之默契,衔接之自然……
崔俣没觉得怎样,他早知道杨暄很聪明,也熟悉其小动作代表的含义。
杨暄却是怔住了。他身份与旁人不同,纵使成长多艰,与一般人生活也是不一样的。他接触过林林总总不知多少种人,身边亦有下人,有随侍,有死士,有属官,他甚至有军功,手底统数千亲兵,可没有一个人,能懂他心意至此。仿佛如臂使指,得心应手,根本不需要特意说明,言发指示,崔俣就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并以最快最稳的方式响应。
心有灵犀……就是这种感觉吧。手上还残留着崔俣皮肤的软滑触感,崔俣下意识摸上胸口,这种似乎每个心跳,每个呼吸都一致的感觉……很奇妙,却不讨厌,他甚至开始期待下一次。
“崔六你就是太善良,想太多,有那工夫怜悯别人不如好好想想咱们自己吧!”范灵修不知道崔俣杨暄在干什么,也没听出暗意,顾自发愁,“少爷好想走啊!”
谢丛难得和范灵修意见一致,长长叹气:“我也很想早点回家看爷爷……”
……
亥时中,小酒馆气氛渐淡,客人们渐渐离开。没人再聊八卦消息,干坐无用,崔俣一行也回了客栈。
范灵修打着呵欠告别:“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咱们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今儿个干脆什么都别管了,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接着烦恼吧!”
“范兄且安心去睡,或许明日醒来,就会听到好消息。”崔俣心情不错,眨着眼和范灵修开玩笑。
范灵修没听出崔俣话内暗意,只以为这是个简单的祝福,而且——他捂着胸口,双目放光:“啊啊啊崔六你别给我抛飞眼,这艳光四射的少爷受不住啊!”
崔俣:……他只是眨了个眼而已。
谢丛也脸庞微红:“长……长的好看,不是崔兄的错,是我们太肤浅。”
崔俣:……
杨暄冷着脸走过范灵修谢丛和崔俣之间,粗鲁的伸手拽住崔俣胳膊,拉向房间:“睡觉。”
崔俣也已经被范谢二人反应搞的没心情开玩笑,随便挥了挥爪子,就和杨暄回了房间。
出门在外,怎么谨慎都不为过,为互相有个照应,他们订了两间上房,范灵修谢丛一间,崔俣杨暄一间。蓝桥就在两间上房对面的小间,不算上房,是客栈专门辟出来给下人住的,谁叫都方便。
蓝桥和小老虎热情欢迎主子回来,洗漱温水伺候一遍,小老虎腻着不走,蓝桥没办法只好自己离开,叮嘱它不可胡闹。
离开之前,崔俣提醒蓝桥:“今夜睡觉警醒些,许有来客。”
深更半夜有访客?
蓝桥有些好奇,不过他一向听主子话,并没多想,答应一声就离开了。
崔俣收拾完毕,抱着小老虎上了靠窗罗榻。
杨暄眉梢抖了抖:“你不睡床?”
“不是你要睡?”崔俣看着掌握着他生死大权,处在食物链顶端的少年,眼睛一亮,一脸期待,“难道要让给我?”
杨暄冷着脸:“还没睡着就做梦了?”
崔俣内心升腾的好感立刻被打了回去,不让你问什么!先撩者贱懂不懂!还以为熊孩子终于有点良心了……他顺了顺小老虎的毛,躺到榻上。
长度虽然够,舒适度却比床差远了!
小老虎扒拉着崔俣的鞋,想跳到榻上□□,突然后背一凉,回头看到大魔王森冷肃杀充满威胁的眼睛……“嗷”的叫一嗓子,不敢再动,老老实实趴下,团成一团,抱着主人的鞋睡。
杨暄冷着脸解开外袍,躺到床上睡下。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当然会误会!他才不是想和好看的兔子睡!他从小到大,从来不喜欢跟人分享床榻的!如果不是他需要人帮着遮掩形迹,崔俣又太弱,一瘸一拐难看死,随便一折腾就好像能弄死似的,他才不会起好心!
心里有气睡不着,榻边轻浅规律的呼吸声却传来,没良心的兔子竟然这么快睡着了……
杨暄:……
小老虎感觉到背后一直有锋利视线刮过,努力把自己缩了又缩,争取靠主人再近点。
……
客人还算体贴,让崔俣睡了个还算舒服的觉,寅时中,才由蓝桥带着,敲响了房门。
杨暄崔俣简直收拾过,请客人进门。
客人是个急性子,没喝崔俣让的茶水,咬了咬唇,像下了什么决心,开口就问:“几位可是要渡河?”正是小酒馆里那位船夫。
崔俣与杨暄对视一眼,眉目流转间,摆出意外表情:“你如何得知?”
