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皇后讶异的眼神,杨戬微微笑道:“待此事结束,我自会从太子面前彻底消失。你对太子的这份情,杨戬很佩服。但你要知道,今天你把杨戬诬陷成乱臣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太子相信。杨戬若死,他日太子为杨戬翻案,岂非平添悔恨?”
皇后听罢,嗫嚅许久,竟不知从何作答。她是母亲,自然不忍心亲手为儿子制造痛苦。
“我受人之托,保护皇后的周全。但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为你们母子所做的一切,将来你都要还给我。”
皇后看着他,摇了摇头:“你不是受人之托。你若志不在此,对你我都有好处。这份恩情,我必定铭记于心。无论何时何地,你有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
杨戬道:“请娘娘先起身。殿下已等了许久了。”
皇后顺从地随杨戬站起,不动声色将银针踩在脚下,向穆庭正道:“杨大人已将前因后果都告知本宫了。丞相,看来勤王之举名不正言不顺,具体事宜,待回宫再详谈。今天都乏了,摆驾回宫吧。”
话虽出口,却无一人敢动。半晌,穆庭正才笑着缓缓道:“回宫?你以为我是无知孩童么,竟用这种说辞来哄骗我?”他神色愈加狠厉,看向太子,“今日老夫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们现在说老夫勤王名不正言不顺,可出了这个门,谁又能知道!”
说罢,穆庭正手一扬,顿时哨声四起,殿外一阵嘈杂,穆庭正的私用军已然堵在门口举起了弓箭。几乎是同时,殿内守卫齐齐拔出白刃,一时杀气腾腾。
尽管穆庭正更占优势,但他们仍不敢轻易动手。这个地方,不只有看得见的人——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武艺高强的暗卫,只要他们轻轻一动,或许一根暗器就会刺入他们的喉咙。
“怎么了!”穆庭正怒吼道,“我养你们这么多年,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摆花架子的!里里外外都已经被你们包围了,你们怕什么!我若登基,你们个个都是功臣,不必再愁生活;若不幸战死,我自会照看你们的妻儿父母,叫他们衣食无忧——燕闯,你还在干什么!”
燕闯缓缓拔出了腰间长剑。这个一向沉默冰冷的人,在与战场阔别多年以后,再次挥剑发出了开战指令——敌人却是这赵氏皇族。
一时间,呼声四起,白刃交接,行宫内外乱成一团,多数是穆庭正单方面的屠杀。
“你们先走!”闻焕与三首蛟一路掩护太子、杨戬与皇后,自殿中逃了出来。奇怪的是燕闯从头到尾根本未曾针对过他们半分,即便穆庭正几次下令要杀赵世禹与杨戬,他仍然装聋作哑,甚至对他们且战且退视而不见。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比穆庭正更冷静,早已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闻新。
昨夜,闻新已从逆天鹰处拿到了半块兵符;而方才,闻焕已将另外半块也交给了他。是以杨戬将所有人叫到行宫内,就是为了让闻新神不知鬼不觉就近搬师,前来镇压穆庭正!
闻新很快就回来了——傍晚时分,与五万大军一起。
筹备数年,亮剑一日,而失败只是半个时辰。
天刚擦黑便传来消息,穆庭正与燕闯已被困在闲云殿——当时,军队在外四处搜寻赵世禹等人,而穆庭正已经邀了燕闯在殿中庆贺。
在他眼中,皇宫早已沦陷,成了他的地盘;接下来只要杀了太子、皇后、杨戬、闻焕等人,再回宫以辅政的名义废旧帝、立新帝,一切便结束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就连私用军这件事,都早已被杨戬摸透了;更不会知道,兵符落入杨戬手中,他随时可以绝地反击。
殿门打开时,穆庭正已与早晨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他的确岁数大了,如今风霜满面,颓废异常。
地上横着一把长剑。
“你先别急着自裁,”燕闯拾起长剑,“把我的家人交出来!”
“……家人?什么家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穆庭正突然大笑起来,“你是说你的父母妻儿?”
