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我自己会补上。”
王姑娘颇为失望,往他屋子里望了望,最后目光落在一扇窗子上,道:“已是三月里了,许大哥你窗上还贴着窗花哪?”
许风没有抬头去看那窗花,只闷着声说:“嗯。”
“这窗花都褪了颜色,要不要换过一幅?”
许风脚步一滞,声音顿时冷下来,道:“不敢劳烦王姑娘。”
王姑娘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心中也不大痛快,就撇了撇嘴,扭过身走了。
许风知道自己可能得罪了人,却也没放在心上,自回了屋里,将今日猎到的几只野兔处理了。
他这屋子地方不大,但打扫地颇为干净,墙上挂了几张动物皮毛,朝南的一扇窗上,则贴着一幅窗花。这窗花有些时日了,已褪去了当初鲜艳的颜色,依稀瞧得出是两颗脑袋,亲密地挨在一处。
许风干完了活,停下来歇了歇,怔怔地望着那窗花出神。
当日在庙会上,他跟着人潮一直往前走,自己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后来不知不觉,竟又回了苏州城。他以前住过的那座宅子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一天,他送周大哥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久无人住,到处都积了灰尘,许风在屋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揭下了那一幅窗花。
之后他辗转到了金陵,自己一个人游览了各处名胜,然后在城外不远的一处山脚下住了下来。
王姑娘对他的心思,许风并非毫无察觉,若不曾经历过从前那些事,有这样一个女子倾心于他,许风必然不会辜负,可如今却是绝不可能了。
好在山中不知岁月。
过得五年、十年,或者更长的时日,终归能让他忘掉一个人的。
下午时刮起来一阵风,像是快要下雨了。许风怕雨水淋坏了窗花,走过去轻轻关上了窗子。
第二日王猎户去城里釆买,回来时给许风带回了一封信。
许风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写来的。他那次回苏州时正好撞见了慕容飞,许风被他纠缠不过,只好把自己要去金陵的事说了,之后俩人就时有书信来往了。
慕容飞的字迹跟他的性情一样,瞧着龙飞凤舞、跳脱不羁,他每次写信都是洋洋洒洒地一大篇,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什么大事小事都能扯上几句。
许风拆了信看下来,很快就知道他爹新结交了几个朋友、他娘新做了几件春衫、以及他屋里的丫鬟跟哪个护院好上了。直看到信的末尾处,慕容飞才总算写了一件正事。
三月十八,宜嫁娶、纳釆、订盟。
是慕容飞的妹妹嫁入林家的日子。
慕容飞就只得这么一个亲妹子,打小跟林家的二公子定了亲,本来两人去年就该完婚了,只因极乐宫掳掠新娘一事闹得人心惶惶,这门亲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如今江湖上没什么风浪,慕容家跟林家结亲的事也算一桩大事了,听闻林庄主要大摆三日的流水宴,宴请各路英雄豪杰。林家的落枫庄离得金陵不远,慕容飞就邀许风也去喝杯喜酒,到时候他送亲过来,两人正好聚上一聚。
许风原是不想去的,耐不住慕容飞一封信一封信的写过来,最后只好应下了。他平日穿的几件衣服都已旧了,就去成衣铺子里买了身新的,这才收拾了包袱出门。
林庄主仗义疏财、交友遍天下,许风这一路行去,遇上了好几拨江湖人士,想来都是去喝喜酒的。他到的时候才只三月十五,但庄子上下已是张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了。
慕容飞要过几日才到,许风跟林家的人毫无交情,当然不好意思上门叨扰,只在附近的镇子上找了间客栈落脚。跟他同住一家客栈的还有不少江湖客,都是跟林庄主攀不上什么情面,只过来凑凑热闹的。
许风吃饭时听他们谈起林家二公子,说他相貌堂堂,武功亦是甚高,在年轻一辈里也算出类拔萃了,只是比起他的兄长来,终究差着一些。提到林家的大公子,不少人扼腕叹息,但也有人骂他不知羞耻,为了一个男人自甘堕落,丢尽了林家的脸面,两边的人各执一词,差点为此吵起来。
许风不愿招惹是非,吃过了东西就回房休息了。不过他心中也忍不住想,自家弟弟成亲,不知林昱会不会回来瞧上一眼。
想到林昱,就不可避免的要想起另一个人来。
已过去大半年了,他的伤应当好了吧?
