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行前,杨暄有自己计划,派了两个小队过来打前站熟悉情况,因此行机密,除了随行团,这两支小队只知他大概抵达时间,并不知具体行程安排。因他逾期未至,小队心急,可又不知道主子在哪,担心突兀离开接应不到,这才时不时往河边一探,还好来了……
遇到这几个人,杨暄紧绷的心情也稍微缓解。他的人很多,职责不一分工不一,这个小队是跟他最久最安全的,也是他给予任务最重的。随侍出了内鬼,不知道是谁,就像瞎了眼睛,砍了手脚,他所有人都不能联系。因为事情太多,这支小队所有人都分派有任务,不到长安,他不现身,也是谁都联系不上。现在正好……
果然上天是帮着他的!
杨暄单手抱着崔俣,单手砍着敌人,脸上露出大大笑意。
怀里这只伶牙俐齿,气人工夫了得,滥好人软心肠,多看一眼,甚至能引别人跟着心肠软的好看兔子……定也是上天赐予他的奖励!
黑衣死士们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眸里全是骇然,不由心内大呼,上封坑我!
诛杀令里说的好听,此人一定会在附近出现,只要将其围杀,升官发财,好处云云,看的人热血沸腾。可上头净说这些虚的,靠谱的信息一点没有!
为什么不说这个人武功高强,超级难杀!为什么不说这人身边有智者相伴,看着弱,实则擅计,脑子特别好使!为什么不说这人还他娘的有属下,随便拎一个都比他们这些死士武功高!
这次的任务,上封派了无数小队,说什么就是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人淹死,现在倒好,别人没淹死,他们全死了死了!
……
天际发白时,杨暄带着三名属下,杀一百八十余死士,自己私卫队成员,也有两个赶到。他的私卫全是精锐,说以一敌十是瞧不想他们,以一敌五十完全没问题。
自此,杨暄确认自己已经安全。
他了眼四周。
所有人,连同他自己,都呼哧呼哧喘着气,大伤小伤不少,身上衣服都已被血浸透,颜色不好看,气味也不好闻,连小老虎,都顶着一脑袋血。只有被他抱在怀里的崔俣,闭着眼睛一派安详,除了些许泥水血点,干净的不像话。
甲辰身为小队头领,带四人跪请杨暄离开:“此处未安,请殿下移步!”
杨暄沉吟片刻:“孤此行消息被泄,前先计划已不可取,此后另有安排,你等且先保持原状,不可同任何人提起孤,也不可试图跟踪保护,有需要时,孤会联络你们。”
甲辰仍然担心,但主子命令不可置疑,立刻应是。
“另外,此间之事,需得有个了结……”杨暄狭长眼睛眯起。见过他的死士已全部身死,河帮情势繁乱,他正可借机布置,让贵妃越王不能确定他在哪里,亦查不到崔俣,范灵修,谢丛。
崔俣心肠软,不愿别人涉险,他最好还得把这两个……还有那个讨厌的小厮蓝桥找到。
想着想着,杨暄紧了紧抱着崔俣的胳膊。
他只是决定把这个上天奖励他的,不知道为什么被他喂了毒还愿意拼死相护的好看兔子收入羽翼之下,怎么跟着多出这么多麻烦?
甲辰几人目不斜视,并不往杨暄方向多看。可这也挡不住他们好奇,殿下向来不喜人近身,怎么现在……抱着一个人不放,神态还如此珍视?
这个人是谁?
“你们须得如此……”危险的确还没过去,杨暄没时间注意手下的好奇,开始迅速安排接下来的事。
……
崔俣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意识模糊时,他就感觉周遭环境在晃,以为还在水上,可外面人声阵阵,车轮滚滚,食香扑起,带着人间烟火的独特气息,他立刻明白,这是在马车上。
“唔……”喉间干渴,不由自主发出微哑声响,他睁开眼睛,眼珠缓慢滑向四周,像在观察环境,又像在找人。
“崔兄你醒了!”谢丛惊喜的凑过来,“可有哪里不舒服?”
“还咳……好。”崔俣看到了谢丛,也看到了谢丛身侧的范灵修。
范灵修细长眉眼弯着,满满都是欢喜,可下一瞬间,又故作淡定:“你可得好好活着,否则我范家的恩找谁报?”