燕闯目眦尽裂。
“你还不知道你父母是些怎样的老顽固?听说你到了我手上,他们当场就撞墙自杀了。你的妻子,那个姓胡的小姑娘,半夜里亲手掐死了一岁大的儿子,上吊自尽了。他们口口声声说不想变成你的累赘,但他们想不到,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世上了。
“我命人把他们扔到山沟里,现在大约连骨头都不剩下了吧……可你还不是因为他们,乖乖地听我的话,帮我造丿反?你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啊……”
“——拦住他!!!”闻新猝然喊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飞溅。血液自两人喉间喷涌而出,两具尸体先后软倒在殿内厚重的地毯上。
“燕将军!”闻焕、闻新争相上前查看,只见燕闯喉间伤口深可见骨,显然已药石无医了。但窒息仿佛并未给他带来痛苦,神情十分安详,只身上稍微抽搐了几下,便驾鹤西去了。
“……他走了。”赵世禹看了看燕闯,他的瞳孔已经扩散放大,微微闭合的眼皮下露出一丝眼白。
他亲手为燕闯合上了双眼。
“结束了。”杨戬看着这一切,长出一口气,脚下微微发软,“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逆天鹰本想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回灌江口,但看杨戬一脸倦色,也就没再开口。
☆、终须一别(一)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仪式在两个月后举行。登基当天,赵世禹下令诛杀穆庭正九族,杀穆庭正同党数百人。唯独穆问与穆青两姐妹很早就与穆庭正划清界限,又得杨戬、闻焕求情,故而幸免于难。
眼看丞相之位空缺,赵世禹执意要让杨戬接任丞相之位,为此甚至不惜与李媛容争执。
而未曾想到的是,杨戬私底下竟然主动请缨,隐约向他传达出想要接任丞相的意思。
这让赵世禹颇感意外。但他终归是愿意的,之后软硬兼施说服了李媛容,便第一时间下达了任命旨意。
朝廷众官员对杨戬自然是服气的。无论他为人如何孤傲,他们终究是看着杨戬把太子一点点扶持上了皇位,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未曾放弃,甚至甘于和皇后一起下狱,在太子生死未卜之时与闻焕二人支撑了整个朝政。
闻焕、闻新两兄弟自不必说,他们功不可没,闻焕封殿阁大学士,闻新封护军统领大臣。
吴岚等人亦各得其所,就连三首蛟都捞了个四品闲官。逆天鹰为此感到十分不忿,怨杨戬没让他提前在小皇帝面前混脸熟,但毫无办法,只得作罢。
时间走到这里,对杨戬而言,几乎已经成了静止的东西。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在他眼中,一切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以前唯一的执念也彻底放下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要走。
但多年相处,赵世禹必定不可能让他轻易离去。杨戬摸透了这小皇帝的脾气,让闻焕几次试探不成,便决定将事做绝。
他一向是这样的人。他想做什么,没人能阻拦;如果给他造成阻碍,那么他会以最决绝的方式来结果。
……
