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切了一小点番茄碎丁进去当辅料,怕你吃着口太厚。”
沈识檐完全没办法去思考出放什么东西会带来什么调味,人对于未知的领域总是充满敬畏与钦佩,这么一听,更觉得孟新堂了不起。
“你是喜欢研究这些还是怎么的?你正常上班的时候,应该也很忙吧?”
就算是为了做给妹妹吃不得不学,这也早就超过“做着吃”的程度了。
孟新堂点了点头,笑着看着他说:“我没什么别的爱好,生活比较枯燥,所以没事的时候,就自己琢磨俩菜。你喜欢的话,以后有空我可以常来跟你拼桌。”
“那太好了啊。”沈识檐正低头夹着菜,回答的时候,脑袋没来得及抬起来,是像个小老头一样挑着眼睛,让目光越过眼镜框上缘溜过去的。
看在孟新堂眼中,又生动又可爱。
“你的眼镜多少度?”孟新堂突然问。
“啊?”沈识檐愣了一下才回答。他抬起左手,指了指左边的眼镜片,“左眼50度,”又挪了挪手,指了指右边,“右边平光。”
这回轮到孟新堂“啊”了,他哭笑不得地问:“50度为什么要戴眼镜?”
他两只眼睛都四百多度,左眼还有50度的散光,戴了这么多年的眼镜,实在觉得很不方便。
对面坐着的人一推镜架,说:“好看啊。”
孟新堂哑然。嗯,这是沈识檐。
“来,”他索性举起酒杯,“敬你的好看。”
两个人边吃着边说着,不知不觉,酒已经下去了大半。沈识檐晃了晃剩下的那半瓶酒,又给两个人的杯子各斟了一些。
“所以你要去上班了吗?”
“嗯,回去。”
孟新堂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开始说今天的“正事。”
“今天下午回去以后,我给沿小打了个电话。她就跟我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因为喝了不少酒,孟新堂的眼睛多少有些红。他用力睁了下眼睛,这动作在沈识檐看来,很无奈。
“然后她就告诉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申请了跟型号进场,”孟新堂接着解释,“就是到靶场去,靶场都在类似于戈壁滩、沙漠一样的地方。”
条件应该很艰苦,沈识檐大概能想象。他注视着孟新堂,孟新堂也看着他。看着看着,孟新堂突然笑了一声,像苦笑,也像是淡淡的自嘲。
“其实我挺怕,这件事让沿小失望。”他问沈识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立场,让我回去工作我就回去。”
“不会。”
沈识檐的回答没有很快,但很坚定。
不知为什么,他在说出这两个字以后,想到了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忆起的一幕。
“妈妈不是怕你成为英雄……”
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了,她拉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换个职业。
沈识檐眨了眨眼,忽觉得有些乏力,抬手将眼镜取了下来,镜腿叠好,放在了一边。
“但是……我其实有点想知道,你的想法。”沈识檐斟酌了措辞,继续说道,“你说怕沿小失望,你呢,你不会失望吗?又或者说,这件事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吗?”
他很少去探究别人的想法,但是今天在婚礼的会场,他看到孟新堂手机上的短信时,很想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毋庸置疑,孟新堂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不仅这样,在沈识檐看来,他还是一个很坚定,活得很明白的人。沈识檐很想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在和领导起冲突、在回复领导说“我明白”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失望吗?”
沈识檐听到孟新堂的喃喃自语,又看到他带着些酒意的眼睛,以及同样带着酒意的自己。
“生来平庸,难免失望无力。”
生来平庸。
四个字,恰好完全符合沈识檐对于生命的第一部分认知。
“那为什么还要回去?”
其实后面的问题,可问可不问,不问的话,是知己间的留白。可沈识檐问了,因为他也被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还要做医生?
他很想听一听,想听孟新堂会怎么说。
他等着听,孟新堂却扣着酒杯看着他,不说话。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我这个问题。”沈识檐在与他对视了几秒之后说。说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如果这问题让孟新堂觉得为难,他会选择不听。
孟新堂笑了一下,摇头:“我只是在想要怎样向你表达,因为我有两个原因,一个很正面,一个不太正面。”他眼中挂着笑问:“你想先听哪一个?”
