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来,抬头去看,就看到县衙的枯树下,不知何时搭了一把长布伞,而新上任的陆大人,正背脊停止地坐在石桌前翻着过往的旧卷宗。
刚下过一场雨,地面上湿漉漉的,落了一地沾了水的树叶,很不好清理,潮湿的凉风吹过,洪广平竟是觉得一切似乎哪里不一样了,让他恍若隔世。
只是,这时,陆莫宁抬头,朝着挑挑眉:“洪衙头这是在偷懒?”
洪广平反射性地摇头:“不……”回过神自己这么怂,不行啊,低咳一声,拿出当衙头的架势,“大人,这又没有日头,你何以要弄这布伞?”
莫非是怕晒黑了,这也太娘们兮兮的了。
众衙役支愣着耳朵,边乖乖打扫,边挂着耳朵偷听。
陆莫宁像是没听出洪广平话里的深意,嘴角扬了扬,高深莫测道:“哦?有问题?本官何时说是为了避日头了?这县衙怕是有十来年没打扫过了吧?诸位怕是要整夜不歇了,本官为了亲民,自然是要陪同的。不过么……”
众人不知为何,莫名抖了抖。
洪广平也有种不祥的预感,嗓子眼颤了下:“不过什么?”
陆莫宁慢悠悠道:“不巧,天黑的时候,还有一场雨,不长,半个时辰,诸位加油哦。”
说罢,慢条斯理的继续翻着卷宗喝着清茶,悠然自得,而不远处,七位身着衙役服的衙役七脸懵逼:“……”
大、大大大大人,您确定不是小心眼报复那句“辣椒油老虎凳”?
大、大人这不是让他们冒雨打扫吧……但是,真的还会下雨?
等天刚擦擦黑,雨滴落下时,众衙役已经麻木了,手里的扫帚抹布舞得虎虎生风,但是也深深的意识到一个问题: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人,会很惨。
他们这就是血泪的教训!
黑蛇趴在陆莫宁的肩头,难得一扫过往的浊气:哈哈哈,终于有人与朕一样了,得罪这小心眼的,不弄你们弄谁?
因为有陆莫宁坐镇,加上先前两次“预言”的震慑,一个衙头六个衙役那跟老鼠见了猫,把整个衙门打扫的焕然一新。
翌日等百姓经过时,都一脸懵逼,忍不住驻足瞧着溜光水滑的门扉牌匾,虽然掉了漆,但是这……这么干净莫不是被仙人施法了?
忍不住赶紧停下来拜了拜。
只是,下一刻,一身官袍的陆莫宁,像是一根青葱一样,白白净净地站在衙门口,身后跟着蔫哒哒的六位,加上一位懵逼脸的洪衙头,让众人傻了眼:这还是称霸江栖镇的七霸么?
这还是县衙一霸么?
怎么突然像是打霜的茄子,蔫哒哒的?
而且……为什么仙人会穿着一身官服?
这……这不是以前他们县令穿的样式么?
就在众人拜到一半时,就看到那好看得不行的仙人开了口,嗓音轻轻脆脆的,极为悦耳,但是说出来的话,他们觉得大概被仙人蛊惑了,他们竟是听不懂了,只听仙人道:“正式介绍一下,本官就是你们这一任新任命的县令陆莫宁,这里是新买的锣鼓,若是有冤情,尽管前来,县衙皆受理为尔等伸冤,这是其一;
其二,本官再次解释一番,本官初来乍到,给众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本官并非仙人,与尔等一般,不过是普通人。
至于那些预测下雨的言论,不过是总结的一套预测罢了,若是尔等愿意,本官会将这些预测的方法教给大家,以后何时下雨何时天气出现异样,众人都能预测一二。
这世间泱泱众生,不存在鬼怪一说,大家切勿乱传乱信。”
陆莫宁之所以说这些,他是想借着这件事来收抚洪广平,却也不想让有心人借着这些来蒙骗众人。
更何况,他也没乱说,后世十余年,曾有一位老者总结了一套预测的方法,也很简单,蚂蚁倾巢而出、或者蜘蛛把丝垂吊……以及,小溪里的鱼虾水中跳跃,这都是下雨的前兆。
不过自然是没他预测的这么准,他是得了上一世的便利,不过这些让百姓相信却也足够了。
“至于第三,就是先前本官与洪衙头打了个赌,若是本官胜了,那么他将对本官唯命是从,众人作证,希望洪衙头不会食言而肥。”陆莫宁说到这,看向一脸懵逼的洪广平,“洪衙头觉得呢?”