船夫脸面膛红,有些赧然:“我听到了几位在小酒馆里的话……”
崔俣自然心知肚明。当时那些话,每一句都是提点鼓励。河帮争斗,巡视力度差;非起异心,只因遇了难事,四邻会怜悯体恤;趁夜出行,无人可见,给自己也给别人找理由;最重要他们是外乡人,归心似箭,不会告发,也不会不敢坐船,更不会有后续麻烦。
河帮管的严,哪怕有心,想做一笔暗单也不容易,这是他仅有的机会。
“不知几位要去哪里?我可以送,我行船二十余年,从来没出过事,技术很好的!就是……你们也知道,不能白天,得晚上。”汉子有些急切,有些小心翼翼。
杨暄言简意赅:“长安。多少钱?”
汉子脸上一喜,转而又故作凶狠的伸出五只手指:“五,五十两!”
杨暄皱眉。
汉子生怕这笔生意没了,舔了舔唇,声音低哑:“现在上水……你们也知道,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计……四十五两,不能再少了!”
“三十两,你去便去,不去就算了。”
汉子一跺脚:“三十两就三十两!明晚戌时,我在渡头等你们!”
第23章 生变
戌时,渡头。
两个汉子正窝在暗处小声说话。
“哥,他们真会来吗?别说话不算数啊,咱们都把船弄来了……”
“肯定来!他们不是附近的人,着急回家呢。”
“确定安全吗?别再骗了咱们……”
“都跟我压价了,不可能是骗人钓鱼,就是行客!”
……
这边崔俣一行人已缓缓走来。两个汉子声音并不大,他们都听到了。
客栈住小两天,范灵修终于换洗穿回自己那身华丽风的衣服,整个人显的自信多了,细眉一挑,声音里满是得意:“还真和崔六说的一样,人家怕咱们不来呢!”
“低声些,别被听到了!”谢丛提醒着范灵修。他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崔俣就找到了船家愿意载他们行水路,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崔俣的佩服,也不希望任何意外坏了事。
“没事,”崔俣抱着小老虎,微笑道,“还远着呢。”
……
两拔人走到近前,膛红脸的船夫跳出来,瓮声瓮气:“你们要去的地方远,我一个人怕气力不继,就叫了弟弟一起。”
崔俣看着船夫身边的中年汉子,这两兄弟,年岁应是差的不多。“无妨,只要能送我们往长安。”
范灵修抻着脖子往远处望:“船呢?”
“银子呢?”船夫则急声问,没见着钱,他才不随便出船!
月华如练,漫漫倾洒,二拨人气氛却没那么浪漫。
“嘿你这做生意的,我们这都是有身份的人,还能短了你的船资不成!”范灵修眼睛一立,不高兴了。
崔俣则拍了拍范灵修,把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这是一半,剩下的到地方给。”
“这位公子是明白人……”船夫把荷包拿到手,小心扒开点了点银子,立刻高兴了,意识到刚刚不太友好,点头哈腰的冲几位行礼,“小的和弟弟都是粗人,贵人千万别介意,咱们人虽粗,技术不粗,一定平平安安给您送到喽!”
弟弟也赶紧讨好:“要不是家里老娘病了急着用钱,我哥也不会这么急,几位多包涵……”
范灵修摆着少爷架子给两人紧了紧弦,两人姿态更为恭敬,甚至跪下给几人磕了头,才钻进芦苇丛。不知道他们怎么藏的船,距离这么近,崔俣一行人谁都没看到,直到二人轻巧使力,水波微晃,摇碎月光,一条乌蓬小船从水中滑出……几人才得见。
说是小船,真是一点不为过。船长九尺,宽三尺,低篷三扇,篷内置草席,可坐可卧,就是太矮,不能站立。空间太小,两人对坐都不显宽敞,何况他们一行五人,再加上两个船夫……
“这能坐得下吗!”范灵修跳脚,“你们该不是故意骗我们银子的吧!”