崔俣眨眨眼,看向谢丛,一脸询问:这是怎么了?
谢丛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别理他,刚和我吵过嘴。”
崔俣反应了反应,心下了然。
范灵修机敏聪明,处事通透,可碍于年纪,还有那么一点点愤世嫉俗,一点点中二,平时不明显,一旦生气不高兴,又在并不紧张的环境里,他就会闹点小别扭了。
说起来,也是把他们当好朋友看,才会如此。
崔俣不由自主唇角翘起,谢丛也随着他表情,“噗”一声笑出声。
范灵修被看破,有点脸红,又不肯认输,瞪了谢丛一眼,*道:“崔六你别谢他,瞧他第一个问候你,像是最关心你似的,其实这三天贴身照顾你的是沙三!”
沙三?杨暄?
这个马车很大,崔俣视线被谢丛范灵修抓住,还没来得及往旁边看,眼下听到这个,立刻想起前事,那么大危险,他们安全度过了么?杨暄在哪里!
正欲偏头,颈部被人轻轻按住:“你那日游的太快,肩颈撞到了,大夫说需静养。”是杨暄的声音。
崔俣也觉得脖子一动就不舒服,不再勉强,只微笑道:“沙三。”他声音低柔,因音色略哑,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旖旎。
“嗯。”竟是答应了。
崔俣微怔。杨暄不是很讨厌这个名字,怎么愿意答应了?怔忡间,腰间一暖,温热身胳膊覆在背后,他竟被人半搂半抱起来,同时,一个白瓷茶盏,出现在自己眼前。
杨暄提醒:“喝水。”
崔俣身上没什么力气,只得乖乖靠着杨暄喝了。待意识越来越清醒,心内疑问也一个个冒出来:“我们这是在哪?那天夜里……”
“长安城外,”谢丛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进城不远就是我家,你身体不好,需得请好大夫,这些日子就在我家好好养着,旁的什么也别管。”
“明明我家也能请到好大夫的……”范灵修不满谢丛抢了人走,不过也知道自己相比谢家门庭差的远,崔俣明显是个读书人,又聪明,进谢家比自己家强多了,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说起其它,“那天夜里啊……我和谢书呆听你的话,挨着崖边悄悄的溜,河帮的人一个也没发现!后来咱们那小船着火,我和谢书呆正好趁机穿过他们的船队!不知怎么回事,河帮只去找你们,没一个来找我们,我们走了狗屎运,竟然安全上了岸。然后我俩找了个岩洞躲着,想说天亮了出来找你……”
“一整个夜晚,好像安静,又好像不安静,一堆莫名其妙的鸟叫,莫名其妙的风声,我好几次看到黑色人影,问谢丛,谢丛竟然说我眼花了……后来沙三带着你找到我们,四外没人,咱们就一块往长安走了。我问沙三你们可有什么经历,沙三说没有。这河帮倒是守规矩,不管什么事,上岸不究……”
范灵修讲述途中,崔俣视线流转,微笑着看了杨暄一眼。
杨暄将茶盏放回,眉眼安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待范灵修絮絮叨叨说完,崔俣大概知道了现在处境,略有些放心。只是——
“阿丑呢?”
杨暄掀开他身上薄被一角,露出呼呼大睡的毛团子:“在这。”
崔俣伸手,轻轻摸过去。
“蓝桥呢?”
“丢了。”杨暄言简意赅。
崔俣指尖一顿。
范灵修赶紧说:“我们雇人在河里上上下下找过了,没找到蓝桥,所以他一定没事!肯定是水流太急,冲到别处,他不小心迷路了……我们提过要到长安,蓝桥知道我范灵修,也知道谢丛,一定会打听着找来的!”