元和二年,黄河泛滥,闻焕第一个提出拨款救灾;而以杨戬为首的百官一力反对,主要论调是“黄河年年泛滥,年年拨款,以致国库空虚”。赵世禹一向体恤百姓,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哪怕杨戬反对,也未曾动摇半分。令他痛心的只是,杨戬仿佛已经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元和二年末,南方雪灾,旧事重演。这一次闻焕亲自跑到赵世禹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赵世禹不声不响,照闻焕的意见安排救灾,也开始让闻焕留意杨戬的动向。
元和三年三月,闻焕上奏,数月内,朝廷内臣频繁造访杨戬,其中去得最多的是大理寺与六部官员。而这些官员,的确在朝上显露出一边倒的态度。凡事只要杨戬发言,他们便不假思索,尽数赞成;且不时在奏折中褒奖杨戬,比之当年的穆庭正,有过之无不及。
元和三年七月,恰逢皇帝诞辰。杨戬献稀世瑰宝十余件,总价值超千万两。但众所周知,以杨戬的俸禄,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存有如此大量的金银。但杨戬对此毫不在意,出手依旧阔绰,钱财来源不明。
元和四年,从春假之后开始,杨戬就再也没上过朝,传言丞相府中日日歌舞喧哗。赵世禹数次命内臣去请,此后又亲自上了门,杨戬才在第二天早朝姗姗来迟。
……
这等事情多了,任谁都能看出,杨戬是恃宠而骄,而赵世禹的耐性,总有一天会消耗殆尽。
纵是多年以后,人们再提起此事,一面评论杨戬咎由自取,一面又会在感慨之余带上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元和四年,深冬。
三首蛟——在赵世禹眼里,他的“名字”是曲衡——在陪伴赵世禹出游时,未能看好赵世禹顺手带出来的一只波斯猫,叫它被林子里的青蛇伤了一条腿。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猫与人相比,终归不是那么重要。但当皇帝要找茬的时候,不论是一只猫或者是一条虫,都有可能成为处罚的借口。
赵世禹原本只是想借机杀鸡儆猴,一来是因为曲衡是杨戬的人,二来则是源于杨戬生性凉薄,他很少见杨戬对什么人动过感情,所以他料定杨戬不会掺和这件事。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超乎意料。他要流放曲衡,却被杨戬拦了下来。他的言辞之激烈,态度之蛮横,令赵世禹始料未及。
更令赵世禹恐惧的是,关于此事,文武百官尽数站在杨戬一边,竟众口一词指责赵世禹,为曲衡伸冤。赵世禹不得不赦免了曲衡,暴怒之下将闻焕和闻新叫到身边,问道:“杨戬是不是认定朕感念旧情,不敢动他?!”
闻新连连摇头,他确实对杨戬不熟悉,而且是个武臣,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也就不敢妄言。
赵世禹又看向闻焕。闻焕知道,接下来杨戬能不能顺利离去,全在他这一句话上了。
“臣不敢说。”闻焕道。
杨戬的势力,竟能令闻焕这等内臣都缄口不言!
没等到第二天,赵世禹就出手了——他下了旨,大意是:如果曲衡不愿流放,那便你替他去吧。
这道圣旨来得突然,杨戬却仿佛没有丝毫惊讶,即刻命人收拾细软,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京城。朝野震动,不敢置信杨戬就这样被皇帝赶走了,一一准备了奏折,计划早朝时上奏,将杨戬挽留下来。
但赵世禹并未给他们机会。第二日,他没有上朝。彻夜不寐令他面容憔悴,而在这漫长的黑夜,他渐渐冷静,忽而惊起,连夜将闻焕宣进宫,问道:“杨先生为什么这样急着离开我?我这几年,哪里做得不好么?”
闻焕微惊,却不作声。
“就连你也不肯跟我说真话?”赵世禹的声音有些颤抖,“杨戬想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去哪里?”
