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质停留了几日好生安顿了宋清彦,又嘱咐了方顾安好好照顾身体后,懒洋洋地去皇宫通报了声便潇潇洒洒地回了山中自己过日子。
临走前,方孟质语焉不详地向宋清彦坦白的方顾安的隐疾。
“顾安他自幼得了一种怪病,若是静处还好,与常人无异,可是一旦心绪不平便会咳血不止。”方孟质下意识摸了摸食指骨节,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宋清彦的神色继续道:“所幸他遇见了一位仙人,救了他一命,但从此他只可欢喜,不可伤悲,尤其不可为情而伤。”
末了方孟质又语重心长地暗示道:“顾安的病天水宗的仙人们的仙术能够帮衬一二,您……心中有数就好。”言下之意就是顾安出了事你亮一下仙身动用一下仙术就万事大吉了。
宋清彦糊里糊涂地点头称好,恭恭敬敬地送岳父大人出门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行了有一段路程,宋清彦这才转过身,就看见方顾安衣衫凌乱慌里慌张地趿拉着鞋子从屋里跑出来:“父王走了么?你们怎么不唤我起来,这样多不合礼数!”
“王爷心疼你,不愿扰了你的清梦。”
宋清彦突然二话不说走上前拦腰抱起他,踢开房门缠绵缱绻道:“我再陪你睡一回可好?”
方顾安曾以为这样日子可以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可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当那些暗流涌动的杀意敲碎他美好到虚幻的梦时,原来会是一种五脏碎裂般的痛。
一种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滋生出来,那些接方顾安去皇宫的侍卫莫名让宋清彦感到不适,厚重冰冷的盔甲也掩盖不住他们身上的肃杀血气,他们不像是侍卫倒更像是杀手。
方顾安上了马车,掀开了帘子,宋清彦站在马车旁握住了他的手:“顾安,让我陪你去好么?”
“父皇不知今日突然宣我进宫做甚,应是没什么大事,我去去就回,你不必担心。”
宋清彦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着,不要让他去,不要让他去!
“顾安……”
“殿下,该启程了。”一旁的侍卫长垂着眼睫提醒道。
方顾安一边哄着宋清彦回去,一边他暗戳戳地思索着进宫后如何向父皇讨要那把绝世瑶琴回来送给宋清彦,一点都没留意宋清彦不同寻常的焦灼。
马车缓缓启程,宋清彦一开始只当是自己过于敏感,但转身的瞬间猛然瞥见随侍在马车左脚微跛的阿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疾快折回小院里冲进阿梦的房间。
不出所料地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在角落里的阿梦。
宋清彦上前给他松了绑,语气快速地冷静道:“立刻通知人到巷口先埋伏好,务必要截住那辆马车,共有十五人随行,千万别让它出皇城!另外——给我一匹快马!”
那一边,马车内的檀香越来越重,方顾安头脑开始昏沉,饶是他再天真无邪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儿。方顾安故意踢翻了马车内安放的散香炉,用帕子包好炉灰塞进了怀里,掀开了帘子试探着对一旁神色不自然的阿梦道:“阿梦,我有些内急,吩咐停一停马车。”
“阿梦”抖了抖眼皮,对着方顾安诡异一笑:“殿下,太过聪明的人可总是会死得早,您说是么?”说罢,“阿梦”飞快地举起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扑方顾安的面门。
方顾安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怀中的香灰洒向凶狠的“阿梦”。电光火石之间,方顾安果断地解下头上被打磨地十分尖锐的玉簪,跌跌撞撞地冲出马车一把推开马夫,周围一圈侍卫立马涌了上来围住马车。
见到此种阵势,方顾安一咬牙将玉簪狠狠插-进了马背上,受了惊的马是任谁也挡不住的,马车疯狂地冲出包围圈,方顾安死死拽住缰绳才没有被甩飞出去。
背后一阵兵戈相交之声,方顾安知道应是有人来救自己了。
马车还在疾速飞驰,凌厉的风声像是要撕裂耳膜,剧烈地颠簸让他快支撑不住。
“顾安!抓住我!”宋清彦的声音平地炸起如天神降临一般,又是一阵剧烈颠簸,方顾安已是半个身子探在马背外。
“就现在,松手!”
