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关军情紧急,一时间京城都变了天。
谁也拿不准突厥人这是在以卵击石还是备了后手,常言道兵不厌诈,诈来诈去的,最怕就是你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诈赢了,一转头,成了黄雀嘴下的螳螂。
逃回来的驻兵说,突厥人带了很多马匹。
攻城这个事儿,不是马多就可以了。马再多,总不能一个人骑两匹吧。
不知道对手到底想做什么,放出去的探子也一个都没回来,将军们都觉得很愁,因为无论他们怎么看,这位新可汗举兵进犯的做法,都很愚蠢。
而又正是因为这个表面的愚蠢,所有人又都觉得,背后有阴谋。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周复发现,孙柔不见了。
她那日只是溜去彭家村听戏,冷不丁碰上突厥人。驻军的兵力不济,被一锅端了。她躲在一户人家的柴房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模模糊糊想到了娘被掳走的那日,这么想着想着,反而冷静了下来。
半夜的时候她偷偷溜出去,看见突厥人运了一车一车的木桶,空气中的味道刺鼻,轮子碾过,留下深深的车辙,暗夜里的突厥人像一个个鬼魂,她趴在狗洞里,眼睛一眨一眨,竟觉得浑身都涌起了热血。
彭家村的小孩子不多,也没什么玩的东西,一群人凑到一起,你追我赶疯疯打打,久而久之,便有那么几个搞事的想到了挖暗道。说是暗道,其实都像狗洞,只不过旁边有杂草围着,不细看不好发现罢了。
最成功的一个狗洞,挖在春风客栈后院的榕树下,合着天时和地利,从未被人发现过,小孩子偶尔用这个狗洞溜进去偷东西吃。
突厥人的驻军,就暂住在春风客栈。
孙柔从狗洞里探出脑袋的时候,发现后院灯火通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她又缩回去,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那户人家的柴房。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孙柔觉得自己要饿晕了,这么几天,她只吃了几个生包谷,饥肠辘辘地躲在柴房,还要提防被人发现,本以为孙将军会打过来救她,左等右等,心中逐渐升起了一个荒凉的念头,她的爹怕是不想要她的。
冷不防被人情冷暖浇了一头,孙柔静静地蜷成一团,开始等死。等到半夜,她反反复复饿醒了几次,听着外面似乎有人在欢呼,那值得高兴的事情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听着,居然觉得可恨起来,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咬牙切齿。
首战告捷,突厥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火油和□□,用投石车砸上去,就死伤一片。而且军内有人叛变,一小队突厥人马早在一个月前,就混进了城,趁齐军不备,开了城门。突厥此战,虽然最终仍没能攻破落雁关,但是让齐军元气大伤。
孙将军揪出里通外国的细作,是京城某位亲王的幕僚,孙将军本想让他人头落地,被周复拦住了。周复说,京城之中盘根错杂,你杀了他,便站了队。
突厥人在彭家村庆祝,孙柔从狗洞里探出头,吓了一跳。榕树旁倒着一个喝的半醉的士兵,火把被他插在地上,他跟着远处的音乐不住地吆喝。孙柔在他身后的狗洞里趴了半宿,等着这个突厥人沉沉睡去,院内忽然变得有些空旷,她想起周复与她讲过的话,骄兵必败。