洪广平终于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了,感情……他这是被坑了?
“大人你……提前就知道会下雨?你这是……”
洪广平一张脸憋得通红,可张嘴却哑口无言,赌是他自己要打的,还真怪不得别人。
他怔怔望着陆莫宁,对上对方清澈透亮的眸仁,到了嘴边的怒言,就像是被冷水浇了一下,滋滋地冒着烟,却愣是发不出来。
他到底说不出不认账的话,双手一拱:“属下自当唯命是从,一效犬马之劳。”
另外六个衙役也是懵逼脸:“……”
他们头儿被坑了?
还是被一个小白脸给坑了?不对……他们所有人都被坑了啊?他们干了一夜的活儿啊。
可如今……
他们想到被“辣椒油老虎凳”支配的恐惧,默默耷拉脑袋:“吾等愿效犬马之劳。”
他们如今只需要默念一句:陆大人是个小气的,陆大人是个笑面虎,整人都不带见血的。
他们就会觉得……
咦,好像听话还错呢。
他们能怎么办?他们也只能坚强的笑着撑下去呀。
众人全程:“……”还、还能这样?
陆莫宁一抬手,桑培将木槌放到他的手里,陆莫宁一身官袍,抬起手臂,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咚”的一声响,敲响了县衙外的锣鼓:“县衙报案——正式开启!”
随着这一声,像是让众人终于回过神,忍不住怔怔看向洪广平,洪广平扫了他们一眼:“陆大人说得,就是我要说的,尔等有冤就来伸。”
说罢,第一个抬腿转身回了衙门里,其余六人恍恍惚惚地跟了进去,只是一进去,就看到那背对着他们的少年郎,单手负在身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指着那几百斤重的石椅,点了点:“桑培,那石椅放的位置不对,放到那颗枣树下,遮阳。”
随即,七人就看到那寡言的大个子,直接就走到那石桌前,马步一扎,轻轻松松地将石桌给举了起来。
过了头顶,稳稳当当地走到了百余步外的枣树下,稳稳放好了。
他所行过处,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原本还想找陆莫宁询问个一二作甚骗他们的七人,默默对视一眼,各个把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咽了下去。
陆莫宁这才转身,看向欲言又止的七人,挑眉:“有事?”
七人齐刷刷摇头:“没!”
陆莫宁凤眸一沉,威压甚重:“那还不去巡逻?”
七人立刻站直:“是!”
转身,急吼吼的小跑着跑出了衙门去巡逻了。
于是,接下来一整日,整个江栖镇的百姓就瞧见,原本跟爷似的六位衙役,除了坐在茶摊上不知在想什么的洪广平,皆都是笑脸相迎,一个挨着一个的询问:“有没有人闹事啊?有事找衙门啊,童叟无欺,老少欢迎啊。”
众人吞口水:“……”
好像……真的哪里不一样了啊,但是为什么他们觉得浑身毛毛的呢?
陆莫宁用了五日才把过往的卷宗都翻了一遍,有的是十多年前的,有的更久远。
不过毫无意外,这几年的却寥寥无几。
他将每十年有问题的卷宗整理出来,随后分出一小摞之后,再逐个筛选出来,最后只留下了十桩有问题的旧案,其中一起最为严重是通奸杀人案,其余的倒是不痛不痒的案子。
陆莫宁让桑培将已经完全看完的案子放回存档室,他掀开那桩至少有十五年以上的杀人案。
黑蛇不知何时爬到了他的肩头,扫了眼,低沉的嗓音缓缓而出:……裴氏有一女,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啧,有多美?能有陆大人你好看?