也不知徐神医找齐了拔除蛊虫的药材没有?
这半年里,许风尽量克制着不去想他,也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放任自己想上一想。
第二日许风起得甚早,因闲着无事,就在镇上逛了逛。这镇子原本不大,这会儿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江湖人,倒颇有几分繁华味道了。
许风走进一间书铺,在里头转了半天,拣了几本自己爱看的书,付了银子出来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妇人,扯住他胳膊就问:“你有没有瞧见我的孩子?有没有瞧见我家阿宝?”
她一身粗布衣裙,双目发红,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许风不知这阿宝是谁,只好摇头道:“没见过。”
那女子便松开他的手,紧接着又去抓住另一个人的胳膊,仍旧是问那句话:“你有没有瞧见我家阿宝?”
许风听见边上有人道:“这不是何家的嫂子吗?怎么这副模样?”
“听说是前两天丢了孩子,正急得到处找。”
“咦?我听说隔壁镇上也有人不见了孩子……”
许风也是自幼便与亲人失散,听了这话,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见那女子一个人一个人的问过去,走到路口时,忽然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她只顾着找孩子,根本毫无察觉,眼看着就要被马车撞上了。
许风叫了声“小心”,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将人推到了一边。但他自己却躲不过了,只好施展出轻功来,腾身在半空中一拧,这才险险避了过去。
那驾车的人也是吓了一跳,急忙勒住了缰绳,因为停得太急,马车狠狠震了震,车内响起来一声惊呼。随后就见帘子一掀,一个锦衣少年探出身来,问:“怎么回事?”
“公子,”驾车人指着许风道,“这人挡在半道上,差点就撞上了。”
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脸颊边有一处浅浅笑涡,连蹙眉的样子也颇具风情。他瞥了许风一眼,问:“你是不要命了吗?站在路中间做什么?”
许风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侧身让出路来。他由马车旁经过时,见车内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揽在了那少年的腰上,接着就响起来一道低沉动听的嗓音:“出了什么事?”
许风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如被一只手捏住了心脏,霎时间动弹不得。他僵硬地立在原处,既盼望那人能多说几句话,又害怕再听见他的声音。
那少年甜甜一笑,仰头倒回了马车里,道:“没什么,有个怪人挡住了路而已。”
车内那人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惹得他一阵大笑。然后马车重新上路,渐渐去得远了。
许风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不过是短短一句话。
他不知当真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还是嗓音也有相似,叫他恰好遇见了。若是那人,他又岂会在此?难道是为了林家的亲事而来?
许风想到这里,才惊觉自己想得太多了,他暗摄心神,回头去找那丢了孩子的妇人,却见人海茫茫,早已不见她的踪影了。
许风摇了摇头,只好捧着书回了客栈。他吃过饭后原想在屋里歇上一天的,不料到了当天下午,慕容飞就找了过来。慕容飞此番是来送妹妹出嫁的,这会儿送亲的队伍还在半路上,他是为了见许风一面,才快马赶过来的,明天一早还得快马赶回去。
许风得他这样相待,心中也颇为动容,头一回去掉了公子两字,只叫他做慕容。
慕容飞乐得不行,拉了许风的手道:“走走走,咱们喝酒去!”