她拿着孙将军给她的匕首,割破了那个突厥人的喉咙,那人临死前似乎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孙柔的手很稳,她怕自己力道不够,来来回回割了很多遍,手盖住颈边喷出的血,刀刃划过颈骨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稳住呼吸,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她本来只是想随便烧点东西,反正她也活不久了,杀一个突厥人都是赚,却阴差阳错地烧掉了马厩,马厩里的干草一起火,春风客栈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漠北少水,救不过来,她躲在暗处,好几次险些被发现,却仿佛冥冥之中被人护佑着,爬回了狗洞,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突厥人,这是她第一次杀突厥人,也是她第一次杀人。
孙柔本想回到那个柴房,却忽然想到自己会牵连别人,她躲在离春风客栈最远的一个暗道中,听到了一声爆炸,然后是第二声,守在村口的士兵忽然全部撤走了。她终于从彭家村跑了出来,三十里路,不知道用了多久,等她跑到落雁关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过很多次,她看见城墙被炸的塌陷了一块,踉踉跄跄地停住脚步,躲在一棵枯藤后面,若是这里已经失守,回来只是羊入虎口。
直到孙将军和周复跑了出来,胡子拉碴的孙将军抱起她,睡过去之前孙柔心想,他找到我了,我原谅他了。
这件事到最后,除了守关的战士,一个人都没死。孙将军觉得皇帝的脑子怕是不太好,周复则暗自庆幸还好他们没有把事情闹大。孙柔醒了后说,她杀了一个突厥人,烧了马厩。孙将军不信,周复检查她的匕首,发现微微卷曲的刀刃,心下有些吃惊。突厥人被一把火又烧回草原的事情没一天就传来了,周复带着人去彭家村查看,村民说起火的地方是春风客栈。回来后他正儿八经地告诉孙将军,他女儿投错了胎,应该是个男孩才对。
孙将军一阵糟心。
谨慎,聪明,胆子大。
这是周复对孙柔的前半句评价,后半句是,比你那个儿子强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放假快乐~
第19章 第十九章-月下海棠
周复收孙柔当了弟子,孙柔有了个师兄,叫赫连麒,在京城,是个金贵的太子。
赫连麒有多金贵,她不懂,但肯定不能像彭家村的彭小三那样,想打就打,想捏就捏。周复说见着太子了是要下跪的,手脚都要放整齐,就算是眼睛也不可以到处乱瞟,不然就是大不敬之罪。
孙柔想,行吧,反正也不会见着几次。
她还有个大哥,用她爹的话说就是,锦绣堆里滚大的小畜生,除了败家什么都不会,只有惹事的本事是一流的,捏个兰花指就以为自己是个角儿,见一次打一次都不够让人解气。
孙柔默然。
定禄二十四年,天降大灾,四季倒序,先是干旱,后又洪涝,前后折腾了有三年。到处都是寸草难生,马贼来的更频繁了。
周复带着她去剿过一次,回来被孙将军骂作不成体统。
没过多久,江南叛乱,孙将军拎起她就扔在了马背上,一路快马加鞭,过去平叛。周复留守落雁关,走之前送了她一把匕首。
她见过的江南风雨萧瑟,与戏文中全然不一样,吴侬软语都被铁骑踏碎了,她骑在小马驹上,竟感同身受地嗅到了一丝乱世的味道。
世道最终是没有乱起来的,人间疾苦,能不能上达天听,都疾苦着,叛乱了也是疾苦,毕竟天灾也不是皇帝搞出来的,与其动荡着疾苦,不如太平着挨饿。
于是一年之后,她全须全尾地被孙将军扔回了京城。
直到进了孙府,众人才知道家里多了个小姐。
孙桓看稀奇似的看着这个妹妹,孙柔也看着他,两个人心里都是惊艳的。孙桓沾沾自喜地比较了一下鸿蒙书院的另外两个姑娘,觉得还是孙柔好看。孙柔看着孙桓,实在不明白这么好看的人孙将军怎能下的了手打他。孙夫人是个好人,卷起袖子揍了一顿自家相公,却对孙柔十分亲切。
第二日,孙将军面圣,得知孙家多出来一个闺女,恐怕世上不会有人比圣上更高兴了,下了朝就找人合计了生辰八字,过了一段时日,寻了个借口,便赐婚了。
镇北军大帅的女儿,和当朝太子。
她就这样进了鸿蒙书院。
赫连麒容貌俊秀,性情温和,话未开口便带三分笑,对她十分照顾,而且武功也很不错,孙柔简直挑不出他的毛病,只觉得他什么都好,自己很是配不上。
等提笔开始学了,才发现简直是场灾难。
她在军营摸爬滚打,练了一身的功夫,读了一肚子兵书,写的字也是豪气冲天,夫子看到愣了一下,一个叫宋维毅的人严肃地对她点了点头,说:“柔姑娘,真英雄也!”