谢丛也跟着安慰:“待我回家,就会安排家中渠道跟着找,你别担心,蓝桥不会有事。”
崔俣指尖最后落到小老虎身上,小老虎睡梦里也没忘记主人的触感温度,一边“喵嗷——”的撒娇,一边下意识靠更近,腻腻歪歪的蹭了他掌心两下。
崔俣眉眼低垂,大半张脸隐在光线阴影里,看不清什么表情,半晌,才轻轻道:“……哦。”
第29章 别扭
崔俣一行人走到长安城前,却并没有顺利进去。
有眼横眉浓的粗壮军汉守在门口,一个个检查进城之人,穿戴打扮,随身物品,有车马相随的,甚至会检查轮底厢侧,看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或者人。
过于仔细的检查让进城速度过慢,城门口排起长队,不少焦急行者抱怨出声。
“看就看,还摸脸!那老头那么老,一脸褶子能是假的?”
“就是!这要换成小媳妇,你摸一个试试!莽汉横起来,别说军汉,连官都敢打的!”
“我日!那车那么细的轮子一眼看到底,能不能别浪费时间!还让人抬起轮子看,敢不敢趴地上自己瞅!”
“娘喂还扯胡子……嘶,我都替那人疼了!”
……
马车停下,范灵修和谢丛往前看了一眼,齐齐黑脸。无它,这队也太长了,真乖乖等着,天黑了也到不了家!
二人对视一眼,眸底隐意相似:少不得,要仗势欺欺人了。
谢丛理理衣襟,板正腰杆,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继续往前走。
车夫没动,似乎有点犹豫。
范灵修冷笑:“往前走,少爷少不了你的赏钱!”
车夫这才吆喝着马,拐出队伍,缓缓往前走。
轻风微拂,车帘浮动,外面人海若隐若现的出现,各种带着小道消息,八卦趣闻的‘窃窃私语’也扑到耳畔。
崔俣忽的蹙眉,想起了什么,视线掠过杨暄。
范灵修以为他不舒服,殷勤的帮他掀开一点薄被被角:“可是热了?”
夏日未完,车内温度偏高,可崔俣病着,并不觉得热,但这个借口很能解释他一瞬间冒出来的额汗,便微笑着默认道谢。过了一会儿,他才缓声问:“外面这是?”
“长安城很少这样……”范灵修轻叹口气,“你这几天一直昏睡不知道,那夜河帮搞事,死了很多人,为此河上更乱,不知道谁那么大胆,趁机走起了暗单,每天渡人过河数次。也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胆子大,本事也大,未入河帮,却敢背着河帮做生意,还一回都没被发现。连日大雨遭灾,陆路走不了,多少像咱们这样被困住的人着急过河,你想想,这生意做的,能少?”
崔俣眉梢微扬,似有好奇:“所以河帮在请官府帮忙搜人?”
“他们哪能有这么大本事!”范灵修冷笑一声,似是想起那夜经历,神色间皆是鄙夷,“也就敢在河上充大,到了地面上,什么也不是。他们倒是想让官府帮忙呢,可惜,撞到官府事忙,顾不上。”
崔俣眸色微敛:“所以,是因为旁的事。”
“谢书呆的邸报你不是看过了?咱们渭水长安段出了吉兆,众臣奏请越王代迎,皇帝的儿子要来,底下能不折腾?”范灵修细长眉眼瞟了眼城门,轻啧一声,“说的还挺好听,天灾为祸,担心恶匪进城。恶匪?呵呵,劳民伤财的,不就为个好政绩,道貌黯然成这样,也就是这帮大人们了。”
说完他还瞟了眼谢丛。
谢家乃长安大族,各处为官的……很不少。
谢丛根本不理他,只看着外面人群,无论如何,到家门口了,一路算是有惊无险。且此番抢过范灵修,能带崔俣回家……他心情着实不错,懒的和范灵修吵嘴。
范灵修却很愿意和他吵,直接缠过去,两人又开始新一轮抬杠。
……
感觉到薄被被重新覆上,崔俣看向杨暄。
杨暄神色安静,眉目俊雅,连动作都带着轻柔,气质十分可亲,比之那夜河水之上与人恶战,精悍霸戾,彪腹狼腰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你……”
一句话未说出口,杨暄已经拍了拍他的手,摇摇头,安慰他没事。
于是崔俣懂了。
这里应该有杨暄手笔。
城门排查的真正目标应该是太子。那夜局势凶险,他又因为使用能力昏过去,并不知道杨暄如何带着他脱的险。但既然已经脱险,以杨暄的智商,不可能蠢的顾头不顾尾,应该会想到扫除行经痕迹。肯定是杨暄做了什么,情势生变,渡河者众,对方已经不能再截住杨暄诛杀,改变路线换个方式搜寻应对了。
只是这些事,杨暄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做到,所以……他是不是与属下会合了?