船夫腰又弓了两分,面上全是忐忑讨好:“小的们哪敢啊!最近江上不太平,您几位也知道,我们兄弟能弄到这样的船,已经费了大力气……几位都是贵人,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就当赏月了……”
“说的好听,谁赏月还能赏一整晚不成!还是你们一两个时辰就能到长安!”
船夫差点又跪下:“真不是小的们不上心,您要不信四外打听打听,现在真没有人敢做生意,也真没人能找到这样的船啊!”
船夫弟弟也巴巴看着几人,眼睛里充满乞求。
竟是害怕他们就此改主意,不走了。
“的确挤了些……”崔俣此话一出,船夫兄弟神情更加焦急,不过在他们再次陈情之前,崔俣话锋一转,“可谁叫咱们急呢?忍一忍罢。”
谢丛跟着点头:“只要能回家,我怎么样都行的。”
范灵修也不是故意搞事,就是想为难下这船夫兄弟,毕竟先头这二人表现不好,不压一压再起心思讹人。“既然你们都答应了,少爷也只有忍一忍……不过,要是侍候不好,到时可别想拿赏钱!”
船夫兄弟立刻点头如啄米,尽管范灵修眼神凶猛语气不善,二人也一点没生气,因为少爷暗示了,伺候好有格外赏钱!
两兄弟把篷中坐席用袖子擦了一遍,肃立船头,姿态卑谦的请几人上船,见蓝桥拎着几大包行李包袱,还想伸手帮忙,蓝桥没让,瞪了他们一眼,瘦小胳膊稳稳的挂着几个大包袱,亲自安置落坐。
两兄弟也没敢介意,见几人坐好,谨慎的看了看四周,开始摇橹行船。
因是避人夜行,船不敢走太中间的位置,往靠着近岸,水草树木掩映的地方走,好在水够深,船离岸再近也不会搁浅。船夫摇橹快而无声,船行很快,水面激起小小波纹,转而抹平,水过无痕。
篷内四人,杨暄挨着崔俣坐一边,范灵修和谢丛坐对面,蓝桥抱着小老虎,守着包袱,坐在篷边,隔开两个大脚板船夫。
小老虎“喵喵”的委屈叫,好像不太想被蓝桥抱,可它又窝着不动,崔俣不知道它是想找自己还是杨暄。
杨暄起初不太喜欢小老虎,后来总拎着它玩,这两天又不再理它……好像从给过自己解药后,杨暄就再没碰过小老虎一次。
是生气了?崔俣目光颇为戏谑的看了杨暄一眼,这熊孩子气性还挺大。
初初上路,船内外无人说话,四野安静宁谧,只有浅浅水波声轻响。
月色皎皎,银辉挥洒,茫茫如霜,好像给万物穿上了件朦胧外袍,连古怪粗糙的黑石,都变的好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崔俣目光从月亮上移开,不小心扫到杨暄,发现杨暄正看着江水出神,眸底墨色滔滔,不知在想什么……也许,他心情不好,并不只因为气小老虎?
“今儿个月色不错,看着心旷神怡,可总呆坐着赏,也是无趣,船夫,来说点小道消息解个闷如何?”范灵修靠着船壁,声音懒洋洋。
行过渡头容易被发现的危险段,船夫不再提心吊胆,声音也高了些:“咱们这些行船的知道啥,平日里听的东西乌七八糟,怕是污了少爷们的耳朵。”
“不怕不怕,少爷最喜欢听乱七八糟的!”范灵修登时来了兴致,“你尽管说!”
“嘿嘿……”船夫笑声在夜里更显粗嘎。想着船上少爷们都年轻,正是好奇的年纪,又没有女眷,为了讨好客人得到更多赏钱,他回忆往日听到的事,尽量挑新鲜刺激的,绘声绘色的说了起来。
比如从这里往西二百里,有水怪,头扁齿利,嘴长六尺,能弄水,惯喜兴风作浪,过往船只必须留下祭品,否则定会丧命鱼腹……
比如从这里往东二百里,是红鲤帮地盘,红鲤帮跟别的河帮不同,头儿是个寡妇,白肤檀口,乌发柳腰。一个妇人能辖管那么大片水域,有人说她本事大,凭实力掌一方水事号令数百汉子,也有人说她其实是‘那方面’本事大,凭床上手段号令汉子,连青鲸帮四海帮两帮帮主也跟她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更有人亲眼看到过,红绸花舫,薄纱轻舞,夜明珠下,花钗撞瓷枕,鸳鸯翻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