只是许风住的客栈实在简陋,没什么好酒好菜,慕容飞又是娇生惯养的人物,当即拉了他去镇上最好的酒楼。
走在半路上时,一辆马车从他俩身边经过。那马车的四个角上悬着香囊,掀起一阵淡淡的异香。
许风心中一动,待回头细看时,那马车却已转过了街角。?许风自失一笑,跟着慕容飞进了酒楼。
这时已到了吃饭的时候,酒楼里人来人往,比起许风住的客栈,确实是堂皇得多了。慕容飞阔气得很,一进去就嚷:“小二,上一桌酒菜!”
那小二忙迎了上来,引两人坐了窗边的位子,不多时就上了一桌好菜,并一坛子美酒。
慕容飞拍开酒坛子,往两人杯中斟满了酒,招呼许风道:“许兄弟,咱们许久不见,今日可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一边说,一边仰起头来,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酒。
许风听得好笑,道:“明日就是慕容姑娘大喜的日子,你这当兄长的还要送嫁,岂可喝得烂醉如泥?”
“正因如此,我才跑来找你喝酒的。”慕容飞气哼哼道,“许兄弟你不知道,我那妹子啊……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玉雪可爱,我们全家人都把她捧在手心上宠着,到头来却便宜了林显那个臭小子,可不气煞人也?”
许风知道他是舍不得嫁妹子,便安慰道:“我听闻林家二公子一表人才,与慕容姑娘甚是相配。”
慕容飞摇了摇头,借着酒劲把未来妹夫痛骂了一顿,末了才道:“不过嫁给林显那个臭小子,总好过嫁给林昱……”
许风还是头一回听他提起林昱,道:“林家的大公子?与他有什么关系?”
慕容飞连喝了几杯酒,已有了几分醉意,也就没那么忌讳这个名字,接着道:“我爹跟林伯父是刎颈之交,俩人各自成亲不久,就已定下了儿女婚事。按说林昱是兄长,我妹子原该聘给他的,只因他娘亲是侧室,他虽样样出挑,却一直不得林伯父器重。后来谈婚论嫁时,林伯父跟我爹商量了一番,到底还是将我妹子许配给了林显。”
许风惊讶道:“难道林公子……对慕容姑娘有意?”
“这我可不知道啦,当年我喜欢的那个女子钟情于他,却被他一口回绝,他只说心中已有倾慕之人了。我至今也猜不透,他是为了赌这一口气才堕入魔道的,还是当真瞧上了那极乐宫的宫主?如是后者……哼。”慕容飞重重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林昱眼光太差。
许风听他提到那极乐宫宫主,捏着酒杯的手震了震,洒出来一些酒水。他没动声色,只一口饮尽了杯中的烈酒。
许风的酒量本就不佳,这一杯酒下去,顿觉心里烧得厉害。
慕容飞倒没发觉他的异样,醉眼朦胧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许兄弟,你这半年来隐居在金陵城外,可觉得痛快么?”
许风静了片刻,道:“不过如此。”
纵使踏遍大江南北,也再没有哪一处的风光,及得上某一年的元宵节,临安城的那场灯会。
“当日诛杀那极乐宫的魔头后,你忽然就不辞而别了,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还有你那周大哥……”
“没有什么周大哥。”许风打断他的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从来也没有过。”
后来慕容飞说了些什么,许风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又喝了不少酒,最后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一双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许风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等到醒转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躺在客栈的床上,房门被人敲得咚咚响。他头疼欲裂,勉强爬起身来,开口道:“进来。”
店小二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个盘子,道:“公子醒了?”
许风揉了揉额角,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问:“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您昨晚醉得厉害,是一位顶俊俏的公子送您回来的,他还吩咐我一早就送醒酒汤过来。”说着将一碗黑糊糊的汤放在了桌上。
许风料想是慕容飞送他回来的,便问:“他人呢?”