陆莫宁幽幽看他一眼,黑蛇蛇尾摆了下,想了想他这睚眦必报的性子,默默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陆莫宁已经翻过几次这本卷宗,对里面的案子了如指掌。
这案子发生在十五年前,这裴家是江栖镇西街末尾的一户,小门小户,生得一子一女,长女年方二八,姿容不俗;
幼子却只有五六岁,这裴家当家裴雄是猎户,平日里进山打打猎,因为身手了得,倒是过得极为富足。
只是十五年前开春的一日,却被邻居报案说这长女与一有妇之夫通奸,通奸的那户人家姓石,两家离得不远,且两家都是猎户,平日里倒当真来往甚密。
十五年前当时的县令唤作昌荣欢,是一位两榜进士,与他的情况差不多,十多年前还是先帝在任,这江栖镇一直以来都极难治理,于是就将这昌大人派了过来。
这昌大人来了之后,刚开始两年治理的的确是不错。
只是功绩不好不坏,想要真的升迁,还需要再熬几年,只是这时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之所以当时极为轰动,是因为当时这件通奸案死了太多的人,轰动一时。
当年,昌大人得了报案,去查这裴家与石家,并未找到蛛丝马迹,可这时,却发现这未出嫁的裴氏女竟是怀了身子。
如此一来,就像是证据确凿一般,算是铁证了。
当时通奸罪极重,刑罚也极为残忍,当时这昌大人直接按照大赵的铁律判了下来。
只是案子一判,这裴家与石家两家跪在了县衙前请命,说绝无此事,裴氏女有孕是三月前被人奸污,并非通奸所生,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去报案了,只是没想到却传出这般的言论。
可昌大人让这裴家说出是何人所为时,他们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昌大人坚持维持了原判,只是因着这裴氏女怀有身孕,可以等孩子生出来再行刑,可未曾想,这裴氏女在牢房里伤心过度,竟是流产,酷刑直接判了半月后,这裴氏女不甘受此酷刑,直接将自己吊死在了牢房里,一证清白。
石家当家石大力刚过而立之年,正是壮年,竟是也随之自尽,一证清白。
石大力死了之后,这还未造成太大的影响,没想到这石家留下的孤儿寡母,竟是因为怨上裴家连累了她,带着孩子火烧了裴家。
随后一大一小吊死在县衙门口,身上的白孝还未脱,上书一个用血写成的“冤”,当时震动了整个江栖镇,轰动一时。
这昌大人草草结案,大概是受不了这江栖镇,掏了银子买通了上级,直接调任去了别处。
当年在县衙当衙头的还是洪广平的父亲,他当时觉得事有蹊跷。
这石大力正值壮年,既然这裴氏女为了证明清白自尽了,闹开了上头定然会查,可他一个汉子,竟然也学会了吊死。
当时据洪广平的父亲洪老衙头觉得这怎么看都不对劲,就要去查,可没想到出了裴家被石家火烧灭门一案。
洪老衙头觉得更不对,觉得这石俞氏就算是真的要随夫君而去,却也断然不会带着年幼的孩子一起,更何况还带着孩子去火烧灭门,这也太过残忍。
后来他拦住升迁的昌大人,结果对方并未理会,也不想蹚这个浑水,毅然决然地走马上任了。
洪老衙头觉得这么多人命不能白死,就打算越级上报,结果却在前往府城的路上被山上掉下的石头砸死了。
洪广平觉得这一切都是昌荣欢的错,若是他不是怕事,不是官官相护让他升迁,江栖镇也不会无人管,他爹也不会冒险越级上报,他爹也不会死。
是以就将这比血债算到了江栖镇县令的头上,觉得当官的没一个好人,事到头上就会临阵退缩,逃跑了事。
等他后来也当了衙头,对县令都有偏见,来一个驱赶一个,江栖镇也成了最难管理的地方。
黑蛇看到这卷宗末尾,也愣了下:死了八个人?就这样算了?
陆莫宁嗯了声:“十五年前,因为一桩通奸案,最后却死了八个人。可最后这案子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你不觉得奇怪?”