宋维毅身边还有一个开了口就闭不上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什么孙柔自己也记不清。只是少女纤细敏感的心在宋维毅开口的时候忽然姗姗来迟地醒了,她瞥见赫连麒看到自己的字时微微皱起的眉头,便觉得宋维毅是在讽刺她。
孙柔不可能像个小姑娘蹙起眉头跑出去哭,她也想不到该怎么反驳,夫子给她看了林家小姐写的小楷,端庄秀丽,跟院子里的牡丹似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自惭形秽。
宋维毅倒是很不知趣,啧着嘴说柔姑娘,你这字是习武练出来的吗,可不可以教在下一点?
孙柔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你不要喊我柔姑娘。”
宋维毅卡了一下,思忖半晌,复而缓慢的说:“那……柔……英雄?”
孙柔觉得脸上的笑容要挂不住了,她谢过夫子,三步作一步地走过回廊,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生起了闷气。她怀中揣着周复送给她的匕首,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对这把匕首升起一阵相依为命的情绪。
孙桓揪着宋维毅过来给她道歉的时候,她正漫不经心地玩着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日光下显得有些刺目,那片白光在她手中上下翻动,像是冉溪湍急的水流中溅起的细浪,宋维毅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性命有忧。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本公子是真的想学两招!
“我懂的宋兄,名花有主,流水无情,”杨微低声说着,宋维毅简直一阵头大,杨熹在一旁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
杨微说,柔柔姑娘与我等不是一个环境下长大的,就算陛下没有赐婚,你其实也应该三思而后行。古人说琴瑟和鸣,那也是因为琴瑟本属于同一类。我们暂且将你比作琴,哪怕你是断了弦的琴,也不可能去找匕首求一个琴瑟和鸣对不对。
杨微又说,依在下看,宋兄你适合温婉大气的女子,不仅要温婉大气,还要懂得小情趣。像是冬日里你拿了酒出来,她便能对上一句晚来天欲雪。你性子比较慢,便不能找风风火火的,你家中行商,最好不要找太过清高的,你不太爱热闹,就不能找一个沉闷的,不然整日面面相觑,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杨微还说,不过这也只是在下这样想罢了,你若真的对柔柔姑娘用情至深,那便要先想办法让皇上把婚事改了。其实这事说不难也不难,陛下不过是想要镇北军而已,倘若孙家铁了心要取消婚约,陛下也不会撕破脸,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让柔柔姑娘对你死心塌地。
杨微最后说,这个有些难。
宋维毅在他嗡嗡嗡嗡开口的时候还想阻拦一下,等他开始长篇大论,宋维毅就放弃了。他寻着街边有没有稀奇的糕点,三句话只听一个字,杨熹默默地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宋维毅拍拍他的肩膀,杨熹才像回神一样,瞳孔慢慢聚了光,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给他买点吃的吧。
这么想着,杨微刚好说出了结论——这个有些难。
宋维毅听见了,“嗯?什么有些难?”
“让柔柔姑娘对你死心塌地有些难。”杨熹抢着说,避免了自己弟弟再次开口。
宋维毅嘴角抽了抽,敢情你都听着呢。
本想说,本公子要长貌有貌,要才有才,要钱有钱,凭什么要她喜欢我这么难?
转念一想,这不是个坑么,说出来就坐实了。
于是没有搭理杨微。
杨微见他默然无语,长叹了一口气,难得不再扰人清净地只说了节哀两字。
宋维毅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讨论孙姑娘了。”
杨熹点头,拉住杨微,说:“你上次说想吃松鼠鳜鱼了,前面那家酒店做的很是不错,不如去那里吃如何?”
杨微说好,“正好母亲前几日去省亲现在还没回来,父亲大抵又会留在大理寺用膳,如果我们回去,李婶就要想办法多弄几个菜,确实不需要这样麻烦她,她前几日还在说自己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便……哥,你带钱袋了吗?”
“知归,你莫说话了,这顿我请可好?”