“……皇上,杨戬的大胆妄为,此前您不是没看过。现在他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闻焕缓缓道,“他不是想走,而是料定皇上会留他。”
赵世禹再次沉默了。良久,窗外天蒙蒙亮时,他忽地抬起手来:“你去送送他。若他有任何一点不愿离开的意思,就把他留下。过段时日,官复原职也未必不可行。”
闻焕心底震动,不由道:“皇上这般对待杨戬,杨戬却那般回报……”
赵世禹未再开口,不知神思所往。回过神时,闻焕已不知走了多久。
“四年了,”赵世禹轻声道,“当年我想过,即便他要我的江山,我也会拱手相让——”
说到此处,他忽地一惊。此时此刻心底冒出来的念头,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拱手让江山,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皇位的吸引力,只有坐上过这个位子的人才会明白。权力的滋味只要尝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他便又一次沉默下来,仿佛想要将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抹去。
☆、终须一别(二)
寒来暑往,岁月无声,却一年一年走得飞快。这些年来,闻焕不再是当初有些莽撞的青年;闻新也是一样。只有杨戬,似乎没怎么变。初见时,他是二十多岁的清隽模样,到现在,白衣依旧,眉眼间少见的温和,时间从未给他染上一丝尘埃。
有时候看着杨戬,总觉得世间好像少有这般纯净的人了;可有时,又倍觉他的阴沉可怕。
“我这都是在想些什么。”闻焕自嘲一句,下得马来,“你倒是轻松,这就走了。”
“戏要演到底。”杨戬仿佛心情不错,对他笑道,“总不能功亏一篑。”
闻焕道:“你今天若是升官发财,自然身边挤满了人,我说话也得小心;但你是流放,百官避之唯恐不及。都这个时辰了,除了我,连一个送你的人都没有。”
杨戬无奈道:“时间还早,急什么。”
“好心没好报,我是替你着急。”
此时旭日初升,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而相府外已停了一列马队、一辆马车,全然一派出巡的威风。想来也是他权势太大,没人敢轻易为难他。
但毕竟流放还是流放,太过高调只会招来祸事。
想到此处,闻焕不由叹息:“我说杨戬,你真就想一走了之了?……你那个便宜夫人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杨戬说得很轻松,“她连夜出城了。”
“但皇上那里,他已有所察觉了……今天是他命我来送你,说只要你还有半点留恋或悔意,就把你留下,不日就能官复原职。我们这位皇帝还在念旧情呢,你这就走了,他早晚还得把你找回来。”
杨戬神色略有些黯淡下来,缓缓道:“杨戬自有妙计。”
“——你可别!别太过分了,”仿佛看穿了杨戬的念头,闻焕突然急迫起来,“这位皇帝可不是先皇,他登基之后刑罚之严厉,你都看见了……就算你身边有曲衡他们,但你也得顾念自己的身体。这些年你算是折腾得够厉害了,别再拿自己开玩笑!”
闻焕这位朋友,大约是这次在凡间闯荡的最大收获之一。但凡人寿命区区数十年,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光景。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闻焕下意识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
杨戬笑了笑,话题一转:“穆问在府上还好吧?”
“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闻焕叹道,“这小妮子离开京城的时候才那么点大,现在倒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只是她一向喜欢你,若是知道你走了,怕得哭上几天几夜才罢休。我是无能为力,只能指望穆青好好安慰她了。”两手一摊,言外之意——这都是杨戬害的。
不多时,送别的官员一一下朝赶来,城门也轰然洞开。杨戬平日里私下对那些官员都爱答不理,今天却意外殷勤,各自作别。眼看那些平日里人模人样的文武百官,一个个在杨戬面前哭得如丧考妣,闻焕心头的巨石越来越重,渐渐明白杨戬打的是什么算盘。
但他似乎只有帮助杨戬这一种选择。
耀眼的朝阳洒落在昨夜堆积的新雪上。自城门外卷进来的北风携来浓重的寒意,利刃一般自脸上道道划过。
“杨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新近提拔的顺天府尹在杨戬面前微微躬身,一派臣服姿态,“我们这里这么多人,还等着大人回来同进同退呢。”
杨戬突然向闻焕瞥了一眼,笑道:“各位不必如此悲伤。我相信用不了半年,就能回来了。届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闻焕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我欠了他的,还是他欠了我的?”
杨戬果然没在京城多逗留。与众人拜别之后,他便上了马车,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路。闻焕留在原地看了一会,见杨戬也从马车中掀起车帘来回看他,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容,伸手挥别,心中却是一酸。
人生难得一知己,这辈子他们还能再见吗?
闻焕心情不免低落,却也不敢怠慢赵世禹的命令,第一时间回宫面圣。
平日里,这时候赵世禹刚下早朝,理应是在乾清宫处理事务。今天却是不同,闻焕一问康耿,才知道他竟破天荒地回了紫宸殿。
“回”这个字,康耿说出口的时候,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
闻焕匆匆赶到紫宸殿。这宫殿当年也算人气鼎盛,而今却落得萧条。赵世禹将自己独自关在其中,直到闻焕出现,脸上才稍微多了一些神采:“他可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