方顾安闭眼松开了手用力一蹬扑向宋清彦,脱了力似的被快马甩出去。
宋清彦长臂一揽,堪堪环住了方顾安,紧紧抱在怀里,好似劫后余生的是自己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塔楼里悄无声息地探出一支长箭瞄准了方顾安的背,箭锋在阳光下折射出微芒。
方顾安抬起头看见宋清彦眼中一晃而过的光芒微闪,宋清彦断喝一声:“别动!”
宋清彦一手抱紧他护在怀里,一手扯住缰绳猛地掉转马头,烈马长嘶红鬃高高扬起,蹄下一时飞尘四起,猛烈生硬而又出其不意地转过了马头。
“噗嗤”一声,本该射向方顾安的长箭深深钉进了宋清彦的皮肉里。
宋清彦紧着眉头,想安慰泪如泉涌的方顾安,却一张嘴喷出了一口血沫染红了方顾安的衣襟。
宋清彦沉沉地靠在了方顾安身上,方顾安只觉得自己肝胆俱碎,泣不成声地喊叫着:“快来人!快来人啊!救救他!救救他!”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皇帝派来的御林军将二人送进了皇宫内。
太医院的各个太医手忙脚乱地围着宋清彦一筹莫展,朝着方顾安深伏跪拜,战战兢兢道:“殿下,此人,此人已经没有脉相了。”
方顾安仿佛一瞬掉落冰窟,肺腑都像炸裂了一样,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喉头滚烫生生呕出一手鲜血。
生命就好像要走到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这章我在写啥,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第25章 锦瑟无端
我可能本就是一个不该留于世的魑魅魍魉。
宋清彦推开将要掩住自己的棺木时,平静地如是想道。
他摇摇晃晃地爬出棺椁,踉踉跄跄走上前抓住一个吓得面色惨白的侍人,哑着嗓子像被掺杂着粗砺的黄沙走石问道:“第几日了?……我死了几日了?”
侍人抖如筛子,乌青着嘴唇大把大把流泪:“三日了………大人饶命啊!小的没做过什么坏事您莫要来找小的索命,大人求求你饶小的一命!!”
侍人还在一旁鬼哭狼嚎,扯着袖子抿鼻涕眼泪,宋清彦却像在听天方夜谭一般怔出了神。
方孟质的谨言在耳边缓缓响起。
“一旦心绪不平便会咳血不止。”
“从此之后,只见欢喜,不可伤悲,尤其不可为情而伤。”
屋外的日头明晃晃得有些灼热,宋清彦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如同蛰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鬼魅一样浑身冰凉。
顾安当初情动时呼着热气一字一句的告白好似就在昨日:“清彦君,你死,我一定会比你活得久,怕你一人在世上孤单。但不会太久,怕你一人在地下孤单。”
三日……来不及了。
宋清彦突然很想笑。
所谓飞蛾扑火纵死不悔,所谓命运多诡天道不善,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天道么……
宋清彦猛地推开了侍人,拼了命似的奔出去,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叫嚣,都在沸腾,都在告诉他,三千青石天水之上,只有那里——只有那里,可以救他的顾安。
云海之中群山轮廓深入浅出宛如水墨无意勾勒。
云气空蒙之中,峰顶仙门如断笔留白,青山绿水千山丛中一点孤鸿飞影却是留足了禅意。
三千青石阶上,宋清彦双手合十,虔诚伏拜,前额触地冰凉寒气入骨,艰难地起身跪地,屈身又是一拜。
他仿佛听到千万生灵在窃窃私语。
此人是求什么?求生还是求死?
生之何欢?死亦何苦?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总是逃不掉的,怎么他们总是不懂?
天水宗的人向来不理会人间的事,便是跪死也无用,退下罢,退下罢。
天水宗也是自命难保呀嘻嘻嘻……
宋清彦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觉得天地之间,山石草木皆灵,贪念痴嗔皆宁。
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救一救他……
救一救他,只要肯救一救他……
我本就是无始无终的鬼魂,不记得前生种种的鬼混,我只记得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救救他。
救救顾安……到底是答应过谁呢?