“正面的。”沈识檐答。
“不能让前人的心血白费。”孟新堂很快说,“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一个新型号、新功能的飞行器,要经过多久的研发过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等,都有可能也都发生过。很多人一辈子都在研究一样东西,有的弄出来了,有的没弄出来,说得残忍一点,弄出来的,光荣,弄不出来的,或许在他们自己看来,就是碌碌无为。”孟新堂停了一会儿,眉间有稍许的变化,“沿小的爷爷就是后者。沿小正在做的,是她的爷爷到死都在念着的东西。”
沈识檐听得有些呆,半趴在桌子上直直地看着孟新堂。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不清脸,但戴着花镜,颤抖着双手,眼角隐着泪。好像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孩,短短的头发,抱着一个小熊耽美文库。
人与人之间的擦肩实在奇妙。很多年前的那个重症病房在他的脑海里褪了色,或哭泣或旁观的旁人也褪了色,只剩了那个临终的老人、大哭的小女孩和门外的他。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谁离开了,该做的事儿必须要做完。”
孟新堂又冲他晃了晃酒杯,他晕晕乎乎地举起来,跟他碰了一下。之后他却没有将酒杯递到唇边,而是又撂到了桌面上。这回整个人完全趴了下去。
孟新堂在这时忽然意识到,沈识檐的酒量大概并不好。
“你……”孟新堂也没喝那口酒,他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看着沈识檐一眨一眨的眼睛问,“是不是喝多了?”
沈识檐蹭着胳膊摇头:“没有。”
明明脸都有点儿红。
“你接着说……另一个原因呢?”
孟新堂也不知道今天他说的这些,沈识檐明天还会不会记得。不过不记得了正好,他想,沈识檐应该是肆意的,浪漫的,理想化的,不该跟这些所谓“现实”、“让人无力”的东西混在一起。
“因为我别无选择。”孟新堂伸手端过沈识檐的酒杯,将里面的酒尽数倒在了自己的酒杯里。
沈识檐反应有点慢,等孟新堂把他的酒杯又撂到了一边,才“嗯”了一声,两臂一张,下巴抵着桌子,拧着眉毛看着孟新堂说:“你偷我酒了。”
孟新堂实在忍不住笑,也不跟这个“雅酒鬼”纠缠,自顾自接着刚才的话说。这些话他没说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件事,说不上是谁的错,你说做出处理决定的领导不对吗?还是说国安局、特警不对?都说不上来。一定要归错,错误的源头是国际竞争,是搬不到明面上的阴谋诡计。就像我刚才说的,生来平庸,而且一个人只有这一生。每个人都是处在一个大环境下,没有什么人真的能以一己之力去力挽狂澜。就算是失望,也得背着,尽力好好地往下走。总不能觉得看到了一点世界的复杂,就愤世嫉俗。”
说完,孟新堂又将脑袋凑近了一些,笑着问:“还听得懂吗?”
沈识檐看着他点了点头,结果因为下巴搁在了桌子上,点头的过程并不顺畅,他就好像很奇怪似地,眯着眼睛朝下看,看是什么在挡着他。
灯光把沈识檐的头发照得都很亮,额前的碎发已经搭上眼眉,阴影投在迷蒙的眼睛上。那双眼睛闪得越来越慢,最后,终于阖成了很温柔的一条线。
孟新堂怔了怔,好一会儿,像被什么东西牵着,没什么意识地就抬起了手。
离他黑黑的头发越来越近。
一直没动静的沈识檐忽然睁开眼,也抬起了头。
“你说的,我全部认同,”沈识檐好像忽然清醒了似的,直起了身子,还揉了揉有点酸的脖子,“真的,全部认同。而且我真的挺佩服你的。”
孟新堂有一点突然的慌乱,很快,他假装镇定地收回了手,又重新将胳膊拄在桌子上。
“哎,”沈识檐用手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有点儿晕。”
沈识檐爱喝酒,但他喝酒有个很奇怪的地方。别人是要么不醉要么一醉到底,他不是,他跟他爸一样,有时候一喝酒突然就上头,立马就晕乎,不过这阵晕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是回回都这样,偏偏今天让孟新堂赶上了。
“那不喝了。”孟新堂端起杯子来,想把自己杯里这点干了。
最后杯中酒的这说头,到哪个酒桌上都一样。沈识檐也跟着端杯子,一看自己的那只杯子放得离自己那么远,还愣了一下。等他拿起杯子,才觉得不对劲。
空的?