既然与属下会合,为什么不离开?
那夜经历,杨暄想起来也暗自庆幸。他护着崔俣和死士们周旋,后有私卫队成员赶到,他也算有了帮手,杀了无数人。可顺利逃出,打扫处理后续时,甲辰又带来另一个消息。
他以为那夜遇到的敌人已是全部,没想到那只是死士们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死士队伍,在其它三个方面转了很久,刚好巧妙的避开他们的战场。
别说碰到全部,只要那夜他到的不是那个位置,走到任何一个别的方向,恐怕都不可能囫囵出来。
所以崔俣……一定是老天赏给他的福星!
这只好看兔子既然傻乎乎撞到他手心,就应该是他的!
……
崔俣默默看着杨暄突然亮起的眼睛,非常不明白。
这又怎么了?
真是……小孩的心思你别猜。
思量间,马车悠悠停住。
不等百姓抗议这辆不起眼明显不是贵人家的马车插队,也不等浓眉横眼的守城军汉摆架式,范灵修已经掀开车帘,叉腰大骂:“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少爷是谁!快点给少爷让路!”
守城军汉愣了愣,倒是排队检查的队伍里有一人先认出了他:“这不是范大少爷?您怎么……穿成这样?”
军汉上下一打量,才认出来。这也不怪他,范灵修这人性格张扬,衣穿住行都讲究华贵格调,大概是头一回这么……不修边幅,别说身上没半件配饰,连衣服都是穷人家的料子。
范灵修见他眼神变了,扬着下巴冷笑:“让路!”
军汉立刻变了脸,嘿嘿笑着过来,糙糙的行了个礼:“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您呐!您这是玩哪出?微服私访?”
“呸!微服私访能用在少爷身上么?省省你那臭嘴,快给少爷把路让开!”
军汉表情有些为难:“不是小的不给您面子,只是这上头……您这车,好歹给小的看一眼,就一眼,随便看看就给您过。”
范灵修听这了话,也不生气,也不冷笑,只回头敲了敲车壁:“谢书呆,人家不给我面子呢。”
谢丛轻叹口气,从车里出来:“吾乃谢家十九子,行到家门,归心似箭,若友人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军汉一看是谢家人,腰更软几分:“不知这车上……”
“皆是同行友人,除范少爷,都会到吾家小住,城官如有疑问,随时可过府探问。苦行日长,室陋不雅,阁下……一定要看么?”
若非必须,谢丛真是不愿意以身份压人。他不是故意不配合,只是几人这一路实在太过狼狈,崔俣又病的重,不宜见风。
见军汉还有点犹豫,范灵修挑眉:“大太阳底下,你站在这一个个检查,也是不容易,稍后少爷回了家,让人送点东西过来,也算替官府劳军。”
军汉一听有赏拿立刻眉开眼笑:“嗐!这不上头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吗!我这也是不得已。咱们这还算力度小的,上洛郡那头,所有守城军都出动了,连个蚊子都得查出公母呢!咱们这……嘿嘿,范少爷是大商家,大善人,怎么会可疑呢?谢公子更是出身世家,长安城谁敢不给面子?肯定没事,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呼喝着后面让开路。
很快,马车顺利进城。
范灵修放下车帘,满脸得意:“对付小人,这种法子最快!谢书呆你得习惯,自己得实惠最重要嘛!”
崔俣略有些意外,他以为怎么也得耗一阵,没准还得想个办法遮掩下杨暄呢。
他又看了杨暄一眼。上洛郡排查力度更大,应该是这人把视线引过去了。那么现在,杨暄只要小心谨慎……起码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危险的。
本来,他对河帮的事有点想法,庙堂江湖,不管哪方面,能谋到一点是一点。可进不到圈子,信息量实在太少,他想到长安后多做综合了解,左右混战初期插手不一定赢,后期插手不一定输,一切看方法。现在看……更不能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