与此同时天水宗内,屏气凝神中的岳清然忽然心神不宁起来,在袖口里反复掐了几个窥命诀。
天水各殿垂挂的玉质风铃闻风而动,古朴深色的正殿中,七十二铜铃声声不绝。
程清里握剑推门而入,岳清然抬起头,问道:“阿里,发生何事了?”
“三千石上有人在求,我没细看,不用理会,多半也求不了多久。”
岳清然沉思了一会,疑惑道:“只是凡人求命,为何这满山的锁魂铃会有异动?”
“那不是人,他大约是流魂。”
“去劝他离开罢,青石寒气哪里是一个魂魄受得了的。”
“我正是要与你说此事,那流魂所求之人怕是一位故人。”程清里抿了抿唇,沉着语气道:“那个方顾安的命盘……停了。”
岳清然也有些恍惚:“怎么会?那孩子……不会的!”岳清然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继续道:“不会的,不会是他,彦师兄明明……”
“我有意下山去看一看究竟是出了何种变故,你且先劝退那个流魂。”
程清里转身要走,岳清然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吞吞吐吐犹豫道:“阿里,救救他吧,无论怎样,救活他好么?”
程清里看着他没有说话,最后缓缓吐出一句:“我心中有数。”
半山腰处,宋清彦依旧在固执地跪拜着,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涣散终是久久伏在地上,再怎么拼命挣扎也爬不起来。
宋清彦的手指死死抠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魔怔般念道救救他,救救他,就这样不顾一切地一阶一阶向上挪。
“退下!”
山巅之上,一道带着威压的浑厚的声音隐隐传来。
宋清彦几乎要喜极而泣,忍着剧痛直起身体做了一个深拜,低伏着身子对着高耸人云的青石阶尽头意识不清混乱地恳求道。
“救救他,求您救救他……方顾安,顾安,仙人救他,仙人……”
“退下!”
“救……救他……”
岳清然看着他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也实在凶不起来,再加上这流魂身上的灵力越来越稀薄怎么看都是没几日光景了。
不过又是一个情深意重的罢了。
岳清然心生恻隐随手附了几道灵力给他,让他能多留几日了却余愿,叹了口气又威严十足地传声:“天水宗禁地,擅闯者死。”
宋清彦突然脸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在无声反抗。
……
岳清然莫名其妙纳罕道……这就给人吓晕了?!
心怀歉意的岳清然转头使唤了几个小弟子,摆摆手吩咐道:“给人好生抬回去。”然后一脸高深莫测地掐指算了算要抬回哪:“嗯……就跟着你们清里长老。”
皇城之中,东宫内殿,一片阴沉,只有一星点微弱的烛光映衬着安详躺在床榻上的顾安,橘黄的光晕使他惨白的脸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憔悴。
太医用指尖触按着他已没有丝毫勃动的脉搏,把过脉后,依旧把他冰凉的手腕放进棉衾里,继而缓慢又沉重地摇了摇头。
冷风打着旋肆虐进殿内,徘徊的冷风忽地扑上,眼看就要打灭那一星点摇曳的烛火。
一切就定格在这烛火将灭未灭之时,程清里穿过被一瞬间定住神色各异的众人,毫无阻拦径直走到方顾安面前,面无表情地从上而下俯视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公事公办一般,程清里伸出食指按在方顾安眉间,一时间,层层遮掩的床帐内有光芒明明灭灭。
不多时,程清里收回手,额上已沁出一层密密的汗。
低声道了一句:“珍重。”便退出了殿内。
殿内要被风扑灭的烛火剧烈一抖又重新明亮起来,太医只觉得床上之人冰凉的触感似乎刚刚还残留在指尖,就听见身旁一声低低地咳喘。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出了门,程清里见几个带着玉牌的宗内弟子守在门外似是在等他。
诧异道:“你们怎么在此?”