尤其是,陆莫宁上一世并未见过这桩案子,要么就是年代太久被人遗忘了,可后来的每一任县令前来,却都未查看提及,所以先前整理卷宗看到时,愈发震惊。
洪老衙头当年分析的不错,大赵的铁律对于通奸罪的确是酷刑,却只是针对女子,男子虽然也会判死刑,但绝对不会让人忍不住宁愿先一步自尽。
更何况,那石大力还有妻儿,断不然就这么先一步离开,留下这么一对孤儿寡母。
这桩案子,石大力的死是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就是这石俞氏放火灭门一案,这验尸单上写了,石俞氏年约二十六,身长六尺四,比他也低了不止一个头。
县衙外的房梁,他先前专门目测了一下,至少九尺,而就算是加了凳子也差得多,她断然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吊上去;
更何况,还有个疑点三……
黑蛇听完陆莫宁的分析,忍不住问道:疑点三是什么?
陆莫宁缓缓道:“你瞧这里,‘这裴家与石家两家跪在了县衙前请命,说绝无此事,裴氏女有孕是三月前被人奸污,并非通奸所生,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去报案了,只是没想到却传出这般的言论’。”
黑蛇: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陆莫宁道:“裴家当年说裴氏女是被人奸污,才怀有身孕,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可却无人去查。若此事当真,既隐瞒了三月有余,为何会突然在这里爆出来?”
黑蛇一怔:为何?
陆莫宁瞳仁沉沉:“你看这句‘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去报案了,只是没想到却传出这般的言论’,有没有可能,奸污裴氏女的人,知晓他们要去报案,故意派了这邻居前去污蔑?为了早一步消灭罪证?裴氏女死了,死无对证。哪里这般巧,孩子没了,这邻居就刚好瞧见他们通奸?在石俞氏与裴刘氏都在的情况下,这两人如何暗地生出腌臜?”
黑蛇:为何当初那昌什么县令没看出来?八条人命!
陆莫宁眸色沉沉:“这件案子,就算是人死了,可这盆脏水也不能让他们永远带到地下去。”
黑蛇:你要怎么做?
陆莫宁深吸一口气:“重审此案。”
说是容易,可是想要重审一桩十五年前的案子多难,陆莫宁极为清楚,首先他就要证明,这案子的确是有冤情的,他先就要找到证据。
还要找到当年的证人,以及那位昌荣欢昌大人。
陆莫宁翌日一早,走出去瞧着冷冷清清的衙门,几个衙役看到陆莫宁立刻站了起来,齐声道:“大人好!”
陆莫宁嗯了声,看向洪广平:“洪衙头,随本官来,本官有事问你。”
洪广平瞧着陆莫宁严肃的面容,竟有些神情恍惚,捏紧了腰间的佩刀,抬步跟了上去。
只是等随后一炷香之后听到陆莫宁所问之事,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说要查哪件案子?”
陆莫宁道:“洪衙头,你听清楚了,十五年前,裴氏女通奸一案。”
洪广平的额头有青筋跳动,咬牙:“不行。”
陆莫宁道:“这是命令,本官打算重审此案,你身为县衙衙头,有必要配合本官。”
洪广平冷笑一声:“大不了这个衙头老子不当了!”
他直接把腰间的佩刀往桌上一放,咣当一声响,吓得外面的衙役齐刷刷站好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陆莫宁也不怕,澹然道:“就算你不当,你也逃不掉。几日前,是洪衙头你当着整个江栖镇百姓的面,亲口打得那个赌,从今往后,对本官唯命是从。”
“你……当初是你坑我!”洪广平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吱咯吱作响,桑培已经挡在了近前,被陆莫宁挥退了。
陆莫宁:“洪衙头,本官不想逼你,这件案子能不能重审,首先需要你心甘情愿帮本官,否则,绝无从下手。”
洪广平深吸一口气,蓦地转身:“想要我帮你查这件案子,休想!”
只是在他的手挨着门扉时,陆莫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洪衙头,当年洪老衙头一身正气,他所为的难道真的只是强出头要一个名声吗?他不是。他只是不想让江栖镇,不想让他眼皮子底下,出现冤案,当年这桩案子,死了八个人。那是八条人命,其中还包括两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这大概是他唯一的遗愿了吧,你难道想让这桩案子,这个执念成为他永生的遗憾吗?”