“那位公子早已走啦。”
今日送亲的队伍就该到落枫庄了,慕容飞想必是一大早就赶了回去。
许风摆了摆手让小二下去了,喝下那一碗醒酒汤后,方觉得身体好受了些。窗外日头高挂,眼看着快到正午了,他怕耽搁了时辰,草草梳洗一番后就出了门。饶是如此,等他赶到落枫庄时,庄子外头早已人满为患了,都是等着来看新娘子的。
许风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凭他这等武功,竟也被人狠狠踩了好几脚。他早上没吃东西,等得前胸都快贴着后背了,才终于听见一阵锣鼓声。
“来了来了!”
人群激动,许风被挤在当中,只看见黑压压一片后脑勺。待那喧天的鼓声愈发近了,他才瞧见一队送亲的人走过来,当中一顶大红轿子被好几个人抬着,到了庄子门口,才缓缓落下轿来。
大伙儿都翘首等着新娘子下轿。
谁也料不到,那花轿中银光一闪,竟探出来一柄寒芒凛冽的利剑。?那剑尖一挑,首先就朝离得最近的林家二公子招呼过去。
林显一身大红喜服,原本满心欢喜地等着接新娘子下轿,不料轿帘一掀,竟跳出来一个戴面具的高大男人,一出手就是致命的招式。也亏得他武功不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避了开去,只肩头上中了一剑,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这新郎官当然不可能佩着兵刃,只好捂着伤口退了两步,喝道:“你是何人?燕儿在哪里?”
那戴面具的人嘿嘿一笑,说:“这便送你下去同她相聚。”
说罢右手一扬,从手中射出来一枚形状古怪的暗器。那暗器没有向着林显飞去,却是射中了一旁给新娘子跨的火盆,且遇火就烧了起来,燃起一蓬黑色的烟雾。
浓烟很快四散开来。
变故突生,许多人都还懵着,有见多识广的人喊起来:“是毒烟!”
众人纷纷掩住了口鼻。林显离得最近,不留神吸了一口,当即倒在了地上。
那戴面具的人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块令牌,朗声道:“宫主有命,将在场的人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那一队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就撕下了伪装,一个个抽出刀剑,借着浓烟砍杀起来。
在场的多是江湖人士,连忙也亮出了兵刃接招,只是一来毫无防备,二来不少人已吸进了毒烟,很快就觉得手脚发软,渐渐使不上内力了。没过多久,便有人被砍翻在了地上,一时也不知生死。
许风一只手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握着剑,与围上来的人不断厮杀。浓烟中难辨敌我,他一面竭力自保,一面四处找寻慕容飞的身影。
慕容飞今早回去之后,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慕容姑娘会被调了包?此事当真是极乐宫所为么?可是瞧那人戴的面具,倒更像是当初掳掠新娘的人。
许风稍一走神,就见浓烟中寒芒一闪,一柄剑斜刺过来。他急忙侧身闪避,但因吸着了毒烟的关系,身手到底慢了些,即使能避开要害,也难免要受点伤了。
这时只听“铛”的一声,不知打哪儿飞来一枚石子,正击在那柄剑上,撞得剑尖偏了一寸。许风趁势一躲,回手就是一剑。
对方“啊”的叫了一声,显是被他刺了个正着。
许风又是刷刷刷连环数剑,总算是逼退了敌人。
此刻烟雾渐散,许风周围的人多数挂了彩,林显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仅凭一双肉掌与那面具人战成一团。
许风见他落了下风,正想上前相助,却见一直紧闭的庄门终于开了,从里头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嘴里叫道:“二少爷,方才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庄主、庄主已遭了他的毒手……”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
林显双目赤红,大叫了一声“爹”,便即冲了进去。
那面具人倒没拦他,只提剑追了上去。
这时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进去救林庄主”,余下众人也都纷纷闯进了庄内。许风跟着人群冲进去,见庄内已是一片狼藉了。
来观礼的宾客不少都遭了暗算,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首,还有些受了伤的人正在跟黑衣人混战。正厅本来布置做了喜堂,此时连墙上都染上了血色,仍旧是红艳艳的一片。
当中的椅子上,坐着个穿戴齐整的中年男子,双手垂在身侧,心口钉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显然是已经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