“宗主派我们送山下那人回来。”
程清里走到隔壁内室的房门前,透着没关严实的门和散下的床帐轻轻瞥了一眼。
莫名觉得熟悉,只道眉眼看不甚清晰。
程清里抬脚就要推门而入,一旁的一个弟子忽然举起玉牌对着程清里道:“长老,有宗内弟子传信,在南岭发现了一头灵狐!”
程清里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离去:“南岭何处?随我前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宋清彦:敢凶我,你死定了!
岳清然:彦师兄嘤嘤嘤~
宋清彦:还是我家顾安最惹人疼了!
程清里:彦师兄嘤嘤嘤~
第26章 锦瑟无端
方顾安醒来时,宋清彦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阖着眼。
方顾安迷迷糊糊地想,幸好自己跑得快,黄泉路上,终于还是追上了清彦君!
“清彦君,清彦君……”方顾安轻轻晃着手臂,小声喊着。
握着他的手一紧,方顾安抬头看去,宋清彦眼里是一如既往溢满温柔,正深情地凝视着他。
方顾安喜极而泣,还十分苍白的脸硬是给哭得带上了血色,他伸长了手臂想去摸宋清彦他的脸:“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清彦捉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上去,抿着他眼角的泪珠,俯下-身吻着他的额头:“别哭,我在,我在。”
方顾安抽抽搭搭着:“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你看我就算变成鬼都是要跟着你的。”
宋清彦笑眼微弯,在他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哪里来的小鬼这么粘人?奈何桥一回可只许一个人走。”
方顾安急急抱住他,一边委屈地摇头一边哭:“不要,我不要,你别让我一个人,我去求求阎-王,大鬼小鬼全都求个遍……一定可以的,会让我们一起的,下辈子也在一起……”
宋清彦拍着他的背,暗道真是不该逗这傻孩子,后悔莫及地哄着:“顾安乖,我们没死,阎-王也不能让我们分开。”
方顾安闻言愣愣地睁大眼睛,睫毛上还颤巍巍地挂着泪珠:“怎么会……”
“幸有仙人相助,大约是个善心的仙人。”
方顾安又呆呆地眨了眨眼,慢慢地缓过了神,捏了捏自己又戳了戳了对面的人,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猛地扑进宋清彦怀里小崽儿般一通乱蹭。
宋清彦扒拉着他的脑袋,好笑地问道:“这么高兴?”
“高兴!特别高兴!你是生是死都躲不掉我!”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怕只怕生之贪欢,死之深苦,皆是为你。
一场暗杀风波就这么被平息下来,因皇帝无子,京城中不少势力都对方顾安觊觎许久,皇帝就此为契机步步为营掀开了深藏的那张网。
一张巨网上盘根错节牵扯出许多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天子一怒,伏尸数万,断头台上旧血未干新血又沾。
绿瓦白墙的小院中的梨花安安静静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如此这般一晃便是几年。
满树梨花下,方顾安窝在藤椅上小憩,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呼吸浅浅。
一阵柔风轻掠,一片梨花瓣悄然离枝,晃晃悠悠随风翩跹,飘落下来,像是试探着要落在少年的身上,少年呼吸轻轻,花瓣最后打着旋落在他的唇瓣上。
一点温润凉意,素净清香。
又一阵风过,花瓣被吹走了。
方顾安闭着眼,腻着声音哼哼道:“哥哥,别闹我了……”
过了好一会儿,懒洋洋地还是不舍得睁眼,低低嘟囔着:“怎么才一下……”
宋清彦端着粥站在他身后抖着嘴角憋笑。
方顾安哼唧着“还要还要”露出粉红的舌尖向空气索吻。
一股熟悉的气息卷着他的唇舌就贴了上来。
“唔……哥哥……”
亲昵够了,宋清彦端起粥在嘴边吹了吹就要喂给他。
方顾安皱着小脸摸着肚子:“吃不下了吃不下了,再吃顾安就有小宝宝了!”
宋清彦不动声色地跳了下眼角。
“就上回那个来做工的姐姐,因为有了小宝宝,肚子就鼓起来了,嗯……她就比我的鼓了一点!我不能再吃了!”方顾安附在宋清彦耳边神神秘秘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