“哎?”
孟新堂没忍住,一点也不收敛地笑得浑身都颤。也不知道是刚才的沈识檐更醉一些,还是现在这个更醉。
第十三章 岁岁照海棠
那天孟新堂没回,一是不知道沈识檐到底醉没醉,二是也确实晚了,不好打车。沈识檐带他到了东间,迷迷糊糊地给他都安排好,说了声“晚安”,便打着哈欠转身离开了。
孟新堂站在原地打量着这屋子,发现这大概是沈识檐小时候或者曾经睡的屋子,立时觉得仿佛是一不小心,到了什么秘密基地。他意识到,他想看的沈识檐,他想探寻的属于他的过去,或许都留了很多踪迹在这屋子里。
房间的灯很特别,不是可以摁的开关,而是挂着铜铃一个拉绳,铜铃摇摇晃晃,垂到孟新堂膝盖的位置,是小孩子也能够到的高度。
墙壁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贴,只挂着一幅水墨画。孟新堂走近了,站在画下去瞧。画上是一家三口,正扑灭着一卷着了火的草席,周边是簇簇鲜花,头顶是浩然一轮月。
这是不小心点着了草席?
他研究过书法,所以很轻易地,识出了旁边的一行落款。
“乙亥中秋,识檐岁满十。”
中秋是生日吗?孟新堂在心里暗暗划了一笔。
“小儿始无赖,秉烛拟月光,盼庭内海棠开。未见花开,误绘一荡晚霞。遂今辰寄,愿童心不泯,岁岁照海棠。”
所以,十岁的沈识檐,会将蜡烛当作月亮去照映海棠花,结果不小心点着了一旁的草席吗。看着那画,孟新堂不自觉地开始想着,举着蜡烛的沈识檐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发现席子着了的沈识檐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原来这人从小时候起就这么浪漫。
“锦阮作于家中庭院,时旬在侧。”
接着往下读,孟新堂第一次接触到了这两个名字。
时旬,锦阮。孟新堂看着那行娟秀的小字,明白这大概便是沈识檐的父母。画里的男人大笑着,端着一盆水,但丝毫没有因这火着急的样子,女人只有一个背影,头发挽在脑后,耳边垂着的那一缕随风扬着,很温柔的样子。两个人,都很符合孟新堂的想象。
因为知道沈识檐的父母均已故去,孟新堂读完这行字,再看这幅画的时候,心里更加复杂了些。有这样的父母,沈识檐的过去该比他想得还要诗情画意。
再看看四周,一张书桌,一个柜子,一张床,都是木头的。屋子里有一股很淡的清香味,孟新堂摸不清来源,不知道是不是这木头散发出来的。他凑近了书桌,去看小书架上摆着的书。有几本琵琶曲集,一本百科知识,两本人体结构,最末端,还有一本黑皮金字的《新英汉词典》。
这书有些眼熟,孟新堂想起来自己好像也有一本来着,是很古老的版本。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一点两人之间的共同点,孟新堂起了兴趣,伸手拿起了那本词典。可还没来得及翻开,一阵铃声就钻到了他的耳朵里,叫停了他的动作。声音不大,孟新堂判断出是沈识檐吃饭时放在厅内的手机在响。
铃声响了好一阵。
他将手中的词典放回去,转身往门口走去。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有人接,他便出门去了前厅,路上瞟了一眼沈识檐睡的屋子,房门紧紧闭着,估计人已经睡熟了,根本没听见这外头的声响。他四处寻了寻,发现了一旁柜子上的手机。
拿起手机的时候铃声已经没了,未接来电显示有两个,是同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孟新堂不打算去叫醒沈识檐,将手机重新放回了桌子上。可它刚消停没隔几秒,又响了铃。孟新堂见这誓不罢休的气势,开始猜测会不会是医院临时有要紧事情。
斟酌片刻,他又重新将手机握在手里,走到了沈识檐的房门前。他已经抬起手,刚要敲门,屏幕上却突然显示了一条短消息。孟新堂并没有要偷看的意思,只是如今的智能手机太体贴,短信内容就这么躺在桌面上,要了解,不过匆匆一扫眼的事。
他在不小心瞄了一眼以后很快就将眼挪开,略一沉吟,心道那人还真是前男友,这是今天在婚礼上见了,发现自己余情未了,想复合?