第20章 第二十章-月下海棠
那一年秋天他们没能出去,但中秋的时候,赫连麒在自己府邸设了一次宴,请帖送到宋维毅手中,宋维毅谢过来送帖子的公公,心里却皱起了眉毛。
他娘死的早,这些年爹也没有再娶,往年中秋,都是他和他爹两个人过,他为了这个节日,还向厨娘学了怎么做月饼,怎么酿桂花酒。他实在不懂,好好一个团圆的日子,赫连麒干嘛要来麻烦大家,他去他自己爹身边起腻不好吗。
想归想,面上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宋父知道了,还专门找人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宋维毅哭笑不得,他本来是想能不能找个理由推掉算了。
走之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爹孤身站在门口送他,在宋府的灯笼下,更加显得形单影只,宋维毅撇了撇嘴,说要不你再讨个老婆吧,反正我也这么大了。
宋父笑呵呵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
杨家兄弟二人在街口等他,杨熹定定地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杨微手里捧着一块蒸糕,正慢条斯理地吃着,倒是吃出了一副公子形象。宋维毅跑上去掰了一小块,甜丝丝的,咽下去了喉咙里有些腻。
杨微慢吞吞地睁大了眼睛,慢吞吞地开口,说:“哎呀,你抢……”
宋维毅抢着说:“你少吃点罢,一会还要吃席呢。”
“宋兄你不知道,”杨微苦着脸说:“圣上也好,太子殿下也好,设的宴就不是让你吃东西的,端上来的菜都跟喂兔子似的清汤寡水,好不容易来一个肉,又是半凉不凉的,吃了腻的恶心的慌,你现在不吃些东西垫垫,等坐上去才知道后悔。我爹进宫赴宴,从来都是先吃一海碗面条,回来了,再吃份宵夜。你别看我大哥,我大哥已经吃完了,我吃的比较慢罢了。”
杨熹打了个哈欠,没有理会。
三人在宫门口遇见孙柔,孙柔穿了一身火红的衣服,手腕上系了一圈圈红绳子,跟在孙桓身后,孙桓见着他们了,笑呵呵地打招呼。
“思远莫见怪,阿柔最近心情比较低落,家父又北上去了,她怕是还没有住惯京城。”
宋维毅笑道:“这话太见外了,是在下之前有些失敬,孙姑娘性情好不与在下计较,在下给姑娘赔罪了。”
孙柔站在一旁,看着宋维毅慢慢吞吞地讲话,慢慢吞吞地抱了一个拳,和军营里那些大老爷们完全不一样,整个人都写着绣花枕头四个大字,觉得有些乐。其实宋维毅不出言讽刺她的时候还是挺像个人的。
孙姑娘不是个小气的人,冲他笑了一下,算是揭过去了。
杨微说:“孙兄如果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虽然我们玩不出新花样,但毕竟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的戏好看,哪个寺庙求签准,都还是知道一二的,孙兄若是觉得出门不够热闹,我们反正总是闲来无事,你打声招呼,在下一定奉陪。”
孙桓连忙道好,多谢,日后定会叨扰。
孙姑娘撇撇嘴,觉得这些话听起来都不太真心。
宴会设在太子府的鹿苑之中,水榭楼台之上,宽宽敞敞地坐着十几号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仍像个玉盘似得映在水中,皇上还赐了菜,赫连麒不是个条条框框很多的人,他说让大家随意,自己就率先随意起来了。
孙柔坐在他旁边,有些拘谨,赫连麒为她把鱼刺剔了,孙柔受宠若惊,连忙给赫连麒倒上了酒。
杨微趴在桌子上,拿筷子搅着碗里的汤,一点规矩也没有。他小声说,宋兄,我觉得你十分没有希望了,太子长的又标致,心思又细,能文能武,还懂女人,除了不喜欢柔柔姑娘,当真是什么都好。
宋维毅吃着盘中的菜,兴致阑珊地说:“知归,我是真的对孙姑娘没有意思。你莫背后说人闲话,被听着了仔细你爹揍你,依我看,太子对孙姑娘好的很,怎会不喜欢呢。”
杨熹扫了他们二人一眼,默不作声地喝起了酒。
“宋兄,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情字岂是个表面功夫,你要是真喜欢谁,看着那人的时候眼睛里都能发出光来,对人好谁不会,但是再好,心里没有那个人,看一眼就能明白。要在下来说,太子心里放的,应该是林小姐才对,你看,他这样一圈扫视下来,只有在林小姐身侧的地方才顿了顿,唉……可怜柔柔姑娘心里怕是装满了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