脚步又沿着来时的路铺了回去,手机在孟新堂的手里打了个转,很轻微的一声响,重新与红木的桌面贴合,在那之前,还被调成了静音。
复哪门子的合。
被一条短信搅了欣赏的心情,回屋后,孟新堂躺在床上,拿着手机没什么目的地随意点着。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分。他对着微信列表犹豫了半晌,点开了江沿小的头像。
一条信息打完,孟新堂才觉得自己啰嗦。又删删减减了一会儿,内容却依然不少。
“如果要待到过年的话,一定要多带厚衣服。去年冬天在那边,我穿了三件毛衣、两件羽绒服、一件军大衣,依然很冷。防晒也要带,白天很晒,紫外线很强。其他的,帽子、口罩、手套,我想到了什么再告诉你。还有,因为辐射很强,可能会出现头疼的症状,不要不当回事,一定要带防护服,到我的办公室把我的那件也拿上,我今年用不到。”
点了发送,孟新堂就将手臂叠在脑袋下面,静静地闭眼待着。事情发生到现在,他由愤怒到平静,其实已经很少再去自己思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今天和沈识檐聊了,引得他不免多想、多担心。
没一会儿,手机振了一下,是江沿小的回复。
“都记住了,叔叔放心。”
后面配了个笑脸,有点像平时没心没肺的江沿小。
孟新堂想再敲两句什么话,却又觉得无从说起。他并不喜说教,因为觉得,事理事理,一个人明白的理,不是从说教中就能领悟的。况且,每个人正在过的人生、想要过的人生都不同,他亦不想将自己的观念加到别人身上。于没有经历过什么世故的江沿小而言,长大和经历,以及各种“观”的建立,都需要她自己来,他至多给她几句引导,以及她需要的帮助。
最终,孟新堂只回了一个“好”字,说有事随时找他。
退出聊天框,他随手刷了刷朋友圈。孟新堂自己的朋友圈是一片空白,别人发的东西他也不常看,只是如果哪天碰巧了,又得空,就瞅一眼。
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点小酒,他躺在沈识檐家的床上,在大脑的一片空白之后,编辑了第一条朋友圈。
“01年,曾有一位外国教授邀请前辈到国外去做民用,前辈在拒绝时说了一句话:‘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
也不是为了伸张什么,呐喊什么,只是如果不把相信的东西的说出来,他怕有一天,大家都忘了。若再说得伟大些,他不想让赤子寒了心。
他很快收获了一些点赞,有个师弟还评了论,大意是大家都还在加班,让他快回来救济他们。
半夜,孟新堂是在听到一阵悉悉簌簌的动静后醒来的,他在半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缓了缓神,听到有什么东西展开的声音,还有雨声。
起了雨吗?那该算最后一场夏雨,还是第一场秋雨?
掀开薄被,他下了床,到窗边挑起了低垂的窗帘。
孟新堂这间房正对着侧边的厨房,一眼入目的,是一盏壁灯,灯光古旧泛黄,像从远古照来般微弱。
确实是下了雨,雨幕将视野切割成一条条棱块,细细小小的。拼接起来,显出个人影,穿着白T恤黑短裤,被雨水浇着,正在搬动着遮